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霜未

4、第 4 章

　　沈沧走到楼下，隋北楼和古笙正围着一桌吃火锅。
　　他们在店里，从不叫掌柜伙计近前伺候，沈沧也没叫人，自己寻了个碗，和两人吃一个锅子。都是行伍出身的，行军打仗时还共用过一个地锅，沈沧不跟两人见外。
　　古笙拿胳膊肘杵杵隋北楼，用眼神说：我就说侯爷吃不惯那些个清粥小菜吧！那女人真麻烦！
　　隋北楼目不斜视，不予置评。
　　沈沧淡淡瞥一眼古笙，“我看你是吃完了？吃完了就出发吧，去趟尹家镇。”
　　尹家镇与永清相邻，快马加鞭，一夜就能走个来回。
　　古笙一边加紧往嘴里扒饭，一边问：“咱们不回京吗？去尹家镇干什么？”
　　沈沧看隋北楼，“你说说。”
　　隋北楼想了想，“范言？”
　　沈沧露出微笑，“尹家镇是范言母亲的老家，最近范言在为亡母修建祠堂。据靖平司收到的消息，十天前范言出了京城，尚未返回。我怀疑，范言这几天就在尹家镇。党豪儿一定会找他干爹哭鼻子，范言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打压我。等他下了套咱们就被动了，倒不如探明敌军所在，先发制人。”
　　“明白嘞！”古笙起身，抓起腰刀，“我去探探，范小贼在不在老巢！”
　　“穿上这个。”沈沧把自己那件玄狐斗篷抛给他，“雪地不好走，路上当心。”
　　古笙答应着，风风火火地上马离去。
　　“还有件事，”沈沧压低声音对隋北楼说：“那个绣坊，和盛青青在绣坊后头的房子，你去查看一下，若有泄露她身份的东西，善个后。”
　　隋北楼领命而去。
　　刚下过雪，一入夜，愈发湿冷。沈沧吃完热腾腾的火锅，依然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脚边的火盆也暖不热两条腿。他放下筷子，两手揉按着膝盖，缓了半晌，才撑着桌子略吃力地站起身，走出房间。

　　*

　　青青端着碗筷下楼时，楼下已空无一人。
　　她放下碗筷，往楼上看了一眼。除了她的那个房间，其余房间都门窗紧闭，熄着灯，沈沧他们不知去了哪里。
　　她转过头，看向大门。大门是虚掩的，没有上闩。
　　她犹豫片刻，慢慢地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了一条缝。
　　门外长街空旷，居然也没有守卫。
　　心跳渐渐加速。
　　现在走出这道门，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从而远离靖平司了，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她推开半扇房门。
　　雪仍未停，门槛几乎被厚雪埋没了。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她只能躲在城中。沈沧很快就会发现她跑了，如果全城搜捕，在这小小的永清，她能躲多久？即便能躲到明日开城门，混出城去，就能远走高飞了么？靖平司会不会天涯海角地追捕她呢？甚至，会不会牵扯出她的身份呢？
　　如今和八年前不一样啊。那时有赵家好友、有盛婆婆相助，而今，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在永清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从北城的家到南城的医馆，纵然她能逃离，可这天大地大，她都不知该去哪儿呢？
　　她在冷风里站了好一阵子，前思后想，也没有一个决断。正迟疑时，身后突然有人出声，“你要去哪？”
　　青青激灵一下，蓦地转过身。
　　身后，沈沧站在楼梯下的暗影里，沉沉地望着她，不知站了多久了。
　　沈沧并没有离开客栈。昨夜青青高烧，是他一直在旁守着，一天一夜都未合眼，直到傍晚青青退烧后他才在外间和衣小憩了片刻，不解疲惫。方才见青青在吃饭，他便回房稍作休息，没敢睡着，耳朵还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见青青下了楼，之后却没有上楼的声音，于是急忙起身，下楼查看。
　　青青怕他看出自己的意图，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我是想、想回绣坊看看。”
　　沈沧负手，踱到她身边。没说话，但目光明显地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气。
　　青青心头突地一跳，糟了，说错话了。
　　大半夜的，还下着雪，谁会挑这个时候回绣坊探望啊？
　　沈沧的目光滑过她惊慌的眼眸，语气中增了几分调侃之意，“明日再去吧，就当怜惜本侯的腿受不得寒。”
　　青青愕住。他明明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话，为何不揭穿她？
　　“绣坊被砸了不少东西，但人没伤着。”沈沧探手关上门，返身往里走。
　　青青注意到他行走确实有些迟缓。
　　“我已让北楼送些钱过去，坊主若想重新开张也可，若想买房置地搬迁他地皆可。至于党豪儿，你不必担心，他不会有机会找后账了。”
　　青青跟在他身后，小声道谢。
　　这次道谢就比晚饭那次真心实意多了。
　　沈沧在心里笑了下，面上却未露，走到窗边的一张桌旁坐下，让她也坐，说：“谢意我领了。不过你要知道，我能救你一时，未必能救你一世。”
　　青青茫然。
　　这时伙计估计听见说话声，才从后厨掀帘进来。沈沧没再说下去，唤伙计去煮一壶热茶。
　　伙计问要什么茶。
　　沈沧无所谓，指指柜台上贴的一排红纸黑字的茶名，让青青点。
　　青青知道有些贵人在外头，衣食不喜自己张口，显得跌了身份。她以为沈沧是这个意思，可是她眯眼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太清，怕点的不对他胃口，便推让道：“侯爷做主便是。”
　　沈沧疑惑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些茶名。虽是深夜，但灯光明亮，看得一清二楚。
　　他随便点了一种，待伙计应声去了，他才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还不知，党豪儿去找范言了，范言一定会为他出头。党豪儿是狐假虎威，尚不足惧，但被范奎叔侄盯上，以范奎的势力和范言的心计，若你孤身一人，有脱身的把握吗？”
　　他是在提点她，若是方才逃走、脱离他沈沧的保护，她很可能落入范奎叔侄的手中。而范奎叔侄，绝对比靖平司更想要她的命。
　　话虽浅尝辄止，却是推心置腹。青青不知他为何敢同她直言这些，但他是为他好，是毋庸置疑的。
　　“我……”她嗫嚅着，想要道歉。
　　沈沧摆手示意不用，“姑娘是聪敏之人，遇事三思即可。”
　　他没有多言，点到为止。她虽性子柔软，但人不笨，慢慢会想明白利弊的。
　　伙计送上茶来，给两人各斟一盏，便转回柜台后烤火。
　　沈沧转了话题道：“恕我冒昧，你的眼睛，是否有恙？”
　　他话中有关切之意，令青青微愣。“侯爷心细。我有时远的地方，瞧不很清。”
　　“伤着了吗？”
　　青青恭谨地答：“是做绣活的缘故，慢慢地眼睛就不像先前那样好了。倒不是大毛病，多谢侯爷关心。”
　　沈沧蹙眉，“盛……你娘待你不好么？”
　　这已算是自家的私事了，青青不知他为何关心这些，有些奇怪，却仍是温顺道：“娘待我很好，只是这几年她身子不济，药钱花得多。”
　　沈沧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目上。
　　这些年，盛青青的消息不间断地送到他的手中，他知道她迁到永清，他知道盛氏病逝，他知道她安然无恙。但是他没有问过，她从云端跌落尘泥，是怎样苦苦熬过来的。
　　两人有片刻的沉默。青青这才发觉，她竟不知不觉同沈沧说了这么多话。
　　她有些局促，起身告退。
　　走出几步，她又停下，犹豫了下，回头小声道：“侯爷，我们乡下土方子，若是腿寒酸痛，可以烧了酒揉按痛处，您……”
　　沈沧笑了，“这法子好，我回头试试。”
　　青青原本犹豫，是担心她说出关心的话，令他误会，得寸进尺。但见他光风霁月，心中不禁惭愧，是她小人之心了。
　　她默默福了一福，回身上楼。而沈沧依然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子时，隋北楼披着一身雪进了店门。
　　两人上楼回到隋北楼的房间。他的房间左邻沈沧，右邻古笙，这会两边都无人，方便说话。
　　隋北楼一边将湿斗篷搭在衣架上，一边低声回报，“盛婆子和盛姑娘都挺小心，没有留下不该留存的东西。”
　　沈沧：“坟地呢？”
　　“碑上刻的是‘先母’，没有破绽。”
　　沈沧放了心，“辛苦。”
　　隋北楼在他侧旁坐下，等着下文。
　　停了一会，沈沧道：“北楼，我想带她回京。”
　　隋北楼微讶。
　　“我知道，放在范奎眼皮子底下，是冒险之举，万一让范奎知晓她是赵家的遗孤，会有不小的麻烦。”
　　隋北楼的目光分明在说：何止是“不小”？
　　“北楼，你了解我，我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如今范言已经知道我看上了她，我费尽周折从党豪儿手里把她抢过来，如果现在又不带回府、随随便便把人放走，范言不会起疑心吗？我将她带在身边，反而容易掩藏她的身份。”
　　隋北楼沉默片刻，道：“盛姑娘是一个未定之数，只怕她会打乱你全盘的……”
　　沈沧突然道：“我刚刚才知道，她患有眼疾，看不清东西了。”
　　隋北楼语声顿住。
　　“这些年，”沈沧缓缓道：“我以为她活着，这就够了，可以不必插手。但现在，我有点后悔。我在想，如果五年前我找到她的下落时，把她接到身边、或是暗中相助，她是不是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是不是就不会患上眼疾？”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担心我被范党握住把柄。可是北楼，赵家满门忠烈，她是唯一幸存的人了啊。”沈沧声音平静，但眸中有隐痛闪过，“恩师走后，理应由我来保护她、照料她，但我没能做到。如今我已有能力去做一些当年力不能及的事，若我仍然不敢承担照护之责的话，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恩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