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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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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转眼已经是九月,天气依旧寒冷,只是因为人群的关系,永安的殿堂里却好似唐的盛夏,热闹异常。
自从那晚在云藻宫发生了事情之后,赤德央真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尚绮大相和小皇子乐骐于是可以大胆放心地不尊谕旨,整天没事就往云藻宫钻。这一来二往的,惹的皇宫里的所有人都把云藻宫当成茶楼,纷纷把一游云藻当成每日必修的功课来做,让永安无时无刻都深陷人群,无暇自顾。
“王后今日可否让老夫九子?”
一个面相凶恶的高瘦老头把棋盒牢牢抱在胸前,目露凶光,咄咄逼人。
“不行——”永安拉过自己的棋盒,发现里面是白子,这个老奸巨滑的喇嘛!
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僧相钵阐布。他在宫中和尚绮昕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默契,才有现在稳定的官场。
“五子还差不多。”
在这帮人面前,她早就放弃惺惺作态了,因为大家都是直性子,直来直往反而顺他们的意。
“九子!”老和尚吹胡子瞪眼的,硬是摆臭脸给她瞧,没有吓到她却让一旁观棋的人都惊呼起来。
僧相虽说是出家人,但脾气一点也不输给赞普。更何况他是赞普的老师,整个宫廷里,能在赤德央真面前发威的也只有这老头了。
“老头,在我这里不准耍赖。上次让了你九子我就输了,今天只能让你五子。”永安也不依。
这老头滑头得厉害,和他下棋得格外留心,让他五子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具有挑战性了,若真的让他九子那还得了!
“好好!”他听了这句甚是得意。
毕竟在吐蕃,除了他以外还没有谁赢过永安王后。
不过这个小永安他实在是喜爱,不仅人长得讨喜可人,人也大方聪颖。更何况居然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样样一流,就连兵法佛经都广泛通晓,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有这样的王后,他吐蕃夫复何求?
“小永安你还真有两下子,什么都会。”老头捻起一块绿豆芙蓉糕,赞叹道。“就连做的糕点,都如此美味。”
“就是!”乐骐也跳到一旁看黑白子大战。“卓玛嫂嫂什么都不行,光知道哭鼻子,真是什么都不如嫂嫂,皇兄这次真是娶对人啦!”
“怎么,真的是我比较好吗?”永安拉过这呱噪的小东西,塞了一颗蜜果在他的口中。
这小子,嘴一日比一日甜。他虽和赞普同胞,但由于父母去的早,哥哥也不怎么关心他,根本少人疼。她来之后关心他,他便像又找了个妈似的,天天粘住她这个皇嫂,只差没搬到云藻宫来住了。
“当然了!”乐骐拉住她的手,撒娇道:“如果我是皇兄,就专宠你,天天和你在一起,一个偏妃都不纳。”
“央真那小子他敢?”钵阐布大掌一挥,瞪大眼睛向众人宣布,“若是他小子有这么好的王后还敢纳偏妃?老僧我就跟他拼了!”
既而转向永安,“小永安啊,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老僧给你做主。”
“赞普根本没有那种意思好不好?”
尚绮昕迩忍不住为主子打抱不平。像他那种完全不近女色到会被人误会的家伙怎么可能会纳偏妃嘛!
“他没有最好!”老头继续忿忿不平。
让钵阐布承认错误比让母猪上树还难,他板着脸追问尚绮大相:“那你说说他为什么都不来陪小永安?”
呸、呸、呸!这年头好人不能做了!
尚绮昕迩有一种吐血的冲动,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问题好不好,他怎么会知道?
再看永安也是一脸“我想知道原因”的表情,这、这让他该怎么开口啊?
难道说——赞普真有断袖之癖?
似乎和上一位王后之间的关系也很冰冷,更别说育出子嗣了。
就因为这一条,他就被无数文武百官质疑。
幸好老天保佑他家的亲亲娘子比较争气,已经为他添了两男一女。否则……他和赞普之间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曾经几次,他也想问赞普,可是每次都被吼得差点小命不保。如果不想自己的宝贝们没爹,娘子年纪轻轻就守寡,他还是老实点罢……
于是,事情就这么一直被搁了下来,直到……啊!对了!直到上个月和永安下棋——
竟然一向对女人趋之若虞的赤德央真——竟然说出要封她为妃的话来,光从这方面看来,这家伙应该对永安是有意思的才对。
还有那晚在长廊中永安主动抱住赞普,依照那家伙的性格,这小妮子一定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是呢……
看着面前仍旧活的很滋润的小美人,他比她还想不通好不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照一般男人的本能,应该会好好宠幸她的才对,为什么一连一个月都见不到他过来云藻宫?反倒是最近的战事、平乱以及狩猎,他都无不亲征,好象逃避什么似的……
逃避……等等,难道说他在逃避永安?
噗哈哈哈哈——
他赤德央真竟然也有需要逃避的人?
哈哈哈哈——
看来,太阳要从西边升上来了。
事情居然能发展得如此有趣!
众人盯着尚绮昕迩,却各个神情凛然。
“喂……我说小皇爷,我是不是给他太大的压力了?”钵阐布摸摸光亮的脑门,转头问身边的华服少年。
“可能是有点。你看他,一会叹气、一会皱眉、一会惊讶、一会又傻笑,依我看精神已经有些不大正常了!”乐骐感慨颇深地评价。
永安也跟着众人赞同地点头。
终于收到到其他人同情的目光,尚绮昕迩回过神来,一脸好奇。
“唉——”众人皱眉,纷纷叹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尚绮大相伴的老虎脾气还那么差,真是难为他了。
……
一日午后,乐骐宛如一股旋风似的冲进云藻宫的后花园,一头撞进永安怀里。
“嫂嫂——”
永安被他一撞,差点跌进小叶池,还好及时拉住池边一小株金木犀才没有沦为落汤鸡。
“什么事啊?”看小家伙满头大汗的模样,本想开骂的她却实在舍不得责怪他。
“唐……那个唐……使节……见嫂嫂……”他一边喘一边说,根本没办法表达清楚。
“别着急。”她笑他因奔跑而涨得苹果似的红红脸蛋,“慢慢说。”
乐骐好不容易呼吸顺畅,“嫂嫂,唐派出使节来访。正在大殿偏厅等着呢。”
“唐的使节?”
永安很是奇怪。怎么突然有唐朝使节来访?
她并未听说过啊!
当今皇上李湛,和她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关系并不亲密,没有派使节探望她的可能。
再说,依照她在宫中的地位,应该没有其他人愿意万里迢迢来这里看望她才对。
那么,到底是谁?
皇宫大殿离云藻宫虽很近,但风格完全不一样,彻彻底底的北方风格,浓郁的民族色彩,有着与众不同的仿佛这里的主宰一般巍峨、宏大的夺人气势。
一进偏厅,永安便一眼看出使节的来历。
“昂哥哥!”她拉住来者的手,高兴极了。
江王李昂,是众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真正对她好的哥哥。
可惜只长她一岁的他,遭遇比永安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岁之前就被赶离皇宫,在这个与蛮夷交界的小小三省做江王。
“你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麟儿!”他宠溺地揉妹妹的头发,温柔地笑着。
“昂哥哥也越来越高大威武了!”她笑道,打发走下人,好让他们放开顾虑畅谈。
“你过得可好?”他皱眉,“我本来是想阻止湛的,但是我得到消息时你已经出嫁了……”
“我过的很好啊!”永安努力笑道,不想他这唯一爱她的亲人还要为她担心。
“赞普待你可好?”他看穿她的表情,眸子里忧郁的颜色更深了。
“好!”她笑道,却不小心渲染得过分夸张,“他宠我宠得不得了呢!”
昂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根本就不应该有和亲的!男人们为了所谓的征服与荣耀,将血淋淋的和平交于女人背负,这是怎样的不公平?”
“昂哥哥,他真的对我很好,我在这里也并没有受任何委屈,大家都很喜欢我,每天都找我下棋、谈心……”
“麟儿,你放弃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根本不会钟情于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看穿她的伪装,用他那湖水一般深幽的眸子洞察一切。自小,他便比一般孩子要深沉,现在更是如此。
似乎世界上一切事情都逃不出他的双眼。又似乎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让他无能为力,让他的表情永远渗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颜色。
“为、为什么?”她拽住他的衣袖,睁着迷茫而无措的双眼。“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告诉我,告诉我你知道了些什么?”
昂难过地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预示着他们一生注定的悲凉。
“你只是个代战公主。”
“这个我知道。”她吁了一口气。
这个她已经知道,虽然娶她并不是出于他对她的喜爱,他对她甚至是愤恨的……却不能阻止她继续仰望他。
她不会企求他的垂怜,她只要他在她身边,她是他的王后,就足矣了!
“你不知道!”他继续叹息,“上个月突厥刚刚才杀害了一名我大唐的代战公主!”
昂的话如同铁锤一般,狠狠敲在她的头顶,粉碎了她所有的、无用的、愚蠢的痴心妄想。
“杀害?”她呆呆地咀嚼这句话的含义,“不会的。我应该不会的……他不会杀我的……”
“他会的。”他打断她的话,再次粉碎她的希望。
“他会?”她惶恐地重复他的话。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十月将死的事实,但是在别人口中听到……却是更加地残忍可怖。
“和平协议对于吐蕃来说是不公平的。”昂无奈地皱眉,不得不告诉妹妹这个爱情故事真正的结局,“吐蕃明明有能力占领北庭,却因回鹘的临时倒戈而不得不与我大唐议和。十月宴请回鹘,只怕你会有危险!”报复回鹘,他的妹妹将是最有利的一枚棋子,吐蕃的赞普当然不可能没有这种一本万利的打算。
“我……”永安欲言又止,泪水在眼眶里就要溢出。
“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昂递给妹妹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对于一国之君,江山与美人永远是个二选一的难题。而吐蕃的这位赞普,却似乎根本没有把她这个美人列入选择。“在你爱上他之前告诉你,说不定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她微笑着,泪水滑落两颊。
“是么……”昂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希望妹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已经爱上他了。”她绝望地坦白。
“放弃吧……这样……你会过的好点。”他握住她的双肩,“一个人要获得幸福,首先要学会放弃。”
“放弃?你叫我怎么放弃?”她绝望地望着眼前的人。正是这个人,在她为自己生来就被赐旨和亲而哭泣的时候,安慰她说“吐蕃赞普说不定期待着唐美丽的公主”……
而今时今日,他却让她放弃?
放弃?
多么熟悉的字眼!
在宫中的十八年,她不知道放弃过多少次。
放弃母亲、放弃父皇、放弃作为一个人的自由与尊严、放弃作为一位公主荣华与富贵……而到了这里,她又必须再度面临放弃吗?
“我若再放弃,那我还剩下什么?”她泪眼婆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你谁也没有放弃,谁也没有!”
“可是父皇……”
“父皇也没有。”昂哥哥露出最悲伤的表情,否定她十八年来的固执。
“相反,他就是因为太爱我们,才不愿意我们成为宫廷斗争中的无辜棋子,用几乎最残酷却又最有效的方式让我们离开腥风血雨、尔臾我诈的环境健康地成长。”
他们的父皇不是一个杰出的皇帝,他只是一个敏感、忧郁甚至怯懦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印记,他所做的只有尽可能地遵从自己的真实的心,回报爱着他人的爱。
“那时,当我离开宫的时候。他曾流着泪对我说,‘孩子,原谅我不能给你大唐的江山,但相信我,我现在给你的要比那大唐皇帝的皇位还要重要的多!这是我作为父亲而不是作为皇帝,唯一一件能为你和你母亲所做的事情’。事实也证明了,我们这么些个皇子们,现在仍旧活着的只有你、我以及未满十岁的九弟了。”
“那么湛哥哥……”她泪流满面,惊恐地问。
“他上个月被宦官刺杀,死于太和殿。”
“死……死了?”她瞪大眼睛。“湛哥哥高傲自大,玩心最重,虽然每次都被御师傅责备,但他满脑子只有玩乐,没有野心与企图,对任何人来说应该是最无害的才对!为什么连他也逃不出这紧紧附在我们身上的可怕命运?”
“是啊!”昂苦苦地垂下眼帘,“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不!”她抱住他的身体,企图阻止死神触手的接近。
“没有用的,麟儿。这次轮到我了……”他叹了一口气,捧起她的脸,吻在眉心的红色花纹上,“我这次奉懿旨回宫登极,此一去恐怕再也没有与你相见的日子了。”
“昂哥哥——”她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所以,你也不希望再也见不到我是不是?”他捧起妹妹的脸,拭去颗颗泪珠。
“恩!”她乖乖答道,她只有这么一个关心她的亲人了,怎么会愿意永无后会之期?
“我也不希望你丧命于这无谓的血腥阴谋。所以……”
李昂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塞入妹妹的手心。
“皇兄?”她抬起头,疑惑地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眸子。
“只有这个了……”他叹了一口气,一个淡淡的笑容若隐若现。
“这个?”她打开锦囊,里面露出一只白瓷的小瓶。
“作为一个兄长而不是一国之君,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个了。”他拥她至怀里,“所以,就先死一次吧!”
“皇、皇兄?”她惊诧,握紧手中的东西。
原来……它是……
“它是剧毒。”他肯定她的猜测,握住她的双肩,昂的声音却充满坚定的音调。
“这是父皇倾尽毕生炼制成功的奇毒。只要喝了它,一柱香之后毒素便会行遍全身,使你失去心跳以及呼吸。任何医生、药师都无法医治或是解毒。你一定会被判定死亡。”
永安垂下眼帘,紧张地凝视着手中精巧的凶器。
“不过,这个时候你并没有死。不,正确来说就只有你、我知道你还活着。”昂压低声音,继续解释。“三日之后你就喝了它,到时候我会推说要接你回唐安葬,并会在一天之内给你服下解药,这样——作为永安公主,你便彻底死了。”
永安望向哥哥,他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快乐的光芒。
“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你仍旧活着。”他微笑着,像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带着一种作为她兄长的自豪以及爱怜。
“昂哥哥……”她的泪禁不住再次滚落。没有想到……他竟为她设想了这么多!
“你得到自由之后,我会安排你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抚摩着妹妹的手,许下诺言,“你会活得快乐,会像普通人家里的姑娘遇到中意的人,会嫁人,会有孩子,会幸福的。”
“昂哥哥……”她拥住他,感谢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他再一次吻上她的眉心,那里的花纹图案依旧,曾经他是第一个帮她画上去的人……
“放肆!”一声响雷般的怒吼震动整个宫殿,他们寻声望去——赤德央真站在偏厅的门口,四周洋溢着冰冷的气流,暴怒至极。
“你是什么人?赶快放开她!”他朝昂咆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平定几个部族的战事,疲惫不堪地回来,就给他遇到这种景象。
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老是喜欢抱男人?
还有她身边那个小白脸,是不是死了亲爹啊?非要装出一副人恒怜之的棺材脸!
更几欲令他暴跳如雷的是——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居然该死的相配极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思及此,赤德央真已经怒火攻心,开始打算把这个“小白脸”给撕成两段了。
昂见状只好放开妹妹的双手。
“望珍重。”他恋恋不舍,最后还是吻了吻她的颊。
还亲?
“放肆!”他提起拳头,就要揍飞他。
赤德央真很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进门就一刀刺过去。
那个千刀杀的小白脸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对他的王后上下其口!
怎么最近想见阎王爷的人这么多?
“住手!”她拦在他们之间。
“你……”
不理会他几乎燃烧的眸子,永安回头看昂。
“不要!不要走!”她的泪水早已经成了断了线的珠子。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微笑道,却接着垂下眼帘,“只是我们都有注定要走的路——这是命,我终究没有逃掉……”
望着皇兄远去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出生于皇室竟是如此的悲哀。
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成为宫廷权利斗争亦或是国家利益的高级棋子。在重重宫阙之中的腥风血雨中,感受不到一点的正常的人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刀光剑影、尔谀我诈……
原来庞大而高贵的家族——竟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只要有一个李氏血统的继承人存在,杀戮就不会停止。众人只是羡慕皇宫的金碧辉煌,又有哪个会在意他们真正的幸福呢?
也许——这便是宿命!
就像昂所说的,他们身为帝王之子,就永远逃不出这上天注定的可悲命运。
不知为何——昂的话一直以来都正确得惊人,仿佛用尽了他一辈子的智慧似的。
她和他虽然后来又见到短暂的一面,但昂对自己的预言却也在七年之后灵验——
昭献统天,洪惟令德。
心愤仇耻,志除凶慝。
未殄夔魖,又生鬼蜮。
天未好治,乱何由息。
十三年后的冬季,当时著名的“甘露之变”后,他和他的父皇李恒、他的皇兄李湛一样,长眠于长安太和殿,享年三十二岁。
日后,他被后人称为“有帝王之道,无帝王之才”的文宗元圣昭献孝皇帝。在中国悠久的历史上,变成一个极少人知晓的名字。
命运啊~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