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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chapter 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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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车是专门从市区开到山区的,每天早八点统一时间发车,车程保守估计三个半小时。沈霁青本来就醒得早,坐在车后排靠窗处一路昏昏欲睡,又死活睡不着。
颠簸了许久后他皱着眉睁开眼,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板只剩下四粒的药,拆下来一片就着水吞了。这是他唯一没有写在药箱成分表里面的东西。
他服药的频率还没有达到过于频繁的地步,所以药效在他身上发挥得很好,不一会儿就如愿以偿地睡熟了。
大概确实有“日之所思夜之所梦”一说,因为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梦见柳江茵。
柳江茵的病——不是花粉过敏,是更致命的那个——是天生的。病情很复杂,从她生一直折磨她到死,期间或许混杂了别的东西。她对沈自唯的、让沈霁青从来都难以理解的爱或许也是天生的。有时沈霁青想,假如这段虚幻感情是她的希望,那唯一实实在在支撑着她的或许就是看见她继子过得比她更痛苦。她靠着这一点支撑苦苦活着,而等他一通过上大学从她身边逃离,失去支柱的她就彻底散了架,开始只能卧床不起。
卧床一段时间后,她进了医院,且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在得知她病危的时候去见过她一次。
穿着病号服的,早已不再被允许化妆的柳江茵躺在白色的真空里,颧骨突出,头发稀疏,像一朵残破的蒲公英。那之后一个月她就死了。
他们那时候谈了些话,只有他们两个,一些“母子之间的体己话”。柳江茵把那些话在梦里又同他说了一遍,只是不知那是他真实的记忆,还是基于他后来回忆幻想的加工。
她说得不多。
柳江茵承认说,她那样软弱的人,往往不敢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而转而倾向于去寻找一个可以供他们去怨恨的对象,好像这样可以给他们继续苟且偷生的力量。可是他们寻找的时候,往往又不敢或是不舍得去指向直接造成他们的痛苦的人。于是换成他,变成了不敢和猛兽抗争的狐狸的猎物,也被施加了软弱的罪责。
霁青,她含着一点讽刺的微笑道,你要怪就怪自己心太软了。
她也说了对不起。
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想要好好对你的。
我只最后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他问。
可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柳江茵躺在那里,脆弱地含着眼泪看他,恍然又变回了起初跟着沈自唯到他家里来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早在长年累月的病痛与野火般求而不得的爱恋里变了形,在绝望中抓住那个毫无反抗力的男孩,把他跟她一起拖了下去。
没有惨叫,没有溅血。
被一寸寸凌迟了的孩子仍然活着,把那副微笑着的面具晃晃悠悠地挂在脸上,自以为高明地企图遮住那副支离破碎的躯壳。
他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注视她的眼睛,见那两张薄膜里是像是调岔了的水彩颜料,是近似于黑的颜色,却显得十分混沌,像是老屋墙上退了色的,脏污的花玻璃窗。
医院的蓝色墙壁在摇晃,暮光从床的一边退到另一边,退出病房,其速度缓慢且反复无常,却终于完全消失在窗口。
那是最后的归宿。
他看着柳江茵的脸像波纹一样融化进永夜里,在长久的黑暗后,寂静里终于嵌入了另一个女声:
“淇山自然风景区即将到达,请乘客做好下车准备。淇山自然风景区……”
*
星期六的早晨,独自进山的沈霁青在山脚下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了一行三个结伴来此地游玩的男人。
“你也是要去看瀑布的吗,大兄弟?”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
三个人的年龄看起来比他要大上一些,但看起来最大的那个目测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沈霁青不愿花费精力去记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加上想着今天之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只简单地靠他们的外貌特征来区分:眼镜、大胡子和瓜皮帽。其中大胡子格外神采奕奕且健谈,见沈霁青恰好走了和他们一样的路,便抓住他不放,一副恨不得与他称兄道弟的模样。
像他此前竭力维护又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的一切社交一样,他内心是十分不耐的,何况今日还有最重要的计划去做。
但多年的习惯还是令他当即笑道:
“是啊。淇山的小瀑布是挺有名的,我特意留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来看。”
瓜皮帽闻此称赞他“英雄所见略同”。
他看起来最年轻,手里跃跃欲试地端着一架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单反,几乎见到什么就拍什么。在他兴致勃勃地把头扎进草丛,一个劲儿地拍石缝间郁郁葱葱的明黄色小野菊的时候,眼镜开始与沈霁青攀谈。
他是一个忧郁而稳重的男人,镜框圆圆的,显得十分喜剧化。
“我们上次来是去年深秋,到处都是落叶,整座山看起来跟散文里写的似的,就是倍儿冷。夏天就好多了,而且不少花花期还没过。喏,你看这种野菊,到深秋就没几丛还开着,不过现在山脚下全都是,连石缝里都有。你也是昨天刚到的吗?”
沈霁青顺手从旁边的一处草丛里掐下两朵指甲大小的野菊,放在手里反复把玩。
他星期五一整天都没能上山,就是被这许多花截在了山脚下,寻了一处石阶从早坐到了晚上。
这些花给他一种他房间里那朵金盏菊活过来了的错觉。
“是啊,”他笑道,“累得要死,就在客栈周围溜了溜,这不今天一大早就上山来了吗。”
这时候瓜皮帽拍完了花,一行四人便一同沿着山路向上行去。
许多路都是一面靠山崖,一面围着粗木围栏,向下眺望,弥望都是深深浅浅的树顶。
石涧间流过细细的水,像是发育不良的瀑布。
如此走了近一个钟头,他们抵达了半山腰上的一座小型建筑,看外形是一座山庙。
他们绕到正门,见它大概也是荒废许久了。
里面只有空空的供台,不知此前供奉着的是一个什么神灵。
出于敬畏,瓜皮帽按耐住了没冲进去拍照,只在外面拍了一圈。
等他的时候,沈霁青自己却进了空庙,几分钟后才出来。
“里面也没什么可看的,怎么转了这么久?”大胡子好奇问。
“就是拜一拜,求一求家里人一生平安喜乐什么的。你别说,这种野庙有时候可灵了。”
他这么一说,眼镜先来了兴致,和两个同伴先后进去各自都拜了拜。
拜完野庙,四人继续上山。
越往山上走,路边的小野菊就越少,最后竟完全没有了。但相对的,山上是水流也渐渐增多,几乎走几步路都能看见一点山涧。在他们沿着山腰按指南行走的时候,还遇到了一条四五米宽,不到膝盖深的溪流,便纷纷脱下鞋子,挽起裤脚,淌了一回水。
溪流有些湍急,因此走过来还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所有人都很小心,倒也别有趣味。
他们不在乎湿了一半裤子,又拖着水迹走了一段,便是瀑布。
三个人里除了瓜皮帽,其他两位都是单纯来赏景的,故而他们在瀑布处只逗留了到午后,就预备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为了打发时间,四人下山的时候还玩起了猜方向的游戏,即一人手持指南针,另外三人猜他们在往哪边走,然而常常猜不准。
单件的指南针被眼镜忘在了客栈,沈霁青便把手机借给他拿着,用里面的指南针软件凑合着使。
下山的时候沈霁青还在感叹:“今天阳光真好,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好虽好,但该走不还得走嘛。”
沈霁青好脾气地一笑,承认道:“是这个理。”
山路并不弯弯绕绕,因此回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到达了来时的那条溪流。
这时候水相比早上涨了起来,目测得有一米深。
大胡子先下水。
“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看这水有点急。”他走了几步后说。紧跟着他的是眼镜和小心地护着摄影设备的瓜皮帽,三人走得全神贯注,而没人注意到走在最后的沈霁青并没有像来时一般挽起裤脚。
直到三个人都过了溪流,才开始注意到沈霁青仍然站在水里。
水流越来越急,水面也开始上涨,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
“你怎么不走了?” 大胡子回过头问。
但是沈霁青没有回答。
他站在小溪中央,似乎对岸上的人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来,又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
随后他向前一步,却仿佛是脚下被绊了一下一般,身形一晃,好歹迅速堪堪站稳了。可没等他再走几步,脚下就又是一踉跄,紧接着整副身体便全然失去了重心,向水流向的那一边摔去。
在一秒钟内,他彻底消失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