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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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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俊臣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并不是在宫中。
那是天授元年的正月十五,也是他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片纸醉金迷的长安城。
长安是怎样一处地方?在当日的来俊臣看来,什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统统不足以形容此处王都。
当暮色笼罩大地,永安渠内一盏盏河灯亮起,飘摇着汇入河道,聚成荧荧的一片,好似九天的星辰倾落下来,为这处王都平添光辉。
他随着为首的御史中丞穿过熙攘的天街,同行的官吏们左顾右盼,艳于沿街的商户中陈列的珠玑罗绮,来俊臣的目光却落在御史中丞那一身醒目的官袍上,鲜红的绢布上的仙鹤以金丝刺就,振翅欲飞。
正五品的御史中丞——若放在他的故乡,那可是顶天的品级了。
不过还不够,来俊臣默默收回了视线,一个正五品,连参加长明宫内今夜元宵晚宴的资格也没有。
区区五品。
这一刻,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周遭攒动的人群倏而高呼了起来,来俊臣的眼皮一跳,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漆黑的夜幕中,朵朵绚烂的烟火次第炸开,恍若春日洛阳午庭内盛放的牡丹,于夜色中徐徐绽开。
所有人都在欢笑,有丝竹声自前方传来,拥挤的人群于此刻如潮水般向街道两旁退开,来俊臣正要转身望去,身旁有同僚于拉了他一把。
喧闹的街道好想于一瞬间寂静了下来,耳畔只余下远处朵朵烟花炸开的响声,来俊臣与街上的所有人一样,在青石道的两侧跪下来,朝着缓缓驶过的车辇一拜。
出乎意料地,华美的车轿却在御史台几人的身前停了下来。
来俊臣抬起头的那一刻,西天一朵烟紫色的烟花刚刚绽开,炽烈的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空,也照亮了眼前人的面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武明空。
那个传闻中的妖后。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来俊臣的心中亦不免一惊,只见眼前的皇上既不丑,也不老,乍眼看,倒像是个没出闺的小姑娘。
他看着对方那双琥珀般的金眼睛,即便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没有人能将其忽略过去。
武明空一手托着下颚,目光掠过天街上的人群,长明宫中宫阙重重,异宝无数,可即便如此,一个人在此间呆上三五十年,山珍海味日复一日,到底不免乏味。
她的视线忽而停驻在御史台结伴而行的一干臣子身上,那之间,倒有个生面孔。
这个上元佳节,她或许可以不那么无趣了。
来俊臣在府中接到宫内的传唤,已是月末的事了。
把他所居的那处一眼见底的小院说成府邸,大概也有些夸张了。可无论如何,当来俊臣三两步穿过院中的那两棵桂树,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心中又是何想呢?
门外站的是一身宫服的公公,来俊臣未曾见过对方,却知道即便放眼宫中,也没有几人能够穿这个颜色的官服。
冯公公见了他,并不多话:“听闻来大人不日方从明州转调京城,官升两级,实乃后生可畏,老奴先朝大人道声恭喜。”
来俊臣心念几转,知道天下没有白给的馅饼,可那又如何?定了定神,作揖谢过了公公。
冯公公打量了一周他身后不起眼的院落,若有所思道:“长安城中有王宫坐镇,自然处处皆是宝地,可大人这处的府邸却也有些偏僻了。”
来俊臣干笑了一下:“恕下官愚钝,不知公公的意思是?”
冯公公抬起眼皮仔细瞧了他一眼:“德安这一带虽僻静,每日上朝却也多有不便,大人若是喜静,城中亦不乏闹中取静之处。”
来俊臣心中一动,他不过一届七品,还是仰仗了恩师的颜面方得已入京做事,哪里轮得到出席朝会?
有个模糊的画面在他的脑中一闪,那是当日繁华无匹的上元灯会,漫天火树银花之下,女人那双于夜色中熠熠生辉的金眼睛。
只是这天下文官何其多,为何偏偏轮到他来俊臣?
武明空的身边并非没有男宠,其中最久逢圣恩的,是一位名为薛怀义的僧人。
来俊臣一袭白衫随着公公步入仙居殿的时候心想,其实做个和尚倒也没什么不好,左右不过掩人耳目,如若能令他一人之下,哪怕做个有名无实的阉人。
毕竟这世上,平民之命贱如草芥,在贵族面前不值一提也罢了,穷人之间还要彼此踩踏。
只有贱民,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这是上京中那些风度翩翩的达官显贵们最不耻的事。
贵族们行事讲究体面,哪怕他们心里想的是叫对方诛九族,灭满门。
不过这倒是正好,来俊臣心想,显贵们不愿做的事,他统统愿意为之代劳。左右他草民出生,不怕丢这个人。
因为穷困与位卑比什么都可怕。
自然了,也比死可怕。因为死总是容易的。
在来俊臣眼里,求死,乃懦夫行径。
他随着公公绕过烟雾缭绕的廊桥,月色倒映在湖水里,泛出一层浅淡的光晕,仿佛一块浸润在水中的玉璧。水榭垂落的珠帘后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凭栏而坐。
冯公公戴着笑脸,朝那身影深深一揖,唤了声陛下,来俊臣连忙跟着照做。
云母屏风后温婉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唯余琵琶的一声尾音,缠绵着于这如水的夜色中荡开,消融在了晚风之中。
隔了一层珠帘,来俊臣看不清前方女人的面容,索性低垂着眉眼,等候着对方的发话。
武明空把玩着手中的狼毫,仿佛此地根本无人前来觐见,也不知究竟过去多久,直到台前的红烛滚下一滴似血的红泪,擦着粉黛的眼皮方才一抬:“你就是御史台的来俊臣?”
她的声音就同面容一样,恍若二八芳华的少女。
来俊臣一叩首:“正是在下。”
早在来俊臣踏进这处宫殿之前,武明空便已经彻查了他的身世,除了家世背景,也一并知道他在上元灯市的后一日清晨,暗中走访了左丞相的府邸。
但这也没什么,武明空看着面前被涂改地一塌糊涂的奏折,漫无目的地心想,就算眼前的青年想要她的项上人头,也没什么。
反正宫廷之中无亲情,更无爱情。
至于其余那些尔虞我诈,大抵如此。她见得多了。又何况......
水榭一角的灯火摇曳了一下,来俊臣心头猛地一跳,武明空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了他的身前,可他刚才分明未曾听到半分动静。
武明空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突然笑起来:“来卿何故低眉垂目?倒像是朕如何委屈了你。”
她的笑声又甜又脆,清澈好似淙淙泉水,然而来俊臣此刻听闻,却只觉毛骨悚然。
来俊臣板直了腰脊,一颗心在胸腔内怦怦直跳,笑着说:“卑职昔时通读古籍,只见那面上常言觐见君主,还需得临深履薄夙兴温凊,却不想这书到底不过前人死物,陛下之言,方为我们做臣子的准绳。”
武明空看了他一眼,一张过分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卿既然喜好察言观色,那么不妨猜猜,朕今夜传你来此,所为何事?”
揣测圣心可是大忌,来俊臣没想到她会当着面问出这一句,只好放缓语速,尽量显得有条不紊地说:“家父在时,曾与明州县令做过同窗,年前卑职......”
“莫非来卿想说,”武明空打断他,“这位明州县令,又恰是当朝左相的旧识,你如今入京,于情于理应当赴左相府造访?”
来俊臣心头悚然,他知道皇帝定会事先调查他的身世,却不想竟查得如此彻底而仔细,张了张嘴:“卑职......”
“一派胡言!”
武明空将身侧的桌案一推,哗啦一阵,满桌的奏折散落了一地,顺着台阶滚落,发出一阵辘辘的响声。
来俊臣第一次与皇帝谈话,拿捏不准她的心性,干脆摆出一副惶恐而丧气的模样,以头抢地道:“臣罪该万死。”
武明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幢幢的灯火映在她赤金的眸中,却没能为其增添暖意:“朕倒是听闻,你还派人打探了薛郎的消息。”
“臣自作主张,斗胆揣度圣心,”来俊臣的额头抵在水榭的石板上,额前的发丝悉数散落下来,贴在了他的脸侧,“还请陛下降罚。”
“责罚?”武明空以折扇挑起了来俊臣的下颚,眯眼笑道,“仔细看看,比起朝中那班子古板,来卿倒是生了副好相貌。”
有汗水自脊骨滑落,沾湿了他今夜新更的一身白袍,来俊臣的喉结滚了滚:“是卑职僭越。”
“啪”一声,武明空放下了他,手中的折扇应声展开,露出了里头龙飞凤舞的一个“曌”字。
说文解字中本无这个曌字,来俊臣知道,这字正由眼前的女人所创,意指日月同天,朗照大地——也正是武明空的自称。
“做臣子的,还需有做臣子的规矩,”武明空轻摇着手中的折扇,目光却纹丝不动地落在来俊臣的身上,“来卿以为呢?”
来俊臣应道:“皇上所言极是。”
武明空一笑,忽而说:“其实你若有意,朕倒是也不介意考虑考虑——”
来俊臣知她说的反话,哪里敢应,就见武明空的目光一转:“马上就是朕的生辰,六十七岁,作为一个皇帝,倒也够久了,不是吗?”
来俊臣的后背已经湿透了:“陛下洪福齐天,自当万岁。”
武明空看着他:“念你初至长安,朕便多交代一句。”
来俊臣:“臣洗耳恭听。”
武明空漠然地说:“朕乃天选之人,同寡人比命,你还不配。”
来俊臣怔了怔,心中闪过一个可怖的猜测,他张了张嘴,出声应了,又问:“臣......陛下既召臣来此,可还有什么交代?”
武明空端坐在倾倒的案前,前方就是散乱一地的奏折:“朕要你去办一件事。”
来俊臣候了片刻,却没等到答复,迟疑说:“不知陛下要臣办的是什么事?”
武明空:“等时候到了,你自会明了。”
来俊臣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武明空的目光一转,自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色,纤瘦的手指一下下地轻敲着手中折扇:“来卿也无需过于忧心,既然你已拜见了左丞相,想必周兴也乐意做你这般才俊的老师。”
她说完,拍了拍手,屏风后立即有宫人出来收拾了一地琐碎,来俊臣略微松了口气,暗待着武明空的屏退。
武明空却若有所感般望了他一眼:“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指尖掠过朱唇,看着阶前来俊臣正襟危坐的模样,忽而笑了,伸手掷出去一物:“这个,你代为转交给左金吾卫丘将军,让他择日来朕这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