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章 浩然气 ...
-
【第十九章:浩然气】
韩非没有想到他此生还有再次踏入咸阳宫的一天。
此处莫约是位于正殿西侧的人工湖,时值初夏,湖中荷叶田田,有二三芙蕖亭亭立于其上,流金般的月色倾入湖中,随水波荡漾开去,仿佛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月色,周遭悄无人声,唯余萧萧江风盘旋水上。
漫天星河如缎,倒映在一望无际湖面上,荧荧星辉融在湖水里,随着桂棹的摆动时聚时散,扁舟在水面上缓缓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湖心的五角梅花亭中。
湖心亭的正中摆了张檀木供桌,七只形色各异的宝盒于桌面上一字排开,星魂率先下船,朝韩非与卫庄二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卫庄按住了韩非的肩膀,纵身先一步登上了亭子,韩非望了眼不远处九曲廊桥间的水榭,随风摇曳的珠帘后隐隐有烛光跃动,回过神来正见卫庄朝他略一点头,便掀起衣摆拾级步入了亭中。
珠帘之后,嬴政的眸子倏地一缩,亭中的那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无疑就是韩非,只是......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借着清亮的月光得以看清了对方俊秀的面容——竟与十余年前初遇时分别无二致!
嬴政心头一跳,神情竟隐隐有些恍惚,苍龙七宿,他本以为这只是江湖上无凭无据的又一个谣传,可眼下他再次见到了韩非,一别经年,眼前这位故人依旧是朱颜未改的年轻模样,仿佛传说里“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仙人,他默默垂下了眼帘,心中忽而升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
颠倒生死,逆转阴阳,若是能够拥有苍龙之力,是否连缥缈的长生之梦也变得可期呢?
韩非轻轻抚过面前陈列的宝盒,黄铜质地的盒盖擦过指腹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夜风夹着海棠的暗香自水面拂掠而来,扬起了他鬓角的碎发,韩非能感受到数道不同的视线正齐齐落在他的身上,他望着眼前的七只宝盒,心中只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
阴谋阳谋,真有那么重要吗?他漫无目的地思量着,烟柳画桥的江南水乡他还未游览,钟灵韵秀的蜀地风光他尚未领略,更重要的是,如今他终于寻得了那个想与之携手同游的人,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定要......
一阵刺痛突然自指尖传来,韩非手上的动作一顿,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卫庄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目光沉沉地望向了韩非的眸心,那里面似有痛楚之色一闪而过。
卫庄缓缓松开了手,转向一侧的星魂,冷冷道:“你若是现在收回咒印,我兴许还能放你一马。”
星魂双手负于身后,笑道:“阁下说笑了,阴阳咒印博大精深,在下不才,仅仅略晓其皮毛——只会施法,却不知如何解咒。”
韩非与卫庄对视一眼,摆了摆手,低声道:“你煞费苦心引在下入局,说到底为的也就是一个苍龙七宿。只是不知大人可曾想过,有时一个人明明身在局中,受他人摆布,却误以为自己就是那执子之人,这岂不是十分可悲吗?”
星魂不以为意,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倨傲的笑,莫约是觉得对方死到临头还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十分可笑。
韩非叹了口气,他本身也没对星魂抱有什么期待,年少成名者大多眼高于顶,举手投足间总要透出点孤芳自赏的毛病来,其实莫说星魂,就是韩非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能成他人所不能成之事,立前人所不能立之功。
只是如今蓦然回首,才惊觉原来别说成就一番千秋伟业,就连守住自己的一片本心,都是那般艰难,世道无常,岁月无情,当日友人尚可成陌路,至亲亦可作仇敌,最善变的,总是人心。
“苍龙七宿......”韩非苦笑了一下,伸手往盒盖上一抵,“既然你们都不愿相信,那非就请诸位看看——”
一道金光从指间微绽,初时只是极幽微的一点,倏而光芒大盛,似春风过野般掠过桌面,只听一阵咔哒的脆响,七只宝盒霎时应声而开!
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唯有韩非漫不经心似的,伸手虚虚地往铜盒的锁眼处一点,雕着仙鹤暗纹的紫铜盒盖缓缓而启,有雾气自盒内袅袅而出,与湖面上方氤氲的水汽交织在了一起,缠缠绵绵绕梁而过,最终消散在了澄澈的夜色之中,仿佛一丝未尽的叹息。
可惜并非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心一赏这青烟袅袅的美景,众人的视线交汇在敞开的宝盒之中,却见盒内竟然空无一物!
“不......这不可能......”星魂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几乎没能稳住身形,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一开始就知道宝盒是空的?”
韩非静静地看着星魂,他眼底长存的笑意不知何时隐去了,于是目光便只剩下冷,仿佛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半响,方才淡淡道:“我似乎提醒过你很多次。”
卫庄无声地望了韩非一眼,他对韩非不可谓不了解,只觉得对方此刻的目光中,竟隐隐透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来,不由心头一滞,忽而升起某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来。
他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也不知卫庄此刻有没有意识到,他原本是不信这些毫无根据的“预感”的。
韩非瞥了眼不远处的水榭,缓声道:“昔日周天子式微,礼乐崩塌,宗法不再;八方诸侯变节,意欲各自称王。其后的百年间,天下群雄遍起,豪强争霸,周天子名存实亡,待到韩、赵、魏三家分晋,而后又经数十年战火纷飞,终于迎来了当年七雄并立的一代乱世。”
他的目光一转,眉宇间竟带了几分凌厉:“只是这些昔日的乱臣也好,枭雄也罢,提起本国社稷安康时,突然就变得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想来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古往今来哪位帝王不想要自己的疆河永固呢?”
星魂眼皮一跳,他自然知道这段史话,可眼下听韩非提起,忽然从这段看似平平无奇的历史中,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来。
“不错,这七只宝盒中确实暗含‘苍龙七宿’的秘密,却远非你们想象的那样,”韩非垂下眼睑,忽而莞尔一笑,“这其中的‘苍龙七宿’,不过是一个约定——”
星魂瞳孔猛地一缩,追问道:“约定?”
韩非淡淡道:“约定,盟约,誓言,怎么称呼都无关紧要,百年前秦、楚、韩、赵、魏、齐、燕七国之主齐聚一堂,以天地为誓:七国之间互为同盟,各不侵犯,场中的信物便是眼前这七只宝盒了。”
“当年参与立誓的都是何许人物,如何不知国与国之间从来不可能有长久的同盟,要维持一个局面的平衡何其困难,首先需要的就是参局各方势均力敌。”
卫庄抱臂立于一侧,挑眉道:“势均力敌四字本身就是无知者的空想,时机不同,境遇不同,所谓平衡的局势本身就是一出无稽之谈。”
韩非点头道:“彼时楚国幅员辽阔,兵力雄厚;齐国贤才济济,名士辈出;秦国坐拥天堑,易守难攻......天下局势,本就不是能一碗水端平的,一子落错,便会满盘皆输。机缘巧合下的结盟就犹如昙花一现,美则美矣,却转瞬即逝,喧嚣过后,徒留一个惹人遐思的传说。”
星魂皱眉道:“你是说,这七只所谓的‘宝盒’其实与苍龙七宿并无干系,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重名的巧合?”
韩非道:“‘苍龙七宿’原为黄道附近的二十八座星宿,这一点你想必比我清楚,又因方位与四象分为东、南、西、北四宫,每宫七宿,是故‘苍龙七宿’之名,实则是当年几位立誓人的一番愿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浩然正气,长存八荒。想来......”
他的话陡然被一阵刺目的强光打断,只见星魂手中赫然掐了一张泛着荧荧幽光的符咒,亭中忽有烈焰凌空而起,翻涌的焰火如游龙般扶摇直上,熊熊火光遮天蔽日,下一刻数条灼目的火龙骤然汇于一处,势不可挡地朝韩非身上攻去!
谁知韩非竟不退避,右臂一挥,宽大的袖袍如蝶翼般迎风而展,一道凛冽的罡风自袖间破空而出,劲风与烈焰狭路相逢,两道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半空中猛然相撞,爆发出一阵耀眼的强光。
只听“咔”一声脆响,星魂指尖掐的符咒应声而碎,半空中呼啸的火龙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后化作了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众人眼前。点点金辉自空中散落,碎金似的洒了一地,星星荧荧,仿佛什么人心尖上那一点最细腻悠长的感情。
星魂心下一骇,那真气是......魂兮龙游!思及此处,掌中已然成形的气刃竟生生滞了一拍,此刻他脚下步法已乱,匆忙侧过头去,却依旧晚了一步,苍白的面颊上割开了一道细口,殷红的血液顺着脸庞淌下,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反手一剑直向韩非扫去。
莫说学艺不精,韩非压根就没练过武功,哪里躲得过这迎面而来的一击直劈,心道一声糟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倏然闪到了他的身前,卫庄提剑斩断了这一记狠毒的剑风,手中鲨齿凌空挽过一个漂亮的剑花,那是一句无声的示/威。
星魂眉关紧锁,沉声道:“刚才那一掌......不,你为何也能使出魂兮龙游?”
“魂兮龙游,原来你们是这样称呼它的。”韩非轻笑了一下,“刚刚你也看到了,传闻中神乎其神的七只宝盒,其实不过是百年前七国国君命各地能工巧匠们精心打造的一干信物,若是拿去当铺里当摆饰卖了呢,兴许还能图个上好的价钱。”
星魂脸色一变:“公子既然有龙游之气护体,想来在下那一箭上的暗符从一开始就没有派上用处,”他脸上的神色陡然阴鸷了起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只为让我以为胜券在握?”
“大人此言差矣,”韩非摇头叹道,“若没有江畔放出的那一箭,你此刻也不置于落得如此境地,难道不是吗?”
星魂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韩公子神机妙算,在下自愧不如。只是在下愚钝,有一事还需向公子请教一二。”
韩非道:“但说无妨。”
“既然公子一开始就未受阴阳咒印所累,今夜又何必随在下一道赴此局呢?”星魂目光一转,“魂兮龙游乃阴阳家至高秘术,就连内门弟子中的‘五灵玄同’也难以掌控,公子先前那一击放出的龙游之气,纯度竟可与我派护法比肩,莫非——”
韩非笑了笑,有点点金辉自他的周身荧荧亮起,好似漫天星辰闪烁,刹那间,碎散的金光倏然流动了起来,仿佛一缕不羁的清风,呼啸着自他左肩盘旋直上,飒沓穿梁而过,带起一片绚烂的流光,而后渐渐凝为一点。
忽然眼前金光大盛,再睁眼时,面前的供桌之上赫然栖了一只三足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