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战三万里》蕾个拉

10、第十回

　　第十回

　　二十天后——
　　回鹘紫宸殿内，沉香飘渺，烛光闪烁。
　　一个娇小的女孩伏在华丽的织锦缎靠垫上哭得哽咽，纤瘦的身躯不停地颤抖。
　　永安和其他的随行人员无可奈何地坐在原处，努力忽视隐隐作痛的额角。
　　那个王座上的小姑娘就是德琳卓玛吗？那个让央真做梦都惦念着的吐蕃前任王后？
　　本来，自己应该是随皇兄回到长安的。但是……当派往回鹘的密探回报了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后，她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装作充耳不闻。
　　德琳卓玛竟然还活着——不仅好好地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为回鹘可汗的皇后！这整件事情作为一个秘密来说……也太惊人了！
　　即使皇兄反对，她也铁了心硬是要去一趟回鹘。
　　她不管她是如何瞒天过海……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她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把他的爱、他的王后还给他。
　　为此，她不惜再度踏上这遥遥万里的行程。
　　“嗯……咳咳……皇后殿下……”
　　回鹘的御前侍女再也看不下去了。人家唐朝使节已经来了足足两个时辰了，她们的皇后倒好，不仅没有尽地主之宜妥善招呼，反而一直赖在原地展示她天下无双的哭功。
　　“……呜……干嘛啦……”德琳卓玛不满意有人打断自己，呜咽着抬头。
　　“启禀殿下。嗯……那个……唐朝的使节已经等候多时了。”
　　“什么！”娇小的人儿惊呼一声，立刻翻身坐起身子。
　　果然……王座下已经赫然有好几十双眼睛雪亮地盯着她。
　　“……呜……”刚刚收住的眼泪立刻又如泉涌，这些侍女怎么那么坏……都不告诉她客人已经到了，害她当众出丑这么久。
　　啊——真是丢死人了！
　　“请皇后殿下保重凤体，”永安笑道，怎么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娃儿真的是水做的么？她已经不眠不休地哭了好一阵了，现在竟还能让晶莹的泪珠继续往下滚，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卓玛望下去，只见一个仙女般的姐姐正笑脸盈盈地跟她说话。
　　“你……你是……”她爬下高大的王座，大着胆子走向永安。
　　永安福身：“唐中书院兼观察史赵晚蕊，皇后殿下千岁。”
　　赵是她母亲的姓氏，晚蕊是她原本的封号，她这么介绍自己应该不算是骗人吧？
　　哇……仙女姐姐又对着她说话了！
　　卓玛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地攀上她的袖子。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的人。不仅是男人，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她，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明明是普通的砖红色官服，被她这么一穿，好象普天之下所有的颜色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红色竟是那么高贵、典雅、幽静……为什么她以前都没有发现？
　　“女人也可以做官吗？”
　　她好羡慕她哦！可以像男人一样到处跑。不像她，整天都被关在宫里，都没有机会出去。他夫君这次远行也没有她的份，害她除了哭都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嗯……在我大唐，女子有才是可以做女官的。”永安以为她看出端倪，有点心虚。
　　本来她这个头衔就是假的，即使唐女官人数不少，但多为内官疏密，服侍于皇城之内，没有外任的道理。但，这官职即使有假，也是她此次行程所需，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幸好有永安玉玺的皇印在官符碟文上，否则她连回鹘的国土都无法踏上。
　　“哇——”
　　意识到自己失礼的举动，卓玛立刻惊叫一声松开小手。捂住羞愧的双颊，她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那你们这次来访是参观游历的吗？”她掂起脚，小声地在永安耳边问道。
　　参观游历？这是什么说法？他们是使节，又不是旅人或是游僧。不过，她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个皇后很单纯，也许比想象中的更好骗也说不定。
　　“嗯，算是吧。”她附和地承认。
　　“那么……”卓玛再度压低自己的声音，不叫旁人听见，“那你们可不可以帮我偷溜出皇宫？”
　　“偷溜？”永安故作惊讶，暗地里却好笑地感叹——这个皇后还不是一般的单纯，刚见面的陌生人，她就要人家带她偷溜？
　　“对！”卓玛一脸认真与坚决。
　　难得有这么个大好时机，还让她遇到这么个仙女一样的姐姐，相必她一定有办法让自己溜出宫，好好大玩特玩一顿，以弥补自己十七年来的枯燥生活。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永安庆幸连骗她出宫的理由都省了，这莽撞的小家伙直接让她的计划跃入第二步。
　　“只是什么？”她就知道，仙女姐姐一定有办法。
　　“需要皇后您的配合。”永安温柔地笑道，看来万事已具备，只欠一场东风了。
　　……
　　掀开帘子，熟悉的雪山映入眼帘。
　　她回来了……回到了她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吐蕃。
　　身边的娇小少女正睡得熟。凝视着她天真无邪的睡颜，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欺骗了她，对于这种行为她很惭愧。
　　她利用她纯洁的心，表面似乎是在满足她的愿望出宫游玩，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自己的阴谋。
　　不过，请原谅她！
　　德琳卓玛本来就是吐蕃堂堂正正的王后，不过似乎一个阴差阳错，让他们这一对恩爱夫妻天各一方。更可怜的是央真，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爱妻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思及此，永安的眸子黯沉了下去。
　　是啊……如果他知道德琳卓玛仍在这个世界上，就算对手是回鹘可汗，他也会把她抢回来。
　　他的个性、脾气以及做法，她都了解。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也会好过一点吧？
　　因为……有如此娇俏可人、温婉如水的王后，她就一定不会对他有任何的痴心妄想了。
　　……终究，他们之间只是冰冷的政策婚姻。
　　他唯一的义务就是给她这个唐朝公主一个妃的名分，以示吐蕃对于两国和平的期望与支持。毕竟他不是爱她而娶她，更不会因她的到来而欣喜。现在想想，那个她十八年来盼望着的婚礼竟是如此丑陋、可笑！
　　她不过是唐对于和平时光慷慨大方的赠品罢了。而对于吐蕃……她则是勉为其难收下的、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代战标志。
　　若有一天，吐蕃决心扩张它的羽翼，她便是他给予战争最初的也是最好的祭品。
　　这样的她，竟天真的以为……他会爱上她！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愿望、更愚蠢的爱情吗？
　　如果她不是唐的公主，他也不是吐蕃的赞普就好了，这样他们就根本不可能相遇，她也不会打扰到他们的爱情，更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心继续抽痛，也许还不如他失去卓玛那种痛苦的十分之一……她能够想象的出。
　　所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把他碎裂的心重新拼贴回去。也许……她无法扭转事实，但至少能为他挽回一些。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熟悉的逻些城门。永安低头在熟睡的少女额上印上虔诚的一吻。
　　拜托你……求求你……
　　代替我，陪在他的身边……让他幸福——永远的幸福……
　　……
　　同一时刻，吐蕃皇宫大殿内。
　　“哈哈哈哈——”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仰天大笑。
　　尚绮昕迩黑着一张脸，无力地趴在椅子上。吐蕃全国上下都欲哭无泪了，这个家伙竟然敢笑得这么夸张？
　　“可汗……您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我吐蕃的笑话？”他勉强支起身子，虚弱地求他行行好，别再凑热闹了。
　　“哈哈……是啊……”护叶毫不避讳地笑道，十月本来应该吐蕃宴请回鹘，却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档子事。“想不到传说中的无血无泪的冰山竟然会……哈哈……”
　　尚绮昕迩翻了个大白眼给他。这个回鹘可汗，每次来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第一次来访就与赞普大打出手，第二次更离谱，连他们吐蕃的王后都敢拐走，这第三次……
　　看他这么喜欢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他就让他近距离撒个够。
　　“难得您大驾光临，还是看望一下赞普再走吧？”尚绮大相一脸欢迎光临的商业表情。
　　“当然！”护叶可汗素来没什么心机，立刻答应。“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朋友一场，当然要略表慰问之情。”
　　哼！还朋友呢！他没有听说过“朋友妻，不可欺吗”？慰问之情？他有这么好心吗？明明是火上浇油浇得最积极、最畅快的那一个！
　　尚绮昕迩带路，直出大殿，入皇宫南角的偏宫。
　　“这里是……”护叶茫然地打量四周满是大唐风格的楼宇、回廊、假山、湖泊。
　　“云藻宫。”尚绮头也不回地答道。自从那个江王李昂夺走永安王后的遗体离开吐蕃，赞普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也许……他在等待。等待某一天，永安的魂魄能回到此地……
　　他对她的感情，他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只是……身为一国之君，他似乎并不允许像普通男人一般痛哭流涕，好好颓废一阵子。
　　他是一个男人，但更是他们的赞普。
　　“呦——”回鹘可汗很是讶异自己眼前的一切。
　　没有混乱的器皿，没有杂乱的摆设，更没有慌乱的人群……他——吐蕃的赞普竟然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埋头于众多的奏折、卷宗之中。
　　“禀告赞普，回鹘可汗来访。”尚绮昕迩替他通报。
　　赤德央真只是略微抬头，扫视了一下来人，就立刻继续前一秒的动作，完全不理会他这个大活人。
　　“喂——”护叶很是不爽！
　　自小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这种拽不拉几的臭态度，让他只想给他一顿老拳伺候。
　　今天更是……他放下心爱的宝贝皇后远道而来，就是想一睹这家伙挫败、失落的凄惨模样。没想到……他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老神在在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有没有天理啊？
　　他当时为了卓玛可是抱着被两国百姓怨恨、遗臭万年的决心呢！
　　这个赤德央真……真是冷血得恐怖！
　　活该你没人要！
　　依他之见，唐来的公主也一定是和卓玛一样，受不了他这种冰冷态度，一个想不开就自尽了。
　　嗯！一定是这样！
　　尚绮昕迩在一旁歪着头，盯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一看他一会皱眉、一会恶心、一会恍然大悟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又在乱猜了。
　　“可汗您怎么想是您的自由，不过有一点您要了解。”
　　尚绮昕迩把他拉出屋外。他误会事小，吐蕃的名声事大。被他这个大嘴巴一顿瞎说，那还了得？
　　“什么啊？”
　　护叶双手环胸，非常后悔此趟行程。早知如此，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在自己的皇宫里抱美美的皇后，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看人家批奏折。
　　“我们赞普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哦？那是怎样？”
　　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魔鬼怎么样对待他的卓玛。根本就不把她当成王后，几乎不见她，一旦见到她就吼她，让她整天以泪洗面。
　　末了，他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她哭声太大，吵死他了！
　　卓玛根本不是那样好不好？
　　她那么娇小、柔弱，每次一哭都让他好不心疼，怎么会嫌她吵呢？
　　为了卓玛，他不惜拿回鹘汗位冒险。本以为，他会与他兵戎相向，却没有想到，他却是一句“好啊，你要就拿去”简单了结。
　　最后竟然弄出个什么王后病死的假消息，害他也中了他的奸计信以为真，差点拔刀自刎！
　　……经过这一切，他怎么还能想象他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类？
　　“其实……赞普很中意永安王后。”
　　长叹了一口气，尚绮昕迩也知道有时候……呃、应该说经常，赞普的确比较不懂人情事故。但是，长久以来他的经历，他都看在眼里，他成为现在的性格也不是没有原因、道理的。
　　出生于宫廷之内的孩子一般都是不幸的，他也不例外。
　　吐蕃这样部落众多、民族繁多的国家，党朋之争、嫡旁之斗从建国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休止的一刻。
　　历朝历代，不管是唐、吐蕃、回鹘……亦或是别国，宫廷间争权夺位的风暴往往都渗透着浓浓的皇室鲜血。
　　即使是吐蕃的先任赞普、王后以及长皇子，也没有能够幸免。
　　赤德央真在短短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及兄长，这种痛苦、悲哀、无助以及愤怒……并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和那场浩劫似乎是命中注定要发生一般，也让他如命中注定一般登极。
　　在这之后，他便展现出铁血手腕与常人不可想象的智慧。竟然在仇人及其党羽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果断地下达了诛杀令，掀起了吐蕃百年来最大规模的一场大屠杀。
　　他的军队横扫过一顶顶营帐，战马的铁蹄践踏上一具具尸首，那鲜红一片宛如地狱的场景让当时身为将军的尚绮昕迩都触目惊心，这样的一切……竟然出自一个年仅十五岁少年的双手！
　　他们的赞普到底会把吐蕃治理成何种模样？当时他感到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不过庆幸的是，他们的赞普暴力却不暴戾，对待敌人残忍仅仅是他做人的原则。其他国家事物却也能够安然地和平解决。
　　这也许就是吐蕃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对他又尊敬又害怕的原因。
　　但是……他的本性却根本不是这样的。
　　幼年的他，原本腼腆、害羞，不懂得与人相处之道，永远都是拉着弟弟躲在父母与兄长的身后。有这样巨大的变化……实在是形势所逼，局势所害。
　　当时的德琳卓玛也是因为其家族屡立战功而召封为后。至于他们两个人，不仅没有任何感情，就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从大婚一开始，他们的这位王后就像奔丧一般大哭特哭，哭得可以说是肝肠寸断、天崩地裂。
　　还好赞普念在她家族的功劳、苦劳，好歹忍耐到婚礼结束才拍屁股走人……实在是太给她的家族面子了。
　　不过，以后就很少光顾王后殿了。……因为他知道，他一旦身处她附近半径十米以内，她必定又会尽职尽责地给他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渐渐的，他为图个清净，也就懒得再去了。
　　不过，有人偏偏要捅这个马蜂窝——
　　尚绮转过头，一脸同情地看着这原本生活应该更加美好幸福的回鹘可汗。他怎么能那么想不开？看上皇亲国戚哪家小姐不好，偏偏相中她这个吐蕃路人皆知的大水缸！
　　遇到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赞普只差没有立刻把她打包让他带走了，这个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的回鹘可汗竟然还敢说他们赞普冷血！
　　至于那个王后病死的谣言，也是让德琳卓玛改嫁的托词。毕竟，她曾是一国之母，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成为回鹘的皇后实在不成礼数。
　　如此周全、完美的善后，也算是赞普和回鹘可汗朋友一场的证明了。
　　“你说赞普中意唐的公主，那她为什么还要自杀？”护叶仍旧一头雾水，如果不是因为那家伙冰冰凉，唐公主怎么可能那么想不开没事抹脖子玩？
　　他还怪他们赞普？“……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尚绮很是担心赞普。
　　况且，永安公主喜欢赞普这件事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赞普好不容易遇到如此与他相称的女子，却发生这种事情……实在是老天爷天妒英才啊！
　　误会？人都死了，现在说误会又有什么用？
　　“那么，请代为转告赞普自己保重，护叶就此告辞。”回鹘可汗甩甩手，匆匆离去。
　　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心爱的人能和自己一起健康地活着……实在是一件太幸福、太幸福的事了！
　　……
　　“报……报……禀报——”一个士兵冲进云藻宫，迎面扑倒在众政要面前。
　　钵阐布恶狠狠地对来人使了个眼色。
　　侍卫抬头朝上边一看，立刻吓得面无血色。本来就气喘吁吁，现在更是无法呼吸了。他们的赞普这几日来通宵批阅奏折，现在好不容易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他刚刚竟然还敢大呼小叫的！
　　“什么事啊？”老头轻声道，拿起公文卷宗继续阅读。
　　“那……那个……回鹘的使节送了礼品来……”侍卫怯生生地压低声音。
　　回鹘的礼品？
　　钵阐布转头质疑尚绮昕迩。
　　尚绮也一脸惊讶地摇摇头。回鹘可汗已经走了一会了，如果有礼品也不会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送啊……
　　“是什么？”老头放下公务，问。
　　“小的……不……不清楚……是一个大袋子……”侍卫连忙挥手叫人抬进来。
　　“的确是个大袋子。”尚绮昕迩拧眉，端详地上奇怪的东西。“怎么好象是人的形状？”
　　“人？”朝臣们惊讶。
　　“还是说……是尸体？”钵阐布眯起眼睛，看这袋子里的东西一动不动的，纵使是人，也必定是死人了！
　　“送礼物的人说里面是什么？”尚绮继续追问，不敢贸然打开。
　　“说……说……”侍卫吓得魂不附体，“说是……是赞普最想要的东西……他……还回来的……”
　　最想要的？
　　众人互望了一眼，想法一致。
　　难道说是永安王后的遗体？
　　钵阐布立刻解开布袋的结口。他可怜的小永安啊……怎么会遭此劫数？不过现在还好了，她终于回来了！
　　呃——
　　布袋里的东西刚一露面，所有人都当场傻眼。
　　不是永安王后？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鼻子、小脸的小娃儿显然不是她们倾国倾城的王后！
　　等等……这家伙，怎么有点眼熟？
　　各大臣互相不可置信地再次互望。
　　天——
　　德琳卓玛！

　　水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