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卫非）凡生》殷栩

29、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卫庄进入镜中的时候，四周还是雾蒙蒙的一片，淡紫色的水汽如烟霞般晕染开来，笼罩在身畔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上。

　　引路的月神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仿佛与连天的雾气融为了一体，卫庄扣着剑柄，顺着水边的碎石走出了一阵，绕过一片足有人高的芦苇，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这烟汀之畔。

　　卫庄紧扣在剑柄上手指松了松，驻足下来，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

　　那人如有所感般回过头，这一回，他没戴以往那张诡异的面具，一身黑袍拖到地上，见了卫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似是讶异，却没有开口，只是转过身朝他迈近了几步。

　　卫庄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来，喉结滚了滚，心中忽而腾起了一种道不出的滋味，说苦涩大约也算不上，就好似卡在喉口的一根刺，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只能由着它刺破皮肉，划出一道浓郁的血痕来。

　　来人望着他微蹙的眉心，好像费解似的，竟又走近了一步，于是两人间挨得极近，几乎能听到对方胸膛内有力的心跳，那人的目光一动：“是你。”

　　卫庄看着他那双透亮的眼睛，无声地将推开一段的鲨齿收了回去：“你们若有什么想要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直说。”

　　“我们？”东皇问，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颔首道，“这么说，是月神带你来的此处。”

　　“月神，焱妃，又或者是阴阳家的其他长老，”卫庄说，“这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吗？”

　　“确实，”东皇点了点头，他久居高位，却并不吝啬微笑，一对无可挑剔的桃花眼微微下压，凝成了一点月牙似的弧度，“毕竟比起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卫庄的心中一动，觉得他这话来得莫名，一时竟猜不透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东皇缓缓抬起右手，掌心间似有雪花般的霜色一闪，卫庄的神经绷起，下意识想要去避，却见对方又将手收了回去。

　　“你似乎很想知道我的目的，”东皇笑了一下，伴随着他的话音，有绵绵的雪絮纷纷扬扬自半空落下，粘在他乌黑的发梢上，继而悄然化开，“若是同你说起，倒也无妨，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

　　卫庄看着他衣衫上的融雪，皱眉说：“真相？”

　　东皇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卫庄知道自他步入镜中，或许还未及一炷香的功夫，可他却无端一阵心烦意乱，好像这默默无言的一眼足有半辈子，要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一点耐心系数收拢进去。

　　他的指尖动了动，几乎本能地想要去握腰间的鲨齿，却发现视线倏而模糊起来，漫天白雪好似忽而连成了一片，在他面前化作一块纯白的幕布。

　　卫庄的心头惊动了一下，猛然去看东皇，视野却陡然一黑，就这么无知无觉的倒了下去，失去重心的瞬间，有人出手将他揽住，浑浑噩噩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那般熟悉：“......原是如此......可眼下，却有了意外收获。”

　　他说的收获是什么，卫庄心想着，可眼皮却越来越沉，光影皆离他而去，好像那些长久以来的执念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疲乏之中，脑海中徒留下一个念头——

　　那个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蟾宫内，星魂眯起眼，打量了这面繁复的铜镜片刻，目光一转，又落到身侧的盘腿而坐的女人身上。

　　月神天青色的眼纱轻垂下来，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影，眼纱下那双阖上的美目好像下一刻便会睁开。

　　星魂隐在袖中的左手抬起，指尖有点点紫芒泛起，好似一片氤氲的雾气，他垂着眼帘，由真元凝成的浓雾轻轻扫过对方柔韧的脖颈，继而化作了根根游丝般的细线，眨眼间勒住了月神的周身。

　　“攻于心计者，亦死于心计，”他抬眼看向他墨色的镜面，只见那其中随着他指尖的手势晕开了点点涟漪般的细纹，“这么看来，倒也算有趣。”

　　稀朗的星光中伴着几声不成调的琴声，叮叮咚咚，像是有人正在调弦，卫庄眨了一下眼，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嘎吱”一声，小院的木门被夜风吹开，黄铜的门环拍打在门板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卫庄走进院中，那古琴的音色倏而一转，荡开一阵悠长的余音，起调不高，堪称平和，弹拨间却有种别样的自在洒脱。

　　东面厢室的房门敞开着，能瞥见房中一抹幽幽摇曳的烛光，卫庄听出那是一曲变了速的《凤求凰》，他循声步入房中，耳畔清越的琴音忽而止了，徒留一阵低婉的尾音，在空中颤动着，顺着窗棂飘荡开去，与窗外浓稠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榻上人将瑶琴搁在了一边，起身朝他走来：“今晚这么迟？”

　　好像正应了他的话一般，远处有更夫敲着铜锣走过，报了三更，卫庄垂眼看着对方那双浸润着笑意般的眼睛，脑海中紊乱的心绪好像瞬间不复了，只留下一派宁静，那种感受十分奇异，却叫人无比安心。

　　此刻他尚未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乃至想不起今日究竟因何而晚归，一颗心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好似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抵达了归宿，于是轻轻一点头：“久等了。”

　　韩非瞧着他，眼角的笑意更甚，偏头道：“寒衾孤枕，一个人睡觉可没意思。”

　　卫庄摘下鲨齿，搁在一边的剑架上，笑了笑，没同此人一般见识，打趣道：“桑海入春也有月余了，室内还烧着暖炉的也就独你一家。”

　　“看来我是颜老色衰了，”韩非作了个苦脸，眉眼耷拉下来，一副颇为苦恼的模样，“连入夜点个暖炉都要遭人嫌弃。”

　　卫庄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好笑之余又有点犯愁，心道这才没几日的功夫，这人就愈发得寸进尺了，往后可又如何是好？一面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挂在一边：“怎么突然想起弹琴？”

　　韩非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喜欢吗？”

　　卫庄挂衣的指尖一顿，一时间有点拿不准他话中所指究竟是这支求爱的曲子，还是他今夜新调的琴音，转过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一整天就在琢磨这个？”

　　“多亏子房照应，”韩非看着他，缓缓地说，“我今早去了小圣贤庄，你忘了？”

　　卫庄看着烛光下他的脸，不知为何，心中忽而一阵恍惚，小圣贤庄，韩非什么时候去过那里？可不等他仔细思量，脑海中就是一阵钝痛，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有什么收获？”

　　韩非低低地唤了一声：“卫庄兄？”

　　卫庄摇头，示意自己无妨。韩非不放心地看了他一阵，这才说：“当日在崖边子房匆匆与我别过，说是此事关乎小圣贤庄，果不其然，今日长公子扶苏突然登门造访，还请来了一位贵宾，与几位当家在春庭之中举行了一场‘以剑论道’。”

　　卫庄：“道家天宗，如今也开始为秦国效命了。”

　　“既是门派，内部难免有分歧，”韩非说，“眼下人宗掌门逍遥子已成为了通缉榜上的一员，而天宗的晓梦却被长公子奉为座上宾，也不知究竟哪方才能算作明智。”

　　“马上就是道家五年一度的雪霁之争，”卫庄说，“无怪乎人宗闭关已久的掌门突然入世。”

　　韩非：“看来你觉得这柄道家镇门的雪霁剑将被收入晓梦的囊中？”

　　卫庄反问：“你以为如何呢？”

　　“我看来，盲目寻找看似坚实的靠山，可并非良策，”韩非说，案前跃动的烛光映在他的眸子里，明明灭灭，“除非......”

　　卫庄一抬眼：“除非什么？”

　　韩非沉默下来，望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那他想起黎明时分雾蒙蒙的江面，有种不动声色的平静，叫人忍不住近一步，再近一步，直到回神时，竟已然置身于渺渺湖心。

　　“都这个点了，”他忽而说，“你忙了一天，不累吗？”

　　卫庄愣了一下，习武之人本就较常人体格强健，何况这些年里于他，四更，乃至破晓时分才小憩片刻也是常有的事，可被韩非这么一说，他却突然觉得一阵疲乏上涌，好像是一瞬间，竟困顿得有些难以忍受了。

　　奇怪，之前似乎也过这么一次，卫庄心想着，可任他如何搜肠刮肚，却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强撑着倦意，在韩非身侧坐下，却见对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仿佛瞬息之间，竟好像绕过他，到了屏风的一侧。

　　“晚上堂前烧了点莲子羹，”不知怎的，韩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雾，“你睡前吃点，暖暖肠胃，好睡得踏实些。”

　　他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卫庄忽而站起身，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腕，韩非看了那只伸来的手片刻，又回身看向他：“怎么？”

　　卫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而松了手，这倦意着实来的邪门，好似有钝刀在他的脑中来回拉扯，带起阵阵钝痛，逼得他无法思考，摇摇头又坐了下来：“你......”

　　韩非略附下身，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恩？”

　　卫庄的眉心蹙起，脑海中撕扯般的钝痛更甚，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竟颇为吃力，浑噩间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最近城中皆是罗网的眼线，你......别乱跑。”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像样子，想要补上一句，诸如什么我好派人跟着你，又或者我能同你一起去，可思来想去，却觉得怎么说怎么错。

　　韩非静静的注视着他，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一下，唇角的笑意褪去，好似卸下了假面，露出内里的血与肉来。

　　好一会，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又重新直起身，轻声道：“我知道了。”

　　随着他这身叹息般的话语，卫庄的视野渐暗下去，昏昏沉沉中，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可眼前早已是漆黑一片——

　　这并非一个多么精妙绝伦的幻境，仔细想来，处处都是破绽，韩非在时从未去过小圣贤庄，上月初皆是阴雨，何来如此清朗的月色，更何况扶苏造访小圣贤的几日，他们二人日日相伴左右，他心知韩非的身体，哪里又舍得晚归？

　　只不过他一厢情愿，闭目塞听，被囿于这方幻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