《双靥》风轻环佩

3、第三章

　　仇梦想起了高中的课堂上老师点她回答问题，每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都像被响雷击穿一样。她告诉自己必须答对，因为她必须答对。“学习好”的标签是她那可怜的自尊心唯一的归宿。
　　这一次，她仍旧告诉自己必须答对，否则后果可以想象也不堪设想。走到天子的宴台阶下，仇梦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此时台上的人才真正看清这个十二岁的女孩的样子，身材清瘦，确实是劫后余生大病一场的样子。身着素衣恰好衬托出她的清纯自然，缺少妆饰也不能掩埋她香培玉琢的容貌，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抵如此。
　　许久，仇梦开口道：“回皇上，臣女今日穿素衣是因为陛下的旨意！”
　　一片哗然，众人皆以为定是仇梦疯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万帝也一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但并未阻止她讲下去。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一阵风拂过，少女的发丝飘动，脸庞的疤痕显露，这疤痕丑陋的样子让人心生厌恶进而是愤怒，愤怒这缺陷为什么要落在这样一位冰清玉润的小姑娘脸上。可是随着仇梦清脆的声音，这疤痕显得凌厉无比，像一把精美的匕首——锋利的美感。
　　仇梦接着说：“常听父亲说北境常有游民来犯，或抢劫或屠杀，蛮横无比。今年又遇上干旱，百姓本就被外敌侵扰又要傜役赋税，自然苦不堪言。陛下是明君，天下兴与民同乐，现如今天下苦，自当以身作则。”她微微抬头看向皇上的衣服更加自信，“现如今一定有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避寒，臣女自进宫后就看见侍从们服饰从俭，今日皇上赐予我们的吃食不是玉盘珍馐而是流民果腹的食物，可见陛下用心良苦。父亲早已领会陛下旨意，将家中财产悉数补贴将士或者灾民，家中老少皆着平常衣裳，臣女更是不敢浪费一丝一毫。天下之大，何须衣服首饰来彰显身份之贵，陛下体恤民情，大家都道陛下不愧为真龙天子，谁敢说陛下坏了规矩？”
　　十二岁的女孩能够在圣上面前说这么一段话已属罕见，何况细细品味其中道理，字字切中要害，句句点到皇上的心思。下面群臣先是震惊，后才恍然大悟般面红耳赤。刚才弹劾仇梦父亲的张承也不由得高看这女子几分。
　　皇上听后更是毋需多言，所有安排都被这个小姑娘道得一清二楚，深感惊愕。皇上大笑：“好啊，仇林海你教出了个好女儿！朕这朝堂之上竟无一人能领会其中意，反而被一个小孩子道破，真替你们羞愧！”
　　仇梦暗自呼出一口气，就像答出了一道不确定的数学题那样庆幸。
　　“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声音此起彼伏。
　　皇上说道：“朕年轻时曾微服私访，见一位赤上身耕种的老者在烈日下仍不停歇，便问他为何这么努力，他答为了活命，只能春天耕种秋天才能收获。我问他冬日便可以休息吧，他回答说冬日里有傜役要履行，哪里能歇息。朕心难平许久，百姓辛苦不是为了朕的江山，更不是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活着！朕励精图治才能保证百姓安居乐业享受太平，可如今百姓又陷入困苦，你们却锦衣玉食，好一个等级规制，身为怀朝臣子，你们就是这样爱戴百姓的吗？”终于，暴风雨到来，皇帝虎视群臣，怒意凌人。
　　众人早已自惭形秽，叩首认罪。由张承为代表，各大臣皆愿停领俸禄，捐出家产赈灾。
　　皇上闻言随即挥手唤来立在身侧的少年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勅曰：长朔之役后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居，海晏河清，櫜弓卧鼓，朕心甚慰；垂拱而治，倒戢干戈，万国来朝，国富民强。然今北境时有异族来犯，侵我边疆，扰我子民；时乖运拙，天灾哀鸿；惟诸卿贤良，大法小廉，同心戮力，共克时艰。今日起宫内一应用度酌情减半，开仓放粮，救民赈灾，钦此。”少年声音清朗，字字铿锵有力，宣读完毕，群臣领旨。有皇上率先救济灾民，大家更是责无旁贷。
　　只见万帝用眼神横扫阶下伏在地上的众人，语气虽没有当时凌厉却也威严：“诸位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心腹之交，随朕打下这天下。江山易打不易守，朕坐一日江山便与诸位，与万民共享一日盛世之乐。然齐家治国平天下，鼎奢之风一旦开启便是百姓苦，国家根基动摇，这天下就要巨变。朕的一片苦心还望各位不要辜负才是！”说罢拂袖而去。
　　众人还留在方才的惊愕之中尚未起身。仇梦只觉得双腿有些酸软无力险些一头扎在地上，幸而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仇梦站稳些才顺着腕上的手仰首去看眼前的人，还未看仔细，这人便关切地问道：“你不碍事吧？”少年剑眉微蹙，稚嫩而俊俏的面庞中露出一丝担忧。
　　被这个少年猛地拉住，仇梦半懵半醒，低下头下意识摇了摇头，“我……我没事。”她看向手腕那双有力的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少年领会其中意思，忙撒开她的手，在空气中尴尬地攥了拳然后别在身后。他脸上柔和了许多，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明媚而阳光，“那便好。”
　　仇梦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内心的戒备使她表现得极不自然。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左顾右盼，脸上还是挂着笑意。
　　身后的近侍近前一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倏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差点忘了爷爷的吩咐！”
　　“我有件要紧事要去办，先告辞了。”他只盯着仇梦的眼睛，而非像他人那样总下意识瞟她脸上那块疤。
　　仇梦恭敬地行礼，少年便点头致意随即转身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抬手假意要敲打身边近侍的后脑勺。“不早提醒我，你个赤云若是坏了事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近侍也不过十五六岁，和少年年龄相仿，忠厚老实的脸上委屈极了：“是属下错了！”
　　“哼，姑且放你一马吧。”少年露出坏笑。
　　“还不是您贵人多忘事……”赤云从两片嘴唇中咕哝出几个字。
　　“嘿！我看你是真的欠打啦！”赤云的后脑勺随即受到一击。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色的拱门之外。

　　那少年便是当朝皇帝的嫡孙万煦，天资聪颖，胆识过人，深得万帝喜爱。仇梦对于他有所耳闻是因为人们私下谈论起当朝太子也是万煦的父亲总是鄙夷的样子，仇梦不解，后来才听说太子自幼生了一场怪病后便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在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帝在两个儿子间举棋不定，宁王为嫡子仁德宽厚却有残疾，肃王骁勇善战承袭父志。随即召入杨尚书，他的一席话决定了太子之位的人选。其实他只说了两个字：皇孙。万帝的一切犹豫都豁然开朗，这个孩子从小跟随自己行军打仗，军事文略全是一手栽培，是不二人选。
　　今日一见，仇梦只觉得他不过是个少年罢了，全然透着一股稚气，没有半点皇长孙的架子。正在细想时，父母亲柔声的询问飘进耳脉才渐渐回过神来。
　　本以为老天眷顾她让她在这个世界得以和父母团聚，却不想竟是在刀尖上行走。以前看的历史书都写“伴君如伴虎”，今日可算领略御驾尊仪，天家皇威，稍有不慎恐是诛九族的下场。
　　仇夫人更是心有余悸，惶然将仇梦揽入怀中，对仇将军道：“我吃斋念佛，潜心向善，梦儿聪明灵利，菩萨保佑她今日可以对答如流，然而朝中早已粉饰太平，恐怕今后的路不会好走。”
　　仇将军听后并无言语，深锁眉头望着对面的席位好一会。“无论如何，我定会护你和梦儿周全。况我忠心耿耿，一生清廉不阿，陛下自会明断。”
　　仇夫人点头，愁色稍减几分。这时回想起仇梦刚刚御前的种种表现才发觉出十二岁的女儿竟可以如此镇静从容，一时难以置信。低头用脸蹭了蹭仇梦的脸蛋儿：“你这丫头倒是很有主意，在陛下面前滔滔不绝像个言官，哪里学来的本事？”仇将军虽知小女自幼聪明好动，可也觉得一场火灾竟让她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似的。
　　仇梦抬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母亲快摸摸，现在还惊悸不安呢。况且女儿日日耳濡目染父亲母亲是何等节俭，何等宽恤下人，便也潜移默化于心了，今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仇将军笑着和夫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愈发聪慧了，看来我们的女儿真的长大了。”说罢三人同宴上他人一样准备离宫。

　　在回家的马车上天色已晚，仇梦无心像去时那样欣赏夹道景色。她装作筋疲力倦的样子歪在母亲怀中，闭着眼养神。小鸾细心地逝去她额头的细汗，动作轻柔，生怕弄醒她。
　　可仇梦并未睡着，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那日的画面。在春日花宴的前几天，母亲着人送来早已准备好的罗裙，一向节俭的母亲不想女儿在第一次皇家宴会上丢了颜面。小鸾拿来罗裙正准备给仇梦更衣，一张信封掉落在地上，仇梦先是好奇，后想可能是母亲的叮嘱便不以为意地拾起来。
　　信封上并非母亲的字迹，苍劲的笔体勾勒出仇梦的名字。她拆开来细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是一面古色古香的老虎面具和一张字条。这面具太过熟悉，那是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从古玩市场淘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她太过喜欢以至于每天上学都舍不得摘下，为此还收获了人生中少有的老师的批评。可是竟在这个世界又一次遇见，她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小鸾看着老虎面具开心地对仇梦说道：“夫人知道小姐喜欢这些玩意儿，还特意送来，夫人对小姐可真好！”
　　仇梦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心里千头万绪。
　　她愣了半晌，急忙掏出信封内的一张字条，上写道：“姑娘着素衣，王爷戴白帽。有花无意赏，只因饿饥荒。”
　　小鸾凑近，煞有介事地笑着说道：“小姐，是夫人写的字条吧？定是让你仔细点，不要弄污这贵重之物。过几日就是春日花宴，皇上面前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仇梦只能应付着点点头。
　　可就在一瞬间像被闪电击中般：王爷戴白帽！那便是皇！春日花宴便是赏花，可是皇上无意赏花，只因那北境战乱和流民灾荒！那么越是打扮华丽越会激怒皇上！
　　仇梦忽然明白这封信的来意，可是谁会好心提醒自己呢？况且这面具实在可疑，在判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仇梦决定还是先不要告诉父母亲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