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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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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的尸身被摆在青衣楼的后院里。
盯梢组织的人也不是个个都铁石心肠,好歹结识一场,他们都很给面子,暂时不再提起茶壶的事,让了一天给小楼办燕子的后事。
小楼失魂落魄地抱着燕子回到青衣楼的时候老鸨给吓坏了。
他的眼神涣散,嘴巴微张,好像有话要说,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再说过哪怕一句话。
而且他仿佛不会累不会饿不会渴了。老鸨给他端去的饭菜他一口都没有动过。
青衣楼的姐妹们陆陆续续来看他,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漂亮的有难看的,却没有一个能让他抬起头来看一眼。
老鸨试着与他说了两句,最后流着眼泪出来了。
高个子躺在屋顶上叹了口气,“情深不寿情深不寿。”
高个子姓高名戈,人如其名,是高家的一把手,精于轻功暗器,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更有名气的是他的齐人之福——他有一房娇妻三房美妾,四个女子从未为了争宠而闹出什么纠纷,这让他很是省心。不过他最近有点不省心了,因为他发现他大老婆和四老婆走得太近太近,近到……好像他倒成了多余的!平日里一起唱唱小曲绣绣鸳鸯也就罢了,晚上还要睡在一张床上!睡一张床也就罢了,天天晚上都一起睡!天天一起睡也就罢了,还要扒光了衣服睡!害得他晚上闯进去受了好大的惊吓,两个女人能干吗呀?犯得着脱光了睡吗?!他随口骂了两句,见旁边有个胖子赤了膀子在晒太阳,胖子屁股底下的砖头裂了一丝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他坐出个天窗来,便口角含笑地盯着他屁股瞅。
胖子晒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却突然抖了一抖,感到有人盯着他看,一睁眼,怎么不是?旁边的瘦子看他看得口涎都要往下掉了!胖子怒吼一声:“我操!你贼头贼脑地盯着胖爷看什么呢?!”顺便从边上捞起衣服遮住胸口,“我呸!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好这口!”
高戈听得一楞一楞的,视线上移,发现胖子有五层下巴,还一起在抖动,便笑问,“好哪口?”
“断你爹的袖!”胖子伸手一巴掌拍过去,如吃了流氓亏的泼妇般嗔骂道,“臭不要脸!”
高戈就着瓦面一滚,刚要开口调笑,联想到他的媳妇们,心中立马升出不好的感觉,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这日子没法过了!世风日下啊!转念一想又不对,只听说有男人娈童的,哪有女人搞这种龙阳余桃的?烦了想想了烦,胖子一招不成又接二连三地追着他拍,他都快给烦死了,于是一蹦到地上,朝上面挑衅道:“有种你下来,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胖子咧开大嘴道,“你叫胖爷下去就下去,胖爷岂不是没面子?”
高戈顺着话道:“好,你别下来了。”
胖子正要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要胖爷下去胖爷就不下去,岂不是还是很丢面子?”
高戈嘴角一抽,“你厮到底是下来不下来?”
胖子被这个问题给缠住了,思量了老半天,“你说胖爷是下去不下去呢?”
“随你!”高戈不耐烦道,谁有工夫在这里跟个胖子搞不明白?不如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他在上边是个胖子下来还是个胖子,没什么好看的。
胖子见他举步要走,着了急,“别走别走!你小子看了胖爷的身子,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光天化日你脱光了衣服站在屋顶上还怨别人看你了?高戈快疯了,斥道,“长得像个包子就别怨狗跟着!”话出口方意识到不对,这不是自己骂自己么?“呸,长得像狗就别怨包子跟着!”一想还是不对,“我呸!”说不出话了。
周围树上墙上屋檐上打盹的都醒过来笑着看他俩。之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胖子也听出了其中蹊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他的一身肥肉在阳光里能滋出油来,一笑起来就浑身抖动,旁人看了他的模样笑得更厉害。
笑容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快乐能带动许多人一起快乐,而之前快乐的这个就会更快乐。
所以胖子笑得起劲,收不回来了!
他脚下的瓦檐随着他的震颤而松动,当胖子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凌了空,他赶紧利落地一个回转,伸出肥手掌去抓瓦片。
青衣楼当年建起来的时候缺乏基础资金,本着只要挡雨就行的思想,瓦片层叠方式比较简单,大有多米诺的感觉,抽一个基本能保证最少掉下去一排,想不惊动屋顶下面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这种堆叠模式很好地阻止了梁上君子们的偷窥欲,青衣楼也就因此成为了江湖中进行密谈的好地方之一。
说到江湖上方便密谈的好地方,还有两个颇富传奇色彩的。一个是皇宫御书房,御书房好啊!能潜进去的人不多,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秘密不被大部分三脚猫功夫的八卦人士听到,假如一个不巧被大内侍卫发现了还能直接穿越到天牢,天牢里是不会有人偷听的,就算偷听了也没用,反正跑不出去;还有一个是天涯海角的一个洞口,洞口濒临海面,海浪声很大,两人站在五步开外就听不到对方在吼什么了,因此在这里相约密谈的江湖人士一般都自带一个小竹筒,两人的竹筒中间绑一条细棉线,说话的时候把它放在口边,不说话的时候就摆在耳朵上,平时还可以带着当茶杯使,制作简单,可原地取材,且极其方便耐用,是行走江湖必备物品之一。
现在说回胖子。
胖子伸手这么一掳啊,只听哐啷啷一阵脆响——
老鸨第一个出现在案发现场。
她梨花带雨,比刚才从燕子停尸的房间出来时哭得更厉害。
胖子倒在一堆瓦砾里,耳边充斥着两个声音,一边是众人惊天地的大笑声,另一边是老鸨泣鬼神的呜咽声。
老鸨边哭边道:“您可知今年黏泥涨价,要补上这排瓦如何如何不易……唧哩喳啦唧哩喳啦……”
胖子头昏脑涨,也不记得要报仇了,挥挥手自认了晦气,道,“赔你就是!别哭啦!胖爷最恨女人哭哭啼啼!”
听闻此言,老鸨立即止住哭声,手中的绣帕在眼角点了两点,她不是怕,只是她的眼泪很值钱,她要省着点用。
瓦片轰然落地的声音并没有能使屋子里头的小楼回过神来,让他惊得跳起来的是老鸨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屋子,看到老鸨在抹眼泪,心中又悲又愤,对围观群众道:“你们究竟要如何!逼死燕子在先,如今又来欺侮我老娘!你们究竟要如何!”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孔。
大家都噤了声,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楼小楼从怀里掏出茶壶,“不就是为了这柄茶壶吗?!这是个东西!再怎么值钱也不过是个死物!燕子是活生生的人啊!你们怎么……怎么忍心做出这等事情!”他义愤填膺,将茶壶高高举起,狠一用力把它掷在地上。
咔啦。
一声轻响从包裹里传出来。
周围再次进入了沉寂,所有眼睛都盯着地上的包裹。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地小声问:“碎了?”
刚下过一场小雨,细细密密,润泽了小道边的草地,远山上的乌云尚未散去,青乌两色纠缠在一起,如绿水中洒入一砚墨汁,缥缈不可触摸。
小楼寻了块整洁的大石头坐下,没一会儿屁股上就湿了一大片,他浑不在意,从怀里取出一个馒头,咬上一口,不自觉地挂上笑意。
对师父的承诺就如山边的乌云,存在却虚无。当时虽然信誓旦旦,现今却无论如何比不上燕子的消息。
它碎了也好,被人抢走也罢。他再不把它当回事。
正如他自己的话,茶壶不过是个死物,不值得燕子为它而死,不只是燕子,任何人都是这样。
小楼相信师父大人也是能理解他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师父一直挂在嘴上的话总不会这么两日就变了卦。
统共吃了三个包子,腹饥的感觉好歹有些缓和,可吃得快了些,喉口干得有些窒息的感觉。小楼摸开水壶上的塞子,咕嘟嘟灌下去一大口。
一大团滞涩物被吞进胃里的时候喉咙口胀痛得难受,使得眼泪模糊了眼睛,他咳个不停。
这两天的事情太峰回路转,惹得他泪腺都发达了。
城外六里。
他把这句话刻在心里。
回想起昨天下午在高戈他们争夺碎茶壶的当口他的眼角瞥到燕子的尸身突然消失不见这件事情,他还是想要好好笑一笑。
燕子啊燕子,你是山下唱戏的戏子吧?演得这般滴水不漏。
他谁也没告诉,就让他们以为燕子死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茶壶被他们分成一百份拿得片甲不留,连地上落到了些茶壶碎泥也被人连土掘走了。一了百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追在他屁股后面寸步不离了。
多好啊!
小楼四下看了看,确定了没人才掏出短笛,有些日子没吹了,他信手摸了摸,放到唇边,“自从三年前,渡口一别后。君身在天涯,妾居在海角。天涯何其长,海角何其远。夜夜观婵娟,千里与君共。”
这首曲子其实还应该合了竹节打拍子,可惜他没带上竹板,少了些琅琅的意味。
城东门城西门,早上寻了城东门,行至六里处什么都没看到,想必是在城西了,他赶得紧,中饭都没来得及用,匆匆带了三个馒头,还有不过一里的路途。
他却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来。
深吸了两口气,小楼从石头上跳起来,将衣摆拉整齐,掳了掳散乱的头发,起步向六里的地标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小楼默念着数字,一里路,两千步。
在第两百步的时候他就翘首看到了一个飞高的屋檐角。
青色的琉璃瓦反射着日光,折射出绮丽的色彩。
他的脚步欢快起来,口中哼着小曲朝建筑物一点点靠近着。
近啦近啦!他甚至能闻到从小院中传来的烤鸡香味。
肯定是燕子饿得熬不住了,她诈死,不方便上街抛头露面,早知道就给她带一些馒头来,他应该早点想到她是诈死,她这么聪明伶俐,怎么会白白送了性命?
小楼吸了口青草的香气,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燕子带着梨窝的笑颜,她脑袋发鬏上的两枚银铃铛跟着她的笑响得欢快。
她喜她怒她嗔她笑,她的一切小楼都记得。
一千九百九十九。
两千。
小楼的心跳得好快。他站在小院门口,小院的篱笆并不高,垫脚探头就能看到里头的情形,但他不愿这样做。
他伸出手去,手心里的汗印在门板上,融入之前的雨水里。
吱呀——门终究被推开。
门里的人儿抬起头来。蓝色的劲装外罩着一袭拢烟白衣,腰间挂了一把大刀,头顶上的布巾掩盖住了他秃头的秘密。
小楼一时反应不过来,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叫道:“大师兄!”
喊罢又擦擦眼睛,再三看去都是邵子杰无疑。
他为何在这里?
小楼脑袋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百川皆入海,这千百个念头汇成一个——大师兄邵子杰就是燕子说的接应的人!
他是内奸?他助了燕子偷茶壶出去?小楼越想越是这个道理,邵子杰打跑了白胡子老头救了燕子,他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要在燕子遇到白胡子老头的时候来?
小楼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邵子杰见了他来会不会老羞成怒一刀把他给阉了,不要吧?他还要为青衣楼生两个跑堂的呢!
小楼两腿发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扶住篱笆门,“大……大师兄!”
邵子杰冷笑一声,伸手扶住刀把,“楼小楼!师父平日里待你不薄,你何以以怨报德?”
“我……我……”小楼被他一将军便懵了。
“说不出话了?我本想给你机会解释,现在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说!紫砂壶究竟在哪里?!”邵子杰拇指一提,宽刀铮然出鞘。
“紫砂壶?不是我拿的!”小楼慌忙辩解。
“信口雌黄!你与女贼本是一路货色,我在山上就应当看出来了,师父还信你,不让咱们下来看着你,哈!”邵子杰口沫四溅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冤枉!”小楼真恨自己不姓包。
“你有什么冤枉的?!”邵子杰踢开地上的篝火,烤鸡从架子上滚下去,在地上转了两圈,满是泥巴地停住了,“你若不事先认得女贼,如何能一路跟到青阳县?又如何能找到破棚屋,还佯装女贼已经从渡口逃匿,让大批人马都往渡口追去,自己却折道转往青衣楼,要不是我多一个心眼跟在你后边,怎么也找不到这里来啊!要不要我再给你说说女贼跟你咬了些什么耳朵?倘若我邵子杰武功不够精深恐怕还真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听风辨音,是师父忘了教你,还是你忘了提醒女贼我天柱门下还有这桩功夫?”
听了这番话小楼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看来是他误会了大师兄,大师兄也误会了他,但其中关节他还是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愿意明白。
“你说话啊!方才不是喊冤么?!怎地不吭声了?”邵子杰怒发冲冠,险些露出脑门顶上的秘密,“你与女贼演了好一出戏!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你我相处五年有余,我看着你从一个孩子长到这么大,我平日里虽对你不好,但也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竟能做出这等事情啊!”
大师兄的言语里多了些惋惜的意思,颇为可怜地看着小楼,小楼心中一片混沌,有一个声音逐渐在变大,它在叫嚣着:“燕子使你冤枉!燕子安排了这出戏!茶壶恐怕也是假的!她把黑锅扔给你她跑啦!”
她本可以逃之夭夭,让人寻不到半点线索,可她偏偏又留了这么多踪迹好让楼小楼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故意对他说“城外六里老地方”,她连城东城西都没说,也不曾解释老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她明明就该知道追堵的有天柱山门人在,她说的什么旁人用内力一测便知,她偏偏要对楼小楼说得好像他们以前总是在某个“老地方”聚头一般。
为什么她要煞费苦心做这些?原因只有一个——她要栽赃,她要嫁祸!
她要让满江湖的人都晓得紫砂壶在他楼小楼手上,与她燕子再无半点干系!
小楼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燕子她救过我,她……是有苦衷的……”
“想不到此刻你还在为女贼子开脱!”邵子杰心痛地骂道,“既然如此……念在你我师兄弟一场……将紫砂壶原封不动交出来,我好去送还师父,师父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金银财宝盖世武功,你也总不会不孝到这等地步……之后……”大师兄叹了口气别过头去,“小楼啊,天柱门再无楼小楼一人。”
“什么?!”小楼只觉心中忽然被人剜去一块,空落落的又滴血又漏风,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了。
“我要上禀师父,将你逐出天柱门!”大师兄咬牙道。
小楼踉踉跄跄退了三步,啪一声坐倒在地,皖公山的峰的景一一在他面前浮现,又如浮云般飘走。
他耳边回荡着邵子杰的话——“天柱门再无楼小楼一人!”“逐出天柱门!”
他两眼一黑,竟而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