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非）归客》殷栩

8、第八章 入鞘

　　【第八章：入鞘】

　　韩非没有想到赶来的会是卫庄。

　　他本以为，此次诸子百家齐聚邯郸，儒家作为几大显学之一，必然不可能只派子房这一位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前来赴命，眼下已至邯郸地界，此地虽位于城郊，也理应有儒家子弟前来支援。再不济，此刻城内势力混杂，各大学派必然多有安插眼线，既然大家都是应了“人间正道”这面大旗而来，于情于理，也不该对这林中的一战作壁上观。

　　可卫庄呢？他一个被众人讨伐的对象，此刻堂而皇之地现身城内，他就不怕......

　　韩非心中一滞，此情此景，与当年种种何其相似？十余年了，韩非心想，若是多年之前，他难道还会认为这从天而降的救场者另有其人吗？

　　星魂负手而立，冲卫庄道：“阁下若是不介意，在下跟这些人还有笔账没有算清。”

　　卫庄挑眉道：“若是我介意呢？”

　　星魂嘴角一扬：“那可真是令人遗憾。”话音未落，双手从身后猛地一抽，两道紫色的气刃破空而出，竟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忽然发难，磅礴的气刃如一对交织的雷龙，直直地往卫庄胸口袭去。

　　面对这声势浩大的一击，场中的银发男人竟是一步未退，依旧气定神闲地立于原地，卫庄此刻两手空空如也，只见他右掌向上一抬，星魂尚未看清男人的下一步动作，便惊觉一股肆虐的内息如泰山压顶般自半空向他扑来！

　　这一击恍若横空出世，星魂双瞳骤然一缩，掌中紫芒乍收，双臂结气朝胸前护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如虹的气压铺天盖地朝他袭来，以星魂的内力居然也难承其重，右腿向后退了半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一旁的项少羽此刻瞪大了眼睛，他初出师门，哪里见过这等顶尖高手间的交锋，一时竟连先前的胸闷也顾不得了，恨不得将两人刚才的一番对决刻进脑子里，再回头细细回味几遍。

　　韩非见项少羽这番神情，便知这少年怕是根本就没认出场中的银发男子正是卫庄，只听项少羽朝他与张良二人低声道：“这便是书里讲的‘一力降十会’吗，我本以为饶是世上的第一流高手，内力与这星魂也不过伯仲之间，没想到......”

　　韩非注视着不远处的银发男人，没有再去细听项少羽的一番感慨，不错，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天资也好，悟性也罢，在绝对的功力压制下，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卫庄身为鬼谷传人，又是身经百战，内力深厚这点当然是无可置疑的，只是鬼谷纵横剑术虽名震八方，可内功修为一块却不见得比道家或是阴阳一派更负盛名，思及此处，韩非不禁暗暗皱眉，他先前冷眼旁观，只觉星魂的一身内功已经堪称邪门，眼下卫庄所出的一击却竟似有压制之势，这可能吗？

　　韩非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张良身上掠去，身侧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毫不觉得卫庄方才惊天动气的一记回击有何古怪似的。

　　星魂双臂顺势一收，目光一转，冲卫庄道：“阁下莫非想与阴阳家为敌？”

　　项少羽嗤笑一声，这家伙真是好大的脸面，明明是他自己偷袭在先，这会儿见势不妙，就搬出阴阳家这块大牌当作垫背，也不知到底是想唬住在场的哪位。

　　韩非心中一动，此刻的局势显然对星魂十分不利，此人面上却丝毫不显局促之色，言谈举止依旧镇定自若。韩非这一番观战下来，清楚这蓝袍少年虽自视甚高，却是心思缜密，绝非莽撞之辈，难道星魂还暗藏了什么后手？

　　未等卫庄作答，张良上前一步，朝卫庄拱手道：“兄台此番仗义相救，这份恩情良铭记在心，他日若是兄台有难，子房定将竭力相救。”

　　卫庄冷哼一声算是答复，张良倒也不以为意，转而朝一侧的星魂道：“阁下今日的一念之差，正好比盈杯注水，势必影响这天下命局。”

　　“天下命局，”星魂冷笑一声，“那又与我何干？小圣贤庄的三当家，我一早便听闻你与流沙之......”

　　“若是你再这样啰嗦下去，”卫庄打断他，“或许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

　　星魂回望了一眼卫庄，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就让我期待一下与阁下的下一次会面，”说着唇角一勾，“也不知届时，又会是怎样一个盛大的场面呢？”言罢稍整衣袖，这便迈步离去了。

　　张良开口向卫庄道谢的时候，韩非才惊觉银发男人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了他们三人面前。卫庄的视线未在三人身上停留，甚至也没对张良的一番谢意作出表示，将没入树干的长剑一抽，便兀自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项少羽挑眉，却没说什么，大约是觉得此人确实有倨傲的资本，对于强者，他从来都是欣赏的。

　　韩非望着银发男人隐入林中的背影思量了片刻，自他归来后见到卫庄的第一面，就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叫人不安，反正自己左右也是要回流沙的，倒不如乘此机会跟上去，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一旁的项少羽过来冲他抱拳道：“韩公子，我们也该上路了。”

　　韩非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半大的少年，目光与一旁张良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他冲两人抱歉一笑道：“子房，项弟，眼下已至邯郸地界，在下手头也还有一些琐事需得处理一二，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他日邯郸城内再会。”

　　项少羽是个实心眼的，没有听出韩非这话的弦外之音，他此番初涉江湖，只觉得眼前这位替他解围的“韩兄”十分仗义，这一路上三人相谈甚欢，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亲近来，闻言当即道：“韩公子，眼下邯郸城内势力混杂，不如我们三人共赴城内，届时再分头行动，你看如何？”

　　张良伸手搭在了项少羽的肩上，冲他笑道：“少羽，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韩兄有事在身，我们也不好多留，”说着冲韩非一笑，“韩兄，那我们三人便他日有缘再会。”

　　韩非点头，朝对面两人一拱手，便径自步入了一侧的密林中。项少羽转向一侧的张良，还想开口说点什么，白衣男子轻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头，笑道：“这位韩兄，我们日后必定还会再见。”

　　以韩非的脚程当然不可能跟上卫庄，可韩非倒像是一点不急似的，不紧不慢地走在这片陌生的树林中，仿佛这只是春日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散步。

　　不出一会，就见这片樟树林的尽头处，赫然立了一个银发男人，可不正是背对着他的卫庄吗。

　　韩非冲人笑道：“卫庄兄，别来无恙啊。”

　　卫庄尚未转身，可韩非知道此人必定是皱眉了，“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在这里等你？”

　　韩非面上笑意不减，笃定道：“不是我如此肯定，而是卫庄兄有事想要向非求证。”

　　卫庄开口道：“你知道阴阳家这些年里一直在调查苍龙七宿？”

　　韩非点头道：“阴阳一派数十年来，都致力于寻找散落世间的七只宝盒，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追寻苍龙七宿的力量罢了。”

　　卫庄转身，望向韩非道：“那你知道，星魂也在找苍龙七宿？”

　　韩非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半晌方开口道：“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世上的权/谋之术，说穿了不过威逼利诱四字，威逼呢，非眼下怕是尚没有这个本事，可这利诱嘛，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求逃不出财、权、利、欲几个大字，能让帝/国护法觊觎一二的，放眼天下总共也就那么几样了——怎么，卫庄兄也想知道？”

　　他脸上的笑意渐深：“只是这些东西讲出来都是欺君犯上的大罪，”说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啊。”

　　“我不感兴趣。”卫庄缓缓收回了视线，“不过，你口中的利诱之术，”他冷声道：“韩非，你觉得自己也能被收买吗？”

　　出乎意料地，韩非竟是毫不犹豫地答道：“不错，我当然可以被收买，”他望了一眼卫庄，“如果某些人不那么以为，只不过他们给出的筹码不够大，又或者，他们认为，这世上没人能够给出这样的筹码。”

　　卫庄默默地注视着说话的男人，古人云长于刀剑者必将死于刀剑，同样，心系大道者亦将殒于大道，若是没有这有违常理的“死而复生”，韩九公子这短暂的一生，可不正是“以身殉道”的典范吗？

　　有那么一瞬间，卫庄甚至想开口问问韩非，如今这七国的天下，你还想要九十九吗？

　　卫庄当然没有问出口，他极缓地点了一下头，也不知究竟是认同了对方话中的哪一点。

　　韩非有些意外卫庄的默许，一时间却又疑心这只是他多心了：“卫庄兄，绕开话题可实在不像你的风格......”

　　韩非的话讲到一半就没音了，因为卫庄突然侧身过来揽住了他的肩头，未等韩非意识过来事情的始末，便已被卫庄带到了头顶的树干上。

　　韩非眨眨眼睛，向身侧的男人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卫庄没有答话，只是伸过来一只手，他的掌心微烫，就这样贴上了韩非的侧脸，然后捂住了对方的唇。

　　阳光从樟树茂盛的叶片间投射进来，洒落在两人的身上，韩非注视着眼前的银发男人，金色的光斑融在他如缎的银发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柔光，仿佛这冰川消融的暖意才是他的本来面貌，韩非知道这只是错觉，更清楚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可他一时间却又觉得这一刻如此的漫长，仿佛时光就此停驻——

　　就听卫庄低声道：“噤声。”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隆隆的马蹄声，那蹄声十分响亮，来者莫约应有近百人，只是这蹄声却又分外肃整，恐怕并非江湖中人，而是......朝廷的御兵。

　　韩非顺着卫庄的视线朝东南方望去，果见一队训练有素的部队往北面行去，韩非眯起眼睛，这难道就是星魂有恃无恐的原因？只是若真如此，星魂又为何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战果匆匆退场？

　　还是说，星魂是在隐瞒什么，比如，这次的会面，其实是他单独的行动，又或许是因为卫庄这个意外插足之人......思及此处，韩非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身侧的银发男人，卫庄的手早已垂了下来，此刻正虚搭在他的左肩上。

　　这时不远处行经的军队已然离开了，树林里一时静地骇人，周遭连声鸟鸣也没有。韩非觉得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这么近，叫他觉得有些别扭，于是他拢了拢散乱的衣袖开口道：“刚才的那批军队，可是朝廷的人马？”

　　卫庄当然注意到了韩非的动作，虚扶在对方肩上的那只手顺势收了回来，“是蒙恬的黄金火骑兵。”

　　“蒙恬——”韩非沉吟了一会，“难道是秦将蒙武之子？”

　　卫庄点头道：“蒙恬在亡楚一战上屡立奇功，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如今已是一代名将，他手下的嫡系卫队统一身着赤色盔甲，由此得名‘黄金火骑兵’。”

　　韩非沉声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蒙恬年纪轻轻便能深受重用，想来本事必然非同小可，”他停顿了一下，“难道这蒙恬将军与帝/国护法星魂有什么交集不曾？”

　　卫庄唇角一勾：“阴阳家的星魂虽恃才傲物，可有传闻称他与蒙恬倒是有些渊源。”

　　韩非挑眉道：“能被卫庄兄这么说，看来这星魂与蒙恬倒是私交甚笃啊。”

　　“朝臣间的友谊？”卫庄嗤笑一声，“不过是利益牵制罢了。”

　　韩非不置可否，望了卫庄一眼，突然神色古怪地开口道：“卫庄兄，你不觉得你我二人待在这树上......颇为古怪吗？”

　　卫庄挑眉，随即由梢头纵身跃到了地上。

　　“喂！”韩非冲他大喊，可卫庄只是抱臂立于树下，玩味地朝他望去。

　　谁知这位“枝上君子”紧接着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一句：“卫庄兄，你难道要始乱终弃吗？”

　　卫庄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一别多年，他差点忘了这人睁眼说瞎话的不着调劲儿，无声地冲人翻了个白眼，这便转身作势要走。

　　韩非哪里肯让卫庄就这么离开，左右他也没打算让卫庄再扛自己下来——那场面实在是太尴尬了，只好借着不勤的四体勉强自食其力了一番，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