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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3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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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卫庄是被一阵熙攘的人声惊醒的,此刻他尚陷于梦中,听见那其中还夹带着隐约的歌声,歌女的嗓音很甜,喧闹声模糊了她的唱词,只余下模模糊糊的曲调。
卫庄皱了下眉头,只觉得那调子熟悉得很,好像曾于某时某地听过千百回似的,下一刻,“吱嘎”一声,后方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他猛然睁开眼,发现眼前的场景不知何时已然变了,此刻他正伫立于一扇半敞的花窗前,垂眼即能看见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那是他昔日里再熟悉不过的,于紫兰轩的二层左拐,自西向东第一间望出去所能看见的景象。
就在这时,有人叩了两下房门:“卫庄兄。”
卫庄被这个久违的称呼刺了一下,脑海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刻意平复了一番呼吸,看见手里酒樽中映出的倒影,良久,才缓缓转过身去。
来人着了一身紫金的锦袍,拱手朝他一揖,正是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模样,卫庄凝神看着他,目光却渐冷下来,他今夜已经犯过一次错,便再不会允许自己沉沦第二回。
那人见他不答,倒是丝毫不以为意,自若地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了一物。卫庄的目光落在那只造型古朴的木盒上,心跳却无端急促了起来,若他记得不错,那木盒并非空的,而是放了一部绢书。
是韩非所著的《五蠹》。
“你好像一点也不好奇这个盒子的来历,”那人眉梢一动,将木盒置于案前,“这只木盒,是紫女在潜龙堂给我的礼物,而盒中的水消金正是破解鬼兵劫饷案的关键所在。”
卫庄垂在身侧的手指倏而攥紧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你想说什么?”
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卫庄一眼,把话继续说下去:“不过事实上,这份‘礼物’的正主并非紫女,而是另有其人——”
“哐啷”一声,盛满酒水的酒樽被猛地掷了出去,蜜色的酒浆飘洒了一地,溅在墙头留下一串泼墨似的水迹。
“天下寥寥,苍生涂涂,”来人扫了眼辘辘滚向墙角的酒樽,神情寡淡地看不出半分喜怒,不疾不徐地说,“诸子百家,唯我纵横——此盒是运用纵横之理所制,乃是鬼谷派的东西。”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卫庄盯着对方那双温润的眼睛,近乎咬牙切齿道,“东皇阁下?”
东皇的指尖拨弄着案头的木盒,盒子随着他的动作几变形态,“咔”一下轻响,倏而自两侧翻开,露出了内里一卷绢书。他的指尖于桌面敲击了两下,抬眼环顾四周,笑了一下:“看到这些,你难道不觉得熟悉?”
卫庄嗤了一声:“所以,你还窥视了我的记忆。”
“是么,”东皇笑了笑,好像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幅不慌不忙的神色,“你怎知不是我想起了什么?”
卫庄漠然地看着他:“我有什么相信的理由吗?”
“信,或者不信,取决权自然在你,”东皇一撩眼皮,“不过除此之外的事,可就说不准了。”
卫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去抽腰间的佩剑,却惊觉指尖尚在原位,这一刻整个人竟连动弹也不能够。
东皇看着他眼中闪过的错愕,平静地说:“有一件事,你说的不错——新的时代,本就是一个强者主导的世界,弱者终其一生,不过随波逐流,莫说生死,便连今后想去往哪里亦不能自主。”
他忽而走上前,伸手覆上了卫庄的侧脸,缓声道:“我以为,作为一个聪明人,首要的一点就是懂得权衡利弊。”
卫庄猝不及防被人贴上脸,却又无法回避,东皇的掌心就与普通人一般,带着些许的暖意,指腹轻擦过他的下颚,动作轻柔地不可思议。
卫庄目光一转,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东皇注意到他滚动的喉结,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乐趣,眼角微微一弯,带出了一点笑弧:“之前我就说过,我正在寻找一个真相。”
他顿了一下,指尖自上而下游走过卫庄的脖颈,模仿着那段记忆中的语调说:“而要做成这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卫庄的视线凝在他那只节骨分明的右手上:“怎样的帮助?”
“棋子既已入局,接下来所要做的不过静观其变,”东皇的指腹擦过卫庄裸露的锁骨,于衣领处轻轻一挑,垂眼便可见他胸前隐约的沟壑,东皇打量着身前人的神色,想了想又笑着说,“或者,我们应该换个说法。”
卫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东皇的眉眼一舒,他有一双含情似的桃花眼,平日里无需牵动嘴角,便有几多柔情,更遑论此刻噙着笑意:“我筹备了一场好戏,只待与你同赏,卫庄兄。”
他的话音消散在空中,四周的景致随之黯淡下去,卫庄的瞳仁骤缩了一下,五指因发力而收拢,才发现那邪门般的定身术不知何时已经除去了。
周遭紫兰轩的布景褪去,一切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他环顾四下,不见东皇的身影,这是,耳畔忽而“咔”一声轻响——
就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东面的天空泛起了一点浅淡的白色,苍茫的海面上尚笼着一层雾气,巨大的蜃楼在浅灰色的薄雾中模糊了棱角,隐隐绰绰。
喧嚣的海风涌起的瞬间,一抹赤红的身影掠上了蜃楼的夹板,只一瞬,旋即与漫天雾色融为了一体。
听见有人落地的响声,白凤抱臂回望了一眼,赤练对上他的视线:“有什么收获?”
“很奇怪,”白凤收回了视线,望向眼前空荡的殿宇,“这里好像什么人也没有。”
赤练柳眉一挑:“我让你来,要的可不是一个‘好像’。”
“你就不觉得奇怪,”白凤无视了她话中的不满,“这是全蜃楼中最高的建筑,按说该是核心所在,可眼下却连一个守卫的人影也不见。”
“那岂不是更好?”赤练迈步朝内走去,穿过长长的回廊,一道耀眼的金光倏而透过纱门涌进来,她推开拉门,只见正中的天井中种了一棵高有数丈的古木,血红的树干上金光烁烁,好像将漫天闪耀的星辰拉入了凡间。
传说中蜀地的神木扶桑,竟被人无声无息地移栽到了此处。
她仰头凝视着这株参天的大树,心中忽而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寥落,韩非在最后的日子里曾苦口同她讲过作法自毙的道理,却终究无法看着她改过。
神木千年,犹不能自决归处,遑论一届凡人?
这个念头甫一涌起,便如燎原大火般烧彻了她的心扉,赤练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意识到日后无论她做得多么好,又或者不管不顾,从此越发变本加厉,她的哥哥却都不会再回来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命,不会因你是王侯权贵,而多有偏颇,也不会因你有几分本事手腕,就叫你得尝所愿。
再早些年的时候,她尚为韩王宫中一个不知凄风苦雨为何物的公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与众不同,认定了自己需得走常人未走过的路,绝不像父王般优柔寡断,也不似兄长般囿于朝堂,而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代价?
当年的种种决心与勇气,那些毅然决然闯荡江湖的魄力,今朝回首,原来那么幼稚可笑,什么决心,什么气魄,如今看来竟连个蹩脚的笑话也算不上。
假使没了韩非的精心打点,没了卫庄的一路照拂,此刻或许她依旧被囿于深深宫墙之后,只不过从昔日的新郑辗转到了咸阳罢了。
白凤看了她一眼,指尖拈的翎羽忽而微微一颤,他的目光一凛,掌心有寒光闪过:“有人。”
同他话音一道落下的,是一阵清脆的撞击声,走道的另一头,一股浑厚的真元陡然爆开,掷出的飞镖与气流狭路相逢,竟如绵软的草叶般被绞了个粉碎。
星魂动了动成诀的手指,自木梯的尽头缓步而下,赤练的右手搭在腰间的软剑上,眉心轻蹙起来,上回她见到对方,还是在月初一次尾行墨家那两个小鬼的任务里,这才几日不见,此人的内功却像是又进了一个台阶。
“之前也正是在此处,”星魂背着一只手,朝二人道,“我遇到了流沙之主,没想到这才月余的功夫,又见到了二位,我寻思着阴阳家同流沙素来也没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赤练嗤笑一声,手中的链蛇软剑一把甩出,在狭长的走道中泛起一阵冷冷的银光,柔韧的剑身变幻,那寒芒在灯下好似一条吐信的长蛇。
星魂抬起了负于身后的左手,一道深紫色的气焰从他的掌心幽幽燃起:“来者是客,按说应该好好款待,不过今日我时间有限,便不久陪了。”
白凤眯了眯眼:“我看蜃楼上空空荡荡,上回见到这般景象,还是传闻贵派东皇出关,莫非今日亦是如此?”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得赢了我之后才能知晓,”星魂的眉头一扬,戏谑地笑了一下,“当然了,前提是你们能有这个本事。”
听他这么说,白凤就知道自己大约猜中了什么,可星魂如若动了真格,凭他与赤练未必就是对手,却见赤练柳眉一挑,竟想也不想地提剑迎了上去。
白凤的眼皮一跳,尚来不及出手阻止,就见星掌中的气焰骤然转炽,猎猎紫光照亮了他的脸上的刺青,抬手就要朝迎面的软剑斩去。
正这时,高处突然有人道:“星魂,住手。”
星魂一愣,旋即止了动作,白凤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高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
“仪式已成,”东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星魂,淡淡地说,“今日你便先退下吧。”
星魂的嘴唇掀起动了一下,似是想说句什么,却又止住了,收了掌间的紫焰,朝东皇一揖,继而快步离去了。
白凤皱眉望着高台上的男人,心底无端涌起了一阵诡异的感觉,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个人不是......
不等他多想,下一刻,对方竟已至二人身前。白凤吞咽了一下,如果说刚才星魂的出现,他还只是意识到自己不敌,眼下见到此人,纵然对方还未曾出手,背脊竟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白凤也说不出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觉得对方瞥来的那一眼很奇异,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与重重王朝,遥远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
他被这个莫名的想法惊动了一下,回眸去看赤练,却见对方的双目微微睁大,正握着手中的软剑怔怔地朝那人看去。
东皇看向二人,缓缓地问:“既然你们是流沙的人,来蜃楼又是有何贵干呢?”
他的语调平而缓,声音又不重,听上去可谓温柔有加,可赤练却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嘴唇张合了一下,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哑了:“你......不是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