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拔刺法则》青天收雨

85、交换

　　暮夏的风微凉。

　　白裙女子安静站在路边，低头玩一朵花，并不是什么新鲜昂贵的花束，只是朵野花罢了。柏油路缝里艰难生长出来的浑身是泥的野花。被路过的小孩子嬉笑着连根拔起，再扔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再被踩上肮脏的泥。

　　最终它被她捡起来，躺在柔软的掌心，享受似乎从生来就从未有过的片刻温存与安宁。

　　街对面是一对母女，女孩个子小小的，穿着整齐干净的校服，闻起来有薰衣草洗衣粉清香，雪白长筒袜下一双圆头小皮鞋，看起来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被溺爱的孩子，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可以分出一半来专心致志缠着母亲撒娇要一只冰激凌。

　　“不行，你今天都吃了多少只了？”女人佯装生气，“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不会的妈妈。就一小口，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勺，我舔舔就好了嘛。”

　　“昨天不是才给了你零花钱吗？”

　　“早就花完了。”女孩像只猫蹭来蹭去，“妈妈你最好啦。”

　　“真是拿你没办法，诺，拿着这十元钱，过马路小心点——”

　　“知道啦！”女孩做了个笑嘻嘻的鬼脸，蹦蹦跳跳，朝白薇身后的冰激凌车跑来。

　　日光洒落，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像是回到了那条昏暗潮湿的小巷，少女背着书包回家，一双雪白纤细的小腿踢着小石子，旧公寓楼道飘出饭菜的香气。盛夏的风吹过，满墙的蔷薇花藤哗啦啦地响。

　　耳边似响起女人熟悉的尖细嗓音。

　　“薇薇，回来啦？”

　　“我们家薇薇，真是令人骄傲，念书又好，回回都考第一名。”

　　“你爸爸刚刚打来电话了，说今晚不加班。快去做晚饭，他马上就回来了——”

　　白裙女子站在路边，手里捏着一朵花，已经快要腐烂的野花，绵软触感像盛夏的风。

　　那样温暖明媚的盛夏，没人会离开她。

　　所有她爱的人，全都不会离开她。

　　风骤起。

　　把花朵卷到半空中。

　　白薇一愣，不顾汹涌车流，追了上去。

　　鸣笛声四起，她跌跌撞撞冲进十字路口。

　　迎面驶来一辆大货车。

　　刹车声——

　　只要她回到家，父母还坐着客厅里等她，厨房里还煮着咕嘟咕嘟冒气泡的白粥。要快，必须要快——

　　砰！

　　* * *

　　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拽住。

　　那双手有熟悉的薄茧。

　　“我终于找到你了。”

　　耳边响起青年微微发抖的声音。

　　他紧紧拥住她，却又那么轻，仿佛连指尖都不敢用力，像在拥抱易碎的泡沫。

　　* * *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肖楚呢？”程谨言捧起她的脸，仔细打量她，她并没有挣开他，自始至终都安静温顺地被他抱着，浓密细长眼睫低垂，一张雪白娇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黑曜石般的眼瞳反射明亮日光，像一个安静柔软的布娃娃。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终于看见柏油路中央被车辆重重碾压过的野花。

　　泥水和植物汁液黏作一团。

　　他看看花，又看看她，轻笑一声，“不好意思，把你的花弄丢了。我再赔你一束好吗？”

　　继而从身后拿出一束花。

　　新鲜的红玫瑰。

　　离开枝头五个小时的娇艳玫瑰。

　　特意被一根根拔去了刺。

　　失去了最后的保护，所以彻底疯狂绽放着的花朵。

　　女子终于顿住，低下眼来。

　　街对面的婚纱店里。

　　“肖先生，您来啦？”

　　“恭喜您和白薇小姐订婚。”店员认出他来，立即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您来得真巧！本店刚从欧洲总部特聘了一位首席婚纱设计师飞来S市，请您稍等一下，设计师立即就到了。”

　　店员强行挤笑，实则内心七上八下，谁不知道，鼎华的年轻继承人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曾经在出席顶级晚宴过程中都能出现因为一粒西装袖扣就让设计师直接从欧洲飞过来重新设计这种事来。众人皆知，他又对刚刚订婚的未婚妻百般宠爱。那个叫白薇的女人，曾经背叛过鼎华，他却仍要执意娶她，甚至还撕毁了与林家的婚约，属实少见。又或许，终究是好事多磨。

　　如今二人终于要步入婚礼殿堂，从婚纱到礼堂，必定事无巨细，绝对完美。毫不夸张地说，整个S市的奢侈婚纱设计师都在盼着这场婚礼，争先恐后展示着自己的独家优势。

　　就在店员的笑容已经快要撑不下去时，肖楚却忽然点了点头。

　　“十分钟以内。”他低头看了眼表，冷淡道：“我赶时间。”

　　“好的肖先生，没问题肖先生！”

　　独自站在店里，肖楚难得感觉到轻松，流动的空气像暮夏的风，浑身的血液重新温热起来，就连唇角也不自觉带上了一抹淡笑。

　　“你去接白小姐上车吧。出来一上午，她应该累了。”他嘱咐司机道：“先送她回家。”

　　“是！”司机也因为自家上司难得的好态度而受宠若惊，忙不迭扭头就走，刚推开店门，却忽然愣住：“肖、肖先生，白小姐不见了！”

　　“什么？”

　　“哦不不，站在马路对面呢，白小姐还真是活泼啊，到处乱跑。”司机抹了把冷汗，满脸堆笑，“放心吧肖先生，我这就送她回家！”

　　肖楚顺着司机的目光，看向马路对面。

　　果然，隔着汹涌车流看见她的脸。

　　白裙女子乖乖站在日光下，温顺而安静，但终究是不同了。此时此刻，她唇角竟有一抹奇异的微笑。

　　肖楚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没看错，她竟然在笑。

　　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不是冰冷淡漠彬彬有礼的淡笑，不是戒备森严绵里藏针的微笑，那种宛若浑身是刺的野蔷薇，张牙舞爪地警告着敌人鱼死网破的道理。而是毫无防备的，温暖美好又无忧无虑的笑容。

　　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她还是那个小女孩，每天只用思考的就是吃什么喝什么，眉心都不皱一皱的，幸福感好似熨斗彻底荡平了一切忧愁。他从没有见过她如此的笑脸。

　　肖楚彻底愣住，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欣喜，她好起来了，她恢复记忆了——

　　车流飞驰。

　　然后他终于看到弯腰蹲在她身前的青年，身材修长，黑色衬衣领口松松敞着，递给她一束红玫瑰。

　　* * *

　　“肖楚。”对方也看见了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程谨言？”肖楚赫然一僵，“你怎么在这？”

　　“路过而已。”程谨言平静看他，“你倒是把她藏得很好，我找了很多天，都没找到她，直到刚刚医生才告诉我她已经出院了。”

　　“你特意通知医院封锁消息，是为了避开记者，还是为了避开我？肖楚，你是在害怕吗？”

　　继而他笑了一下，“白薇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凡是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她。如果她当真爱你，谁也抢不走。”

　　拥挤的十字路口。

　　三人之间，却是寂静。

　　肖楚停顿片刻，蹙眉道：“程谨言，事到如今，你还要纠缠她吗？下周她就要嫁给我了。我本来以为你清楚的。”

　　“是，我是很清楚。”却没想到，对方欣然点头。

　　“那你就不必再纠缠她了。”肖楚冷淡道:“从今往后，我会照顾好她的。”

　　日光明亮，黑衬衣青年低眼看她良久，终于笑出了声。

　　“我受够了，肖楚。真的，我受够了。”

　　肖楚闻言一顿，但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脸就被狠狠打了一拳！

　　周围人群惊呼！

　　毫无保留的一拳。

　　“这就是你所谓的，把她照顾得很好？”黑衬衣青年猛地扯住另一人的领带，指着白裙女子颤声道:“肖楚，她因为你变成这副样子，你却说，她只有嫁给你才会得到幸福？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该拥有这样的人生！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口口声声说我太卑鄙，不如你风光伟正。是，堂堂肖家大少爷当然比我要干净，干净到只要挥一挥手，吴颂就能把那卷医院监控录影带拱手奉上，哪怕那晚在医院从头到尾都是他吴颂指使的。你也能视若无睹地拿着它来威胁我，让我离开白薇。”

　　程谨言眼角血红，“可是肖楚，你自己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凭着家世和父母的宠爱，毕业就轻松继承了整个鼎华。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变成我，如果我们的人生换过来，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和我一样，滚了一身的腥？”

　　周围惊呼此起彼伏。

　　眼见自家顶头上司一张俊脸被狠狠揍了一拳，金丝边眼镜都掉到地上，唇角渗血，保安纷纷变了脸色，立即去拽程谨言。

　　却被猛地推开。

　　“肖楚，既然什么便宜都被你占尽了。这一拳是你该得的。恭喜白薇，终于嫁入了心心念念的肖家。”程谨言擦了一下唇角的血，漆黑凤目眯起，“但是肖楚，我是不会祝福你们的。我祝愿你们的生活就此变得不幸，比我还要不幸。你抛弃她又或是她抛弃你，我都感到由衷的开心。”

　　这一刹那，青年整个人像柄锋利的刀，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就连眼底都是冰冷的，毫无保留的凶狠，像深夜游荡在垃圾场的浑身是伤的野犬。明明被包围着，却令众人心生骇惧。

　　死一样的寂静里，保镖们竟然愣是硬生生看着他转身离去，没人敢拦。

　　程谨言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袖子却忽然被拉住。

　　起初他还以为是肖楚的保镖，冷冷转身，却又愣住。

　　鲜红的花束。

　　自始至终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白裙女子，此刻却忽然有了动作，她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束鲜红的玫瑰，头一次露出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有点茫然，有点惊慌，雪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一双漆黑眼瞳看着他。

　　像从深海漂浮上来气泡。

　　然后那些气泡簇拥着他，一个接一个地无声破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