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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快哉风 ...

  •   【第二十章:快哉风】

      (上)
      水榭之中,榻前的陈茶已经撤了,换了刚温的美酒,镂着荷花暗纹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了阵阵婉转的丝竹声,并不是什么时新的曲目,胜在曲调悠扬,倒也颇为悦耳。

      嬴政摆了摆手,于是那乐声忽而停了,余音将断未断似的,携着夜风在廊桥上荡漾开去。

      宾座上的蒙着眼纱的紫发女人站起身来,敛衽盈盈一个福礼,缓声道:“回禀陛下,苍龙原为东方七宿,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又因七星连线形似游龙,是故苍龙又名青龙。”

      嬴政扬眉道:“寡人听闻江湖上盛传‘得苍龙者得天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月神道:“陛下息怒,这些流言说到底也不过是宵小们以讹传讹罢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

      嬴政道:“是什么?”

      月神缓缓道:“一副河山,自然容不得两条真龙——苍龙七宿的宿主,这世间自然也仅可有一人。”

      嬴政无声地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手中的青铜酒樽内,蜜色的酒液仿佛融化了的琥珀,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他的倒影。半响,方才淡淡道:“月神,有一点你要清楚,朕请你们阴阳家入宫,为的是求长生之道,可不是来寡人耳边吹风的。”

      月神双臂平举于眉前,弯腰作揖道:“月神惶恐。”

      嬴政眯起眼睛:“既然如此,便让寡人看看你的本事吧。”

      月神微微一笑,直起身来,只见她飞快地掐了个手诀,指尖忽有蓝光骤起,接着食指一弹,那火光便如流星一般飞向了湖心亭中。

      下一刻,一簇蓝色的冷火缓缓照亮了湖心亭的一角,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去。星魂瞳孔骤缩,猛地往水榭的方向望去,他心中已然意识到这是何人施展的阵法,可现实却不给他半分应变的机会。

      炽烈的火光伴着雾气,在半空中翻腾片刻后轰然炸开,下一瞬近百道蛛丝般的傀儡细线破空而出,直往星魂身上伸去!

      星魂咬牙,任凭那些傀儡丝线划破了他的锦袍,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挣扎着想要伸手掐诀,然而就在这时,后方忽有蓝光一闪,铺天盖地的银丝倏然收为一线,如尖刀般猛地刺入了他的后颈。

      星魂瞳仁几乎缩为了一点,只觉眼前一黑,捂嘴干咳了一声,竟吐出一嘴的血沫子来。他的身躯微微颤动,踉跄几步,竟像是难以为继似的跪倒在了地上。

      然而四下潮水般涌来的傀儡丝线却不留半分情面,带着砭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的身体,瞬间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西北角的立柱上。

      水榭之中,嬴政眼皮微掀,若有所思地看了月神一眼,开口道:“你与星魂同为阴阳家护法,实力差距竟有如此悬殊吗?”

      月神垂目道:“陛下谬赞,星魂乃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在阴阳术一项更可谓造诣非凡,若是平日里动手,月神未必能赢。”

      嬴政微怔了一下:“哦?”

      月神答道:“星魂方才于亭中布下的并非普通的火阵,而是阴阳五行术的第五阶——易魂法。所谓易魂大法,咒如其名,可摄人心魄,将凡人操控于股掌之间,只是此咒虽然高明,对施咒者本身的消耗却极大。”

      说着目光一转,轻笑了一下:“尤其是此阵一旦被外人所破,施咒者必遭反噬,方才我观他真气似有凝滞,想来必然是内府受损,兴许就连元神都有些不稳了。”

      嬴政沉吟片刻,忽然朝暗处打了个手势,一道漆黑的身影倏地自梁上闪过,直向湖心的梅花亭掠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章邯手中长剑已然出鞘,直往韩非身上刺去!

      突然,一道极亮的剑光横空而出,卫庄一记横拉猛然截断了这迎面一剑的攻势,青锋与刃口短兵相接,溅出一道灼目的火星。

      章邯脚下步法不乱,右脚反踏半步,虚晃一下避开了这道凌厉的剑风,擦着鲨齿的剑光凌空一个旋身,脚尖往立柱上一个借力,便要朝亭顶掠去。

      卫庄提剑紧逼,电光石火间两人已在琉璃瓦顶上过了十数招,刀剑相撞爆发出阵阵刺耳的尖鸣,雪亮的剑光闪过,仿佛要撕开这片墨色的夜幕。

      就在这时,章邯突然大喝一声:“放箭!”

      他话音未落,四下忽地响起一阵哗啦的水声,湖心亭周围一圈的水面上骤然探出了数十支闪着寒光的箭头,竟是有人早早埋伏在此,欲将亭内众人一网打尽!

      不知是不是章邯的错觉,这一刻,卫庄竟似是笑了一下。他不自主地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的银发男人背着月光,面容隐于阴影之下,脸上的神情便显得愈发晦暗不明起来。

      然而不容章邯细想,下一刻水中密密麻麻一整圈的箭矢已朝亭内铺盖而发,此刻他的调虎离山计已成,当下手上力道一撤,身形一晃,顷刻间惊鸿般掠出去三丈有余,却不想卫庄竟未折返亭中,但见寒光一闪,一剑横扫而出。

      章邯心中一惊,猛地侧身闪避,以一个极变扭的姿势堪堪躲过了这劈头盖脸的一击,夜风中,一缕青丝自半空中徐徐飘落,章邯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卫庄方才的那一剑锋芒内敛,剑身甚至没有擦到他的身体,然而剑意不断,遗留的剑风竟顺势削去了他鬓边的一缕乱发!

      鬼谷纵横的大名在江湖上可谓如雷贯耳,章邯作为影密卫首领搜集各方情报,自然清楚纵横剑术的厉害,只是心中仍难免怀疑坊间传闻言过其实,直到眼下一窥真容,方知种种奇闻竟都是所言不虚。

      在近乎狼狈地闪避之中,章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忍着喉口上涌的腥甜,强提真气连退数步,猛地朝亭中望去,只觉眼前似有一道残影闪过,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人旋身挡在了韩非身前。

      那人右手所持的长剑映着星辉,极清极明,竟似比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还要澄澈几分,电光石火间只听金石相撞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自半空中铺盖而来的箭矢应声而折。

      来人正是盖聂!

      盖聂没有什么花哨的剑招,剑风却极凌厉,一把渊虹在他手中几乎快到了极致,三尺青锋几乎化作一道虚影,唯有刃口处寒光微绽,带起一道游龙般的亮影,挑开了两人身侧三尺内的流矢。

      如秋风卷落叶,似骤雨打芭蕉。

      若是百年后史官们的笔足够公正,后世的史书上当有盖聂与他手中这把长剑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轮箭矢放尽,水中的弓箭手们此时都已探出半截身子来,湖心亭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伏兵,只听一阵整齐的咔哒声,新的箭矢已然安于弦上,就要展开第二轮攻势。

      这时,突然有人朗声喝道:“住手!”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便见水榭中,那身着龙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正沿着廊桥缓步朝亭中走来。

      角落里有数名影卫同时旋身而下,沿途一字排开,趁着刚刚卫庄有意无意的一个分神,章邯身形一闪,一身轻功几乎用到极致,整个人清风似的掠到了嬴政身后一步远处,单膝跪地低声道:“陛下——”

      嬴政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余光一瞥,却见章邯仍跪在原地,沉声道:“章邯,你也退下。”

      章邯领命,缓缓站了起来,眼皮一抬,却见月神此刻竟也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与众人隔了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正垂手立于廊桥的一方转角处,无声地朝这头看来。

      嬴政的目光扫过盖聂的时候顿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瞬,下一刻他的视线越过盖聂,落在了其后的韩非身上。

      韩非依旧是那么年轻。两鬓无霜色,眼角未蒙尘。

      有那么一瞬间,嬴政忽而觉得他与韩非似乎是两代人。这一刻,万千思绪从他脑海中纷至沓来,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想起了当年那方竹影摇曳的小院,想起了这数十年来的风霜雨雪......往事纷繁,最后倏而归于一点,原来昔日那些流金般的岁月都已逝去了,原来,他早已不再年轻了。

      他甚至不愿看到自己的那些子嗣们,那让他想起年轻的自己,意气风发、壮志满怀,而这些,恰恰是他散尽千金也再寻不回来的。

      半响,忽而一摆手,他身后跟着的宫人立刻上前一步,半跪下来奉上一个朱漆托盘,盘中大小酒具一应俱全,嬴政提起酒壶,亲自斟了酒,宫人训练有素,当即毕恭毕敬地端起托着酒盅的玉碟,起身朝韩非呈去。

      韩非眼帘微垂,双手去接那玉碟,就在这时,耳畔忽有疾风呼啸而起,韩非眼角一跳,手上动作一滞,便听“啪”一声脆响,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似是被什么锐物击中,哗啦一下裂开了数道大口,蜜色的琼浆顺着裂口涓涓而出,淌了一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面宫墙的飞檐上,悄无声息地立了一位蜂腰猿背的红衣女子,女人右手纤长的五指中夹了两枚尚未射出的飞镖,夜风轻轻地拂过她的身侧,掀起了她殷红的衣袂,仿佛凌空燃起的一团烈焰,摄人心魄。

      红莲面无表情地扫过场内众人,心却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要是她晚一步,哪怕就一步......

      人心险恶,她从不介意以最恶劣的角度去揣度他人的用意。只因她再不是那个琼楼玉宇中的韩国公主了,更因为,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至亲的痛苦了。她再不能,再不能那般软弱,那样坐以待毙下去!

      韩非望着高墙上那抹赤红的倩影,不由暗叹了一声,心说红莲到底还是来了。恍惚间,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红莲早已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

      嬴政挑眉,目光沉沉地扫了红莲一眼,半晌,忽然收回了视线,没头没脑地开口道:“韩非,这些年里你可有什么未曾实现的愿望?”

      这个问题来的古怪,却听韩非答非所问道:“当年诸侯割据,战火四起,民生涂炭,如今天下终于得以一统,书同文,车同轨......”

      嬴政皱眉,截口道:“朕问的可不是这个。”

      韩非目光闪动了一下:“我确实有个愿望,”说着略整手袖,忽然极郑重地朝嬴政弯腰作揖道:“我愿天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也愿陛下能够不忘初心,有始有终——”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身后有人高呼道:“小心!”

      韩非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下一刻整个人猛地一颤,只觉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竟是有人隔空一掌,将一道泛着紫气的阴阳咒印径直打入了他的后心!

      这一番变故宛如兔起鹘落,所有人一时都滞了一拍,却见韩非踉跄了两步,忽而脚下一软,整个人似枯叶般轻飘飘地朝前倒去。

      嬴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韩非,然而下一刻,一阵高呼骤然灌入了他的耳室——“护驾!”

      他蓦地回过神来,右手食指微不可查地弯曲了一下,随后又缓缓垂了下去。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若非真正到了生死关头,又有谁说得请呢?

      这时后方的清一色的黑衣影卫如潮水般鱼贯而上,顷刻便已各自就位,簇拥着准备护送始皇移架。

      还是盖聂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韩非,却似是牵动了某处伤口,他眉宇间有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霎时间竟喷出一大口殷红的血水来,暗紫色的青筋沿着他白皙的脖颈一路暴起,顷刻间竟已覆上了他左侧的面颊。

      卫庄的心狂跳起来,猛然回头,只见亭角的星魂不知何时竟已摆脱了傀儡丝线的束缚,他头上华美的长冠此刻不知落到了何处,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下来,形容竟透出几分狼狈。

      见众人朝他望来,忽而纵声大笑道:“韩非,你方才说我身在局中而不自知,不知那时,你可曾料到自己必死的命运?可悲,可悲!苍龙七宿......倘若我星魂得不到,那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他的声道大抵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声音极沙哑,仿佛锈铁擦过砂纸,在这静谧的月夜里显得诡异而又阴鸷。

      所有人这时才看清了,原来星魂的后肩与右臂上竟还插了数支乱箭,带着倒钩的三棱箭镞深深没入了他的皮肉,伤口处渗出的血水已经干了,斑斑血迹与长袍上繁复的暗纹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锦缎原有的颜色来。

      星魂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刚才拍出的那一掌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大口喘息了一下,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像是终于气力不济一般,脚步踉跄了一下,后脚一个踩空踏入了身后的湖水里。

      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就这么仰面倒了下去,不出一会,身躯便彻底沉入了湖中,再也寻不见了。

      章邯提剑立于卫队的最前端,冷冷地望着那渐渐没入湖中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竟隐约觉得星魂的唇角仿佛尚噙着笑意。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低声叹道:“疯子。”

      一位身着天青色长裙的紫发女人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众人面前,盖聂眼皮一跳,莫非阴阳家里也有类似道家“和光同尘”的心法,能够达到瞬间移形换位之效?

      月神目光一敛,视线落在韩非身上,开口道:“死而复生,本就有违天命,韩非体内的苍龙七宿与六魂恐咒恰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彼此间相互克制,原本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可他方才贸然使用苍龙之力打开七只宝盒,便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衡从内部打破了。”

      她停顿了一下,面色平静道:“如此一来,非但平衡不再,甚至加速了阴阳咒印的发作,六魂恐咒沿着心脉一路向上,如同那覆盆之水,再无回转的余地。”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韩非却都不知道了,此刻他的感官变得越来越迟钝,耳畔嘈杂的人声渐渐变成了模糊的一片,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恍惚中有人一手揽在他的腰际,轻轻地将他抱了起来。

      此刻他几乎分不清幻梦与真实的界限,然而对方掌心炽热的温度却又是如此地真实,韩非吃力地抬起右手,想去摸卫庄的侧脸,或许是濒死前的错觉吧,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对方眼角若有水光闪动。

      他的视野越来越暗,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再没有力气了。

      盖聂无声地看了卫庄一眼,目光恰对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仿佛是已经死过了一次。

      他不由得别开了视线,几乎不忍心再看向师弟一眼,上前一步,伸手轻轻合上了韩非的眼睛。与卫庄擦身而过的时候,极低地道了一句:“节哀。”

      而后青锋出鞘,凌空挽过一个漂亮的剑花,持剑断后。

      宫中的影卫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但同真正的高手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众人只觉眼前虚影一晃,便见几人早已置身数丈开外的高墙之上,卫队中有统领恍然回过神来,高声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羽箭应声而发,带起一阵清晰的风声,仿佛要刺破这片沉静的夜空。

      极远处似是传来了一点金属相撞的响声,仅有那么一两下,待到第二批羽箭上弦的时候,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哪里还有盖聂一行的身影?

      这时耳畔忽闻一阵嘹亮的鸡啼,原来此刻竟已值破晓时分,星光与月影早已隐去了,东边的天空中泛起了一道熹微的晨光,撕开了这片晦暗的天宇。

      晨曦破晓,夜尽天明。

      (下)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以前,湖心亭中——

      供桌上的三足金乌仰天长唳一声,双翼展开周身忽有火光大炽,如传说中三昧真火般的烈焰自眼前滚滚翻涌而来,只是下一刻,遮天蔽日的焰火骤然熄灭了,待到余烟散尽,亭中竟款款立了一位窈窕的褐发女子,正是当年有“阴阳家第一奇女”之称的东君焱妃!

      韩非朝女子遥遥一礼,语气平平地道了声久违。

      焱妃淡淡地向他点了个头,接着眼皮一掀,朝一侧的星魂道:“你就是阴阳家现任的左护法?”

      星魂挑眉道:“不错。不知夫人是?”

      焱妃拢了拢宽大的袖摆,这才纡尊降贵似的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星魂,我今日可以帮你全身而退,此后天高海阔,任你来去自由——”

      星魂目光沉沉道:“既可保我不死,还能留我武功......夫人宽厚,在下当然是乐意之至,只是不知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话音未落,焱妃掌中忽有红光大盛,接着手指轻轻一弹,那赤焰便呼啸着自她手中飞起,当空炸成了一捧金辉,倏而重聚于一处,化作了一道卷轴,缓缓飘到了众人面前。

      她目光一凛,沉声道:“我要你在此同我立下血誓——其一,此生不对燕国太子丹施以六魂恐咒;其二,严令禁止阴阳家五大长老对燕丹施此咒术;其三,若他日燕丹或是高月公主不幸中咒,切不可见死不救。以上三条,若有违逆,自断经脉,永世不得再施阴阳咒术。”

      星魂目光一转,忽而笑了起来,竟是极爽快地同意了此事。

      只见他三指合并,抬手指天道:“今日我星魂在此起誓,从今往后谨遵此轴誓约,不可逾越,否则自绝经脉,此生再不用阴阳咒术。”

      言罢以指风为刃,从右手食指尖逼出一滴鲜血来,殷红的血珠瞬间没入了悬于半空的卷轴中之中。

      一道灼目的强光骤然自卷轴中爆出,下一刻白光渐散,与金色的卷轴一同化作了一缕飞烟,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了天际——血誓已成。

      卫庄抱臂着看眼前的一幕,心中忽然飞快地闪过几个清晰的念头,顿时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再开口时眉宇间竟带上了几分恼意,朝韩非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来咸阳要找的人并不是楚南公,而是这位阴阳家护法?”

      韩非眨了眨眼,神情是十二分的无辜坦荡:“卫庄兄,你记岔了吧,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来咸阳是为了找楚南公啊?”

      卫庄狠狠剜了他一眼,谁知下一刻,韩非突然凑近了一步,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右手,宽大的袖摆下,两人的五指轻轻相扣,而后拇指安抚似的在他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卫庄叹了口气,片刻后皱着眉头朝韩非点了个头。

      韩非唇角一勾,飞快地朝他抛了个媚眼,而后不顾卫庄越发发黑的脸色,上前一步,缓缓朝星魂道:“你的一身功力,似乎有几成不为你所用啊。”

      星魂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只有一瞬,韩非却看得分明,他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

      焱妃柳眉一扬,嗤笑道:“东皇太一的把戏。”

      星魂皱眉道:“夫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焱妃漠然道:“就凭你刚才的一道血誓,还不够从我这儿买消息的,”说着眼皮一掀,“你若是真的有心,去问这位苍龙七宿的宿主岂不是更好吗?”

      星魂目光一转,迟疑着望了韩非一眼,便听韩非笑道:“在下别的本事或许没有,消息倒是略有几则,不过——还得请大人帮个小忙。”

      星魂虽自视甚高,却不爱自取其辱,眼下大势已去,便摊了摊手,平平无奇道:“我一个阶下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在下能力有限,”说着轻笑了一下,“若是什么逆天改命之事,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那也一样是办不到的。”

      韩非笑起来:“这点在下自然明白,只是要劳烦大人作回恶人了。”

      焱妃定定地望了韩非一眼,道:“公子既然如约替我达成心愿,我也定当遵守诺言,陪你演完这场最后的闹剧。”

      言罢,由真气幻化而成的倩影便渐渐黯淡了下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回过头来,原本微微涣散的瞳孔里忽有光华闪动,仿佛回光返照:“公子这一生,可曾真心爱过一个人?”

      却没给韩非回答的机会,只见她的双唇微微张合,口中轻轻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

      话音未落,整个人倏而散作了一捧碎光,星星荧荧,宛若漫天星辉,消散在了徐徐的晚风之中。

      是不是曾经,也有那么一个男人,在融融的春光里握着她的素手,与她一同念出这首未完的《击鼓》呢?

      韩非望着半空中残留的那点金辉,半晌,默默垂下眼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后缓缓转向了星魂,三言两语道明了他与卫庄、盖聂一行人的计划,星魂扬了扬眉,算是了解。忽而目光一转,意有所指道:不知韩公子先前答应了要给在下透露的“消息”,可还作数?

      韩非笑道:“天机固然不可泄露,不过在下给大人略作提醒,想来应当还是无妨的——不知大人可曾想过,十余年前,尚未东君的焱妃为何究竟为何要不管不顾地叛出阴阳家?”

      星魂冷笑了一下:“难道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

      韩非挑眉道:“据我所知,焱妃脱离贵派的时间似乎较她遇上燕丹更早几分?可别说身为右护法的大人你会不清楚这一点。”

      星魂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公子可否赐教一二?”

      韩非笑道:“赐教不敢当,这里有两联小诗,姑且就当作“天启”吧——”

      星魂一怔,便听韩非不疾不徐道:“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注1]”

      星魂闻言心头重重一跳,自古人们以东方为尊,想来“神君”指的应是东君,置于这里的“太一”,则当是东皇太一无疑了。

      只是,为何......

      不容他细想,一道蓝色的冷火骤然自亭中乍起,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傀儡丝线便朝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星魂微微阖上了眼,一股陌生的暖流自他内府缓缓运转开来,他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暗想这笔交易做的可真是值了。

      【尾声】
      晨曦破晓,扰人的晨光刺破天宇,顷刻照亮了咸阳城内的参差十万人家。

      韩非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继而微微睁开了眼睛,卫庄垂眼看着他,低声道:“别动。”

      怀中人无声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弯,好似一弯尖尖的月牙:“卫庄兄,你的演技很好嘛。”

      卫庄望着他,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觉得无关紧要,最后徒留下一句:“你脖子上有伤,少说两句。”

      韩非眨了眨眼睛,抿着嘴轻笑了一下,算是遵命。

      他轻轻阖上了眼睛,听见耳畔传来了卫庄砰砰的心跳声,忽而想起了焱妃临别前尚未吟完的那首《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中忽而一片释然,心想,或许这就是他长久以来真正渴求的东西了,随后偏过头去,往卫庄身上蹭了蹭,轻声道:“卫庄兄......我好累。”

      卫庄心头一跳,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韩非,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或是一言不发、独饮苦酒的,却独独没有见过这样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好累”的韩非。

      他忽然停下了步子,拨开了对方鬓边的几缕散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韩非的额角,而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卫庄这一生,看似武功大成,风光无限,实则颠沛流离,身如萍絮。他本以为自己此生再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了,却原来——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了。

      -END-

      注1:语出《苦昼短》,其中“食熊则肥,食蛙则瘦”一句意指人的体态胖瘦、寿命长短,与饮食好坏息息相关——无论出身贵贱,所有人都要依靠食物维持生存。隐喻有生必有死,长生不可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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