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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所谓浮光不过幻象,我曾将爱尽数贮藏(燕纯番外) ...

  •   我叫燕纯,是燕高祖燕洵唯一的孙女,如今十七岁了。

      我有个闺女儿,抓周礼的时候,她抓了一本书,想来以后会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

      透过她,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来。

      听他们说,我这个“纯”字,有一个故事。即便是皇祖父从来不说。

      皇祖父母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父皇燕植。父皇出生的时候,皇祖父已经三十四岁了。父皇母后生我和哥哥的时候,一个十九一个十八。认真算来,皇祖父不如我父皇争气,算得上老来得子。

      奶嬷嬷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中秋节,抓周的时候,抓了一个橘子,于是每年中秋节,大街小巷都会做橘子灯挂起来。后来我就有了这个名字,是皇祖父亲自给改的。

      小时候还奇怪,若是当年抓了一支笔,是不是现在大街小巷都会挂笔呢?

      我还听说,抓周礼后,皇祖父还命人在长安宫的果园里栽了许许多多的杏树、梅子树、梨树。

      但我现在想明白了,皇祖父不会那么草率,肯定是“蓄谋已久”。除了他之外,谁也干不出来这档子事儿,毕竟旁人宠孩子都不会这么宠。

      听说呀,皇祖父还因为这个,没有把燕国的国都迁到燕北,一直在长安住着。

      我对皇祖父的印象,停留在四岁到七岁之间。他高高大大,胡子有点白,鼻子很高,眼睛很小,脾气很臭。

      腰间却永远挂着一个白色兔尾巴。

      他会教我磨墨,要我帮他磨,用来批折子的。他对我父皇和哥哥总是吹胡子瞪眼,不过对我很好,经常会给我讲小狼和小兔子的故事,还会抱着我去逛长安街的灯会,还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爬上屋顶看烟花和星星。我摔伤的时候会给我擦药,我哭的时候会往我嘴里塞他做的梅子肉、杏干儿、雪梨汤哄我开心。

      其实他还会给我编麻花辫儿,甚至会同意我给他的山羊胡编辫子。

      但他却从来没有让我吃过他做的橘子糖,原因是他说女孩子吃多了会上火。可我明明一年到头吃不了几个橘子,一直是他在吃,什么橘子、橘子糖、橘子茶,全是他的小零食。还因此上火了好几回。

      这些的待遇,哥哥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哥哥那天给皇祖父敬茶,因为茶水太烫,气得他罚哥哥去打倒立。我试过,同样是拿着滚烫的茶给皇祖父喝,皇祖父被烫到的时候只会“嘶~”一声,缩缩脖子,并不会怪罪我。

      哥哥好几次跟我开玩笑,说:“果然女孩子是用来宠的,男孩子是用来踹的。”

      我说,那你下辈子做个女娃,就不用挨罚了。

      就这话,我哥他半个月没理我。

      后来我被皇祖父从听雨轩接到了云水台,和他一起住。皇祖父也不用我帮忙给他磨墨批折子了。母后说,皇祖父现在是太上皇,身体不太好。要我好好陪陪他,不能淘气。

      云水台,从前皇祖父住乾元宫的时候,从来不让任何人靠近。里面有什么,我和父母哥哥一直都不知道。

      和皇祖父一同搬进云水台的时候,没有带一个宫人,他也不让我把云水台里的事告诉父皇母后和哥哥,像是想保护自己的小秘密似的。

      可他这些事,从来不对我隐瞒。他领着我一一介绍云水台里的一切,指着橘子灯说,这些是他为淳儿做的;指着橘子树干说,这是淳儿的……

      我以为都是给我的,然而……

      皇祖父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嘱咐我哪儿都不能乱动。

      我当时就奇怪啊,都是“纯儿”的,怎么就碰不得了……

      他亲自里里外外把灰擦了一遍,站在门口愣愣的不言语,直到发现我闯的祸——我不小心把一个橘子灯给打坏了。

      那天皇祖父是第一次冲我发火,把我训哭之后,又把我抱进怀里,让我拽他的胡子出气。我当然,不会那么狠。

      我只是把他的胡子捻到一起,皇祖父梳了好久都没梳开。

      “皇祖父,这里原来住着谁呀?”

      他说,一个傻姑娘。

      陪我闹了很久,皇祖父才回暖阁睡,但他叫我睡主卧。

      我看见架子上摆了一件大红裙子,刺绣精美,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我问皇祖父这是谁的衣服,他只将它拿下来,弄在地上铺平,一点一点细心折好。折乱了就重新再折,反反复复折腾半天。

      那件裙子被折成方块儿,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就像是对待……哦对,无价之宝一样一样的。

      他为我铺床,给我讲了半宿的故事。

      起夜的回来的时候,我听见碎片的声音,以为有什么刺客,就抄起一个果盘小心翼翼的靠近。后来才发现,是皇祖父正修着傍晚时分我无意打坏的橘子灯。原先的橘子灯上的陶瓷碎了一地,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也是唯一的一次。当时他就哭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明明,做错事的人是我。

      也就是在那一晚,我知道我不是他说的“淳儿”。那个淳儿,皇祖父应该把她放在心上好多年了,甚至比我活的时间还要长。

      “皇祖父不哭,纯儿错了,纯儿以后乖乖听话……您不要伤心了,纯儿一直陪着您……”

      但他不理我,只是固执的在修橘子灯。

      七岁那年中秋,是皇祖父最后一次带我去逛长安街。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拄着拐杖牵着我的手,慢慢的走。那年他也不过六十岁吧,整个人苍老得很。

      “纯儿想吃什么跟祖父说,你爹他今儿没什么空闲,要去看一个老臣,祖父陪你过生辰。”

      我说想吃杏干梅子肉之类的,皇祖父说外头做的这些不如他做的好吃,要我点些别的,我便注意到那个糖人摊子。皇祖父身上的力气很大,即便是年老体衰还是能把我举起来挑糖人。他说以后长长个,就不用靠他买糖人了。

      当时我拿了两个,一只小狼,一只小兔子。我知道,皇祖父很喜欢那个故事。

      皇祖父买了两碗红糖冰粉和一碟绿豆糕,一直盯着橘子灯看。

      “诶,你看那老先生,也不回家做橘子灯跟家里人团聚。”

      “客官,不奇怪,他每年这天都会来我这儿买两碗冰粉和一碟绿豆糕……以前没橘子灯,我爹还在的时候,他就独自过来,还是要这些。常客了!”

      不到时辰,橘子灯不亮,皇祖父拿着那碗已经化了的红糖冰粉喝了很久很久,将兔尾从腰间取下来,一直放在手里看,根本无心理会摊主和食客的对话,更不理会我。

      夜幕降临的时候,沿街的橘子灯才慢慢亮起来。他的眼珠里泛着光亮,是橘子灯映上的。先前我会起哄,说橘子灯真好看,如今我却不敢,怕打扰他。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皇祖父心里藏着心事,开始理解母后说的那句要我好好陪他,不能淘气的意思。

      橘子灯、绿豆糕和红糖冰粉,好像就是皇祖父活下去的理由和寄托。其实这些好像……也不全是寄托。

      那日之后,皇祖父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醒过来的时候,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信封,皱皱巴巴的,像是很多年前就写好了。他交给我之后跟我说了很久的话,最后嘱咐我不许打开看。

      皇祖父走了,走前,他对着兔尾说,说他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死在敦煌。我不懂,但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么伤心过。

      如今我十七岁,那日无意间弄湿了书信箱,其实信件并不多,只有皇侄子给我的两封信。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还有皇祖父的。我怕信件毁了,才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晾干。那封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只有一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嫁入梁丞相府的时候,有一对老夫妇来送我,他们说,是替皇祖父来送我的。

      和梁公子成婚的第二年,他在忙,我又闲不住想去踏青。踏青的时候在河边遇见了那对老夫妇。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该是他们的住地。

      老夫妇对我很热情,接我去家中坐。他们一个叫怀玉,一个叫追月。听他们说,以前是宫里的人,伺候过前朝公主,叫元淳的。后来我才知道,皇祖父说的淳儿,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元淳公主。

      院子里,我真的看到了小兔子和小狼狗的一座坟,皇祖父没有诓人。

      我从未对我皇祖母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她在三十几岁才生下父皇,不久就去世了。皇祖父和父皇他们也从未提过。她就像是在所有人生命中最普通的过客。

      那元淳,跟我一日生辰,名字同音,也是赶巧。我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让我的皇祖父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从小花在我身上那么多时间。也好奇她为什么和皇祖父在一起后在封妃大典前,扔下他和贵妃名号远离长安几经辗转到了敦煌,也好奇皇祖父身为皇帝在那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为什么放弃了他的皇位。我对这位元淳公主和皇祖父的关系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别扭。

      他们慢慢的跟我讲着元淳公主和皇祖父的故事,我静静的听。我突然想起刚及笄的时候,父皇曾告诉我一句话:燕国的公主不必和亲,只要两情相悦,不管对方是谁都可喜结连理。

      后来我与梁公子相知相许,父皇又接连刁难他数次,见我俩情比金坚,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现在想来,那话应该是皇祖父说的。

      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他对元淳公主的愧怍。

      当我想打听那公主住处的时候,才知道她在皇祖父三十二岁的时候逝在远乡,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七岁,是脑中旧伤复发的缘故。听怀玉爷爷说,元淳公主临死前皇祖父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却始终没有娶她。

      我怪皇祖父,喜欢的人不娶,为什么要让皇祖母等那么久,还要回长安从姜老丞相手里接过政事,再去章华台与皇祖母补上周公之礼,生下父皇再让父皇有了我和哥哥。追月婆婆说,皇祖父是皇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对元淳公主有爱也有愧,想还她一份自由自在。至于皇祖母,是他的一份责任,他也需要为燕国的一切负责任。

      当皇帝从来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他也从来没办法自由自在。

      怀玉爷爷告诉我,皇祖父还健在的时候,时常会来找他们两口子聊天,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围绕元淳公主展开的。追月婆婆年轻的时候没少为元淳公主打抱不平,那几年,也理解皇祖父了。

      那个故事,仿佛不是故事,是一段回忆。皇祖父他叫我“纯儿”,是不是也在叫他的“淳儿”……

      我曾经在皇祖父的书房见过一幅字:

      安得世间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一定不可能负了他的“如来”,那该是觉得负了他的“卿”。如今想来,他负的,经历那么多年,也已经偿清了吧……

      其实他一直过的很清醒,也一直知道我不是他的淳儿。我这燕纯公主,只不过是他的那一段意难平。

      “魏国后主是罪魁,若没有他,皇祖父和那元淳公主该会和和美美一生。”

      “也许吧。”

      “他们这一生,过得很辛苦,不过公主最后那几年过的应该很开心。这事儿仲羽老将军和一个叫阿凉的婆婆是知道的。”

      若真有轮回,皇祖父与元淳公主下辈子该是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追月婆婆猛然拍着脑袋:“嗳哟,老头子,你怎么不看着锅呐,这公主好容易碰上一回,鱼汤扑了怎么办!”

      我们光顾着聊天,都忘了锅上还炖着鱼汤。追月婆婆拽着怀玉爷爷去厨房,一边堆着笑让我等一会儿,说一会儿叫我尝尝她的手艺。

      我笑着说好。

      我走出房门看着河面的阳光,终于明白皇祖父为什么说他死在了他的三十二岁。所谓浮光不过幻象,从那一年开始,他该早就[放弃了他的皇位,再也没有回过他的故乡。——范闲《庆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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