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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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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推开巷尾花店的玻璃门,巷子里的风便顺势撞上了门边悬着的陶瓷风铃,铃声清脆,敲醒满屋无人问津的盎然生机。
埋首于花架最后一排的花店店主从花叶间抬头,和自己打招呼,“阿喻来了啊。”
“赵婶。”喻文州笑着回应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来,过来坐。”赵婶在花香叶绿里起身,脱去沾着黑黄泥土的手套,给喻文州泡了被清茶。
“下班了?”赵婶问。
大抵时间路过这位老太太的时候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年过六旬的老人看上去不过就是五十有余,喻文州瞧着她连眼角皱纹都保持着的优雅,平平和和点头。
“周末有去哪放松的打算吗?”
“没什么安排,”喻文州喝了口茶,“要不我来花店帮忙吧。”
“诶,你个年轻人一闲下来就跑我这老太婆这里可不行…”
“那我去对面的书店帮忙啰。”
“那不是一样的吗。”赵婶无奈道。
喻文州在事业单位工作,编制内,朝九晚五,双休且通常没有加班的必要,五险一金,收入稳定。当然了,这样没什么太大压力的轻闲工作自然不会有多漂亮的月薪年薪。然而喻文州独自生活在家人留的老房子里,倒也不需要什么薪资追求,维持现在的状态也是乐得自在。
那栋两层高的老房子就在这条被日新月异城市化翻新给遗忘的市井小巷里。巷子里的邻居大多是扎根这座城市四十年以上的土著,只需踏进这片像是骨子里就扎根着鸡零狗碎的争执和麻将桌上吆喝骂咧的老住宅区半步,人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回到上世纪。
喻文州从小在这里长大,和阿公阿婆一起,他现在住的房子也是由两个过世的老人家留下的。
在他小学的时候,这条从来只存在水果店、炒货店、日用五金、发廊,以及一间接着一间开张的麻将馆的街道,多了一家花店和一家书店。
花店是赵婶开的,而与花店五步之隔的对门就是书店,赵婶的丈夫,一位姓张的大伯所有。
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妻来着两家小店搬来这里的时候,可以说是与周遭格格不入,与小巷八字不合。就像说话细声细气的赵婶永远争执不过一个比一个泼辣吵起架来一声比一声嗓门高的阿婆阿妈,儒雅寡言的张伯不知道怎么和打着赤膊笔划猜拳的阿公阿叔们开口攀谈一样。
但料谁也没想到,这两家生意寡淡的店铺在巷尾一落脚就是二十年,麻将馆倒了一间又一间,炒货店的店主由父亲换成了儿子,两家小店还是毅然不倒。
近些年来,甚至因为张伯的书店尽收藏着些旧订老书,而借着网络上的怀旧浪潮小小地红了一把。每逢周末,总会有些本地或外地的年轻人从街头穿至巷尾,寻找这间被时间遗忘的书屋和那位看起来不善交谈,戴个眼镜拿着报纸坐在收银木桌后的古稀老人。
从书店里淘一本纸页泛黄的老书,再去书屋对面那间花店买几枝娇嫩欲滴的鲜花,他们看看老书又瞧瞧鲜花,从只容得下电瓶车穿梭的小巷走回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副若有所思又心满意足的样子。
“年轻人就多和年轻人待在一起,阿喻这么讨人喜欢,干嘛一个人闷着?”赵婶语重心长劝说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瞧着去外地读了大学,又望着他拖了个行李箱回到这条老街的年轻人,“再说了,周末我和老头子也不至于忙不过来的。”
赵婶没有虚夸,喻文州的确是从小到大地讨人喜欢。毕竟也没有什么人会对一个凡事都随和温柔,不红脸不刻薄又靠得住有能力的人产生多大反感情绪。
街坊邻居喜欢他,阿婆阿妈总亲切热情地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同事上司喜欢他,要么总叫着一起吃饭,要么有心提拔他。
但喻文州不喜欢女孩,所以他不需要和阿婆阿妈介绍来的相亲对象接触;同事上司可以在工作日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但喻文州并没有遇上同他合拍到值得他分享休息日的朋友,所以很多没必要的邀约都是能推就推。
所以啊,赵婶其实也没有说准,喻文州这种表面浮着层温和但心里又藏着标准和要求,待人亲切却不深交,看上去是不管闲事的成熟稳重实则不免让人觉得疏远的性格可能讨人喜欢,但绝不可能格外讨人喜欢。
喻文州思衬着,发现自己除了个别学生时代相识,但如今不幸都和自己不在一个城市的好友,还真的没什么可以共度周末的人。但还好,他能和孤身的自己和解——与不投机的人相处是负担,他也没那么喜欢热闹。
“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或者跟你和张伯聊聊天,没办法。”喻文州玩笑着说道,喝完了杯中的茶,“婶,我带几束花回去。”
喻文州的客厅有插花瓶,里面插的花自然也都是楼下赵婶这儿买的。赵婶有劝过喻文州要是实在喜欢养花不如直接买盆栽,花开得更久,而且来年花期还会再开。
但喻文州不以为意。不仅是他隔三差五来赵婶这买买花可以权当照顾生意,也是因为他不曾觉得鲜花枯萎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情。花期本就短暂,那又何必勉强着把那份短暂生拉硬拽得再长一些。恰恰是枯萎的过程让他感受到花的生命与情绪,察觉到不与时光流逝、情绪蹉跎去作艰苦斗争的豁达。
花嘛,开过不就好了。
喻文州右手拿着束洋桔梗配白玫瑰,左手是赵婶要他帮忙扔进门口绿色垃圾桶里的一把枯萎的红玫瑰。
绿色垃圾桶里有泥土,有卡纸彩带的边角料,也有其它已经躺着的枯枝败叶。喻文州把那把红玫瑰安稳平放在最上层,转头,看见了三米不到的街道对面,一个刚从张伯的旧书店走出来,正在往书店门口的黑色垃圾桶扔轻飘飘塑料纸的年轻男人。而那男人很快转过头来,正好瞧见了花店门口的自己。
巷子里跑过一阵三月的风,扬起的沙尘迷了喻文州的眼。
他底下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时那个穿了件军绿色风衣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这人真奇怪,喻文州想着,不过我也一样,于是他朝对方走去。
也多亏这是一条只够电瓶车穿梭的小巷,不然要是有私家车路过,定会朝着这两个杵路中间站着的傻逼狂按喇叭。
“你不住这附近吧,面生。”看着对方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喻文州脸上挂起了喻文州式标准的温和笑容,照顾性地率先开了口。
“嗯。”年轻男人接话,“你住这附近吗?”
“对啊。”喻文州发现对方的左眼比右眼稍大一些,不过并不碍事,还挺有记忆点的,大概就是下一次自己在街上遇到他也一定还能认出来,他想,又问道,“是不是觉得这里挺破的?”
“没有,我还挺喜欢这种地方的。”那男人看着他认真回答。
嗯?
喻文州头顶是交错盘旋的电线,墙上撕了又粘反反复复的小广告长成了牛皮藓,他右手边有两个大妈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讨论这这一片什么时候能被征收。
“我儿子说了,两年以后这里肯定要拉一条地铁!”“嘿!不可能!顶多明年,这里就要被开发商征去修高楼!”
两人说着说着像是要吵起来了,都试图以分贝量为自己的猜测赋予更高的可信度。
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喻文州没开口反驳,但玩味地瞧着对方。
“我真挺喜欢的,”那人笑了,西斜的蓬松阳光散落在他的分明的睫毛上,“可能因为我就是住那种车来车往从早到晚的高楼,所以很羡慕这种小街小巷里面的独栋房子吧,挺有生活气息的。”
你是没来住过,这里有三更半夜突然暴跳如雷大吵大闹的夫妻,有从天还没亮就吆喝着出摊的小商小贩,特别现在是春天,房檐顶上走的那只黑猫已经没日没夜地嚎叫一个星期了,所以你才这么想。
喻文州在心里说着,但面上还是点点头,没打破对方美好的幻想。
“你这是什么花?”
“洋桔梗和白玫瑰。”喻文州把花凑对方鼻子前让他闻了闻,然后反问,“那你买了什么书?”
“噢,就一本新书和一本旧书。”年轻男人向喻文州展示。
新书也不算新,出版的年月都挺早了,只是没有其他人的阅读痕迹。一般这种书张伯都给它们包了层塑料纸做区分,不过这男人刚刚扔掉了。
旧书。
喻文州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那书皮,“你为什么买这种书,里面写写画画很乱的。”
“你不觉得看其它人留下的阅读痕迹很有意思吗?你不认识对方但却可以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男人挺开心地看向喻文州,像是想要喻文州也能感同深受这种快乐。
“是吗?”喻文州偏头瞧着男人,“那你可要看到一位幼稚高中生的所思所想了。”
“什么?”
喻文州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捕捉到对方了那微乎其微的僵硬瞬间,解释道,“我高中的时候借过这本书,留下了你所说的阅读痕迹。”
“你等下要怎么回家?”喻文州问。
“我车停在巷口了,到时候开车回去。”
“嗯…”喻文州等待了一会儿,瞧着对方并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和自己说再见,脚步也没有挪动,眼睛弯了弯,“你想来我家看看吗?”
如他所料,对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