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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代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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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华枝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偌大宫城中见到熟悉的人,让她多日悬着的心稳了稳。
绿络遥遥望见沈华枝,连忙捧着暖炉迎上去,把沈华枝缩在广袖中的手掏出来,覆在暖炉上。
“贵妃娘娘,天寒地冻,您怎么还出去乱逛?”绿络皱着眉,语气中带着担忧,“快些回屋吧。”
沈华枝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还是你会心疼我。”
一行人进了屋,只见绛英宫里的梨花木椅早就铺了软软的绒,一旁的小几上摆了几碟点心,粗略地扫了一眼,都是她平日里最喜爱的那几样。
绿络等她坐下,立即倒上一杯温热的杏酪递过去。沈华枝小抿一口,口腔间瞬间便弥漫着甘甜的奶香,“绿络,我不在府中这么多天,大家都还好罢?”
绿络垂眸,“一切都好。”
沈华枝敏锐的感觉到她情绪不太对劲,笑着问:“怎么啦?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讨进宫来,你怎么还闷闷不乐?”
“奴婢不敢。”
“不过才多久,怎么和我这样生疏?”沈华枝望着绿络白净的小脸,自顾自开始回忆起她们初见的场景。
那时候沈华枝才九岁,无意中看见了被马鞭抽的浑身是血的绿络,忽然间就发了善心,央求着父亲把她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过来。
那是三年来她花费的最昂贵的一笔钱,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世上原来并不只她与沈琅活的不如意,更有千千万万人比他们活的还要不愉快。
她的眼神从绿络的脸上飘到窗外,自言自言,“好像又到了冬天,真是年年相似地寒冷。”
绿络抿抿唇,想要开口安慰些什么,却一时又似乎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您受苦了。”
苦吗?沈华枝笑笑,“我可不苦。你知道的,我从不让自己吃亏。”
她饮尽杯中杏酪,双手又缩回毯中,又看了一眼绿络,“我也不愿我的人吃亏。”
绿络低声应是,一转眼却又想到梁砚冷如毒蛇般的目光,仿佛将她当成死物一样阴森森地打量。经过好几番威逼恫吓的敲打,那人才放她入了宫。
帝王多疑,防心甚重。
尤其是梁砚那厮觊觎沈华枝多年,只怕恨不能层层叠叠将人藏着,只叫自己一个人瞧见。允了沈华枝出门,只恐还要算是他善心大发。
年少时总是偷偷跟在她们身后孱弱的影子少年与如今暴戾嗜杀的年轻帝王逐渐重合在一起,作为一个旁观者,绿络只觉得他大半生都陷得太疯魔了。
她的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红袖奄奄一息地卧在床头,白皙的手上布满可怖的毒痕。
红袖哽咽着告诉她,日后不必再见,恐惹人生疑。
然而没有什么日后,短短三天,那破漏的瓦屋便十分不慎地走了水,烧了个干干净净。
……
她看了一眼沈华枝温柔笑着的脸,心中暗叹。
小姐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只不过实在可惜……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好人都能活的好好的。
想到那年漫天飘飞的雪,和冰冷地面上被马鞭抽的奄奄一息的自己,她心头颤了颤。
绿络掐了掐自己手,定了定心神,脸上堆起一如既往讨巧的笑,又给沈华枝倒了一杯杏酪。
“天冷,您若喜欢,多喝几杯也无妨。”
*
弋虞山脚,寒风吹彻。
南指月攀援峭壁悬崖,采了几株抱明杉。
自离了玉华小筑后,辗转北上,一边历练,一边打听着“离恨天”的消息,然而传言纷纷扰扰,难辨虚实。三日前偶然寻得半角残方,古文中载了粗粗几味药材,其中便有弋虞山中的抱明杉。
想要炼出此毒,或恐还要求助那位行踪神秘的医仙。
他皱着眉头坐在树边,想到一年历练之期将满,却在凡尘欠下如此孽债,实在无颜回去面对师父。
六岁拜入天机门,十年山中岁月,教他何为大道无情,教他何为悲天悯人,一颗心未经凡尘侵扰,故而一直澄澈如稚子。
他对妖怪精灵没有偏见,修炼艰难,成人不易,只要不作恶,他都不会赶尽杀绝。孟之璃这样的狐狸精,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然而为了与人类相恋,自己抗下天雷,修为尽失这样的壮举,却让他不能不高看她一眼。
人间的情情爱爱到底有什么意思,值得这妖物放弃百年修为,甘愿沦为普通凡人,只享得不过几十年的生命。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求的是什么道了。
无父无母,无情无欲,纵使孑然于天地之间,他也从未感到过孤独寂寞,也从未怀疑过什么。
然而此时,他却有些动摇了。
天机门道人皆以偷窥天命,占尽先机自傲,然而却无一人看清自己的命运,开宗立派近千年,证得大道者不过十三人。
修道修的是道心,还是天命?倘若注定无法羽化登仙,又何苦清修数年,枯守山门?
冷风吹起他额前碎发,凉意侵袭。
这一刻的寒冷让他忽然无比想念天机山巅的皑皑白雪,阵阵松涛。
虽然风是一样冰凉,但总是让他觉得熟悉而自在。
几声细小的踏叶声忽然传到他耳中,南指月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却空无一人。
再回头,却见数根银针飞着朝他面门袭来。
他挥袖拦开,侧身躲过,扬声问:“何人在此?”
数个黑衣人闻声现形,一人按着剑走到他面前,声音粗噶,“南道长,你可实在让人好找。”
南指月闻言皱眉,面上显出不解之色,“阁下为何寻我?贫道乃方外之人,与你们俗世之人并无牵绊。若是有缘,自会遇见,若是无缘,何苦强求。且诸位隐匿林中,使些偷袭手段,又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只想把人弄晕了带回去交差,却不想被他躲过了毒针,反而打草惊蛇。纠纠缠缠三个多月,害的他们兄弟几个饱受“虚花误”的折磨,还要被痛斥无用。
…………思及此,他只好收敛一身煞气,抱拳叹道:“是我们多有冒犯,还望南道长恕罪。只是兄弟几个也是受人之托,一时心急,才……”
南指月抖抖长衫上落下的尘,“我似乎并未结交什么俗世友人。你们的主子是谁?”
“陆无咎。”
*
夜半过去,几尽天明。
灰色的雾霭漫过山庄,万福寺的早钟穿透了薄云,渺远地传过来。
早早等在木屋中的南指月阖眸,静心打坐,却依旧敏锐地察觉到远处打马而来的声响。
片刻后小院的栅栏被打开,三下清脆的叩击声从木门中传来。
“公子请进。”
一片白色的袍角飘入室内,南指月抬头,却看见一个身量高挑,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桌子对面。
“陆公子,听闻阁下大费周章,寻小道三月,不知所求何事?”
陆无咎轻笑,“南小道长清高傲骨,不染俗事,如今竟愿见在下一面,不知所求何物?”
南指月微微皱眉,神色正经,“……我确实有求于公子,但想来您也需要我的帮助。”
“是。”陆无咎径自倒了壶中茶,“那么,或许我们也可做一场交易。道长想得到些什么?”
“……离恨天。”
陆无咎闻言,顿了顿沏茶的手,“离恨天?容我冒昧,不知道长为何求毒?”
南指月抿了抿唇,面上带了些愧疚,“在尘世结了因,需此毒来偿。其中种种……不足道也。”
陆无咎闻言,却没有立即答应,“年代久远,此毒恐怕早已失传。若要杀人,自有千百种方法,何必如此麻烦。”
南指月轻叹,“并非是杀人……只是需此毒作引入药而已。”
陆无咎点点头,“原来如此。既然道长需要,我断没有不给的道理。”
“多谢医仙。”一灯如豆,南指月隔着银色面具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那么,现在可以讲讲您所求之事了。”
“道长可知逆天改命之法?”陆无咎轻抿了一口茶水,红唇浸润了三分水色,吐出的话却惊世骇俗:“我想改命。”
南指月一愣,笑道:“陆公子既为医者,便知生死之事,实非人力所能及,更何况……改换命数?逆天行事,必遭反噬,公子此举,或恐得不偿失。”
“我不是替自己改。”陆无咎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瓷杯,声音沉静:“我是替别人改。”
灯花忽然扒拉一声裂开,烛火晃了晃。
“我是替别人改”,他从袖中掏出八字帖,目光坚定地看着南指月,“无论何种代价。”
南指月无奈,只好接过。
……腊月二十八?竟与他是同一天,实在凑巧。
不过此人命数实在奇异,堪称吊诡……“前生顺遂,富贵无忧,只是命轨不知为何却半道偏离,以致流年不利,恐有死劫。”
“我知。”陆无咎点点桌面,“我要她避开死劫。”
“避无可避。”
“为何?”
南指月合上八字贴递回去,“两重改换,命数难拆。她今生必有死劫。”
“我要她活。”陆无咎指尖点点桌面,难得慌乱,“她不能死。”
南指月看着面前的人,仿佛隔着一重纱。强求之事,向来难以圆满。
“此人命中犯了斩相思,不见心上人死不可破。倘过此劫,或许能留一命。”
“斩相思……原来这便是斩相思。”陆无咎喃喃。
“此乃改命禁术,不知为何阁下之友被束缚其中。听起来是一命换一命,但据我所知,自有籍记载以来,未尝有人成功过。且依据人情推想,哪里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心上人死在眼前换自己独活于世呢?”
“倘若真是一命换一命倒也简单,”陆无咎自嘲地想,“偏是要心上人啊。”
南指月见陆无咎目光盯着茶壶,不言不语,心中不忍。从袖中掏出明黄符箓,咬破指尖,画了一道符,“虽不能解公子之忧,但此符送给公子,能保大难不死。”
陆无咎接过,收入袖中,“多谢道长指点。”他举杯,把茶水倒在地面上,起身告辞,半是戏谑地叹气,“这茶水冷了,实在难喝。”
南指月目送他远去,把茶杯倒扣桌面上,合上窗,耳边渐渐听不见了马蹄声。
冷冷的茶水摆了一夜,乘兴之人不觉凉,失望之人才嫌苦。
俗世的爱恨情仇,总是蒙蔽了人的五感。
实在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