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灵魂》树形决策者

4、研究既视感

　　雨。雨。雨。

　　归洲把自己从葬礼的大雨中拖了出来，又回到了现实的雨巷。
　　自从陆星遥走后，似乎每天都是无尽的大雨。

　　归洲裹紧了风衣。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黑市暗巷，确切地说，三个月以来，他几乎每两三天都要跑一趟暗巷。
　　变卖东西、补充一次又一次被烧毁的硬件。

　　他的钱像烧一样，没了。

　　第83次实验失败了，陆星遥的额叶，又一次烧成了一滩巧克力。
　　为了实验，他快要倾家荡产，怀里揣着爷爷留下来的手表，掀开了黑市的门帘。

　　“和以往一样。”
　　归洲丧着头，把手表放在高高的柜台上。

　　黑市只有一个供物品出入的小窗口，其余地方都被纯黑的致密二氧化硅挡的严实。通过镜面反光，归洲看到倒影中的自己，憔悴地厉害。

　　他冒出了细细的胡茬，原本弧度精致的头发也恢复了细卷的原状，看着颓唐。

　　有人拄着拐杖进来了，他戴着高高的黑色礼帽，遮住了上半脸。
　　笃笃的拐杖声，就停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归工程师。”

　　归洲没理他。

　　“不上班，没有收入，凭着变卖烧钱，你还能支撑多久？”
　　那人上前一步，耳语：“你最好的方式是回来上班，这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归洲仿佛没听到。
　　他的手表还放在小窗口的托盘上，店主没拿走。

　　男人上前，伸手示好：“我是文森特·克拉克，你可能听过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非常感兴趣，其实这件事你没必要偷偷进行，ARTIFIC，作为你的老东家，我们愿意提供支持。”

　　归洲疲惫地打量他一眼。
　　他认识文森特，ARTIFIC的首席科学家，可他实在没多余精力来应付这些事情。

　　83次实验失败后，他已经三四天没吃没睡——毫不夸张，试验台下横七竖八全是能量饮料的罐子。

　　他没力气想，是不是牧之告诉的文森特。

　　“借助我，利用我，用尽一切方法复活陆星遥，这才是你该考虑的，不是么。”
　　文森特盯着他，他有双漂亮的蓝眼睛，不知为什么，让归洲觉得很熟悉。

　　“相信我，我会是这世上最懂你的人。”

　　归洲原本有些疑惑动摇了，听他这么说，却忽然横下心。
　　不，除了遥遥，没人能懂他。
　　更没人能懂他和遥遥的感情。

　　他敲了敲放着手表的铁盘，催促店家赶紧完成交易。
　　卖家把他需要的东西用防水盒子装好，放进了托盘里。

　　归洲揣上这个小盒子，放在最贴心口的位置。

　　就像预料到他转身的动作一样，文森特优雅地退了一步，让他出了大门，走进磅礴无尽的大雨之中。

　　归洲带着一身风雨回家，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盒子，放在玄关柜子上。

　　他全身都湿得直往下滴水，这个盒子却连一滴雨都没沾到。

　　他毫无心思吃饭，到家就更换了新的额叶部件，坐在电脑前检查额叶区域的算法问题。
　　来回顺了几遍，算法是真的没有问题。对数学，他从小就相当自信。

　　如果不是软件问题……
　　归洲的目光落在一大片层叠的微缩处理器上，它们有半数都来自黑市，不仅上了年纪，不运行都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道，一旦过载，还会冒出一股焦糊的气味。

　　他已经竭力压缩了所有硬件的成本，可微缩处理器的数量还是太少了……太少太少了。
　　这种老旧的型号，也远远达不到他理想中轻巧、高效、迷你的状态。

　　他的手停在键盘上。
　　再下一步，家里已经卖无可卖，他还能从哪里弄钱呢。
　　而且，即使把他整个卖掉，换来的元件，都不及重构陆星遥所需的1%。

　　“唤醒。”
　　他在命令程式里键入。

　　机器人抱着膝盖坐着，沉重的头颅靠在一侧臂弯上，他的眼睛亮都没亮。

　　归洲忽然有些急了，他再度键入唤醒命令。
　　程式很快跑完，陆星遥依旧安静坐着，但他就是没醒。

　　以往通电后，出于静电，空气中会漫起一股焦糊的烟尘，但今天连一点静电尘都没出现。

　　归洲慌忙朝他扑了过去，打开他的后背，急切地检查陆星遥背上的每一个元件。

　　“遥遥，遥遥……”
　　归洲现在就差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最轻微的打击，都能彻底击垮他。

　　他的手发着抖，不停地摸索着身后的接口，心里乱跳的不行。
　　到最后，他只能抱着陆星遥沉重的躯壳，冰凉的东西砸在他胸口，这让他好受了很多。

　　可陆星遥还是没醒。
　　他已经检查了所有的电缆、接口、烧毁的元件，陆星遥就是没醒。

　　归洲终于崩溃了。
　　他知道现在的遥遥不适合抱着哭，可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

　　渐渐地，他的脸上、遥遥的脸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粘稠液体，他觉得，可能是陆星遥，在陪他一起哭。
　　雨下得更大了，树林的影子投映在玻璃上，像张狂的恶魔。

　　闪电劈下，整个房间被照得森白。

　　陆星遥的点光眼，霎时亮起。

　　归洲隔了段时间才发现变化，他怀里的遥遥不再冰冷，开始艰难地运作。

　　“遥遥，遥遥，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机器人看起来很想举起自己的手，但他连自己的头颅都无法支撑，艰难地转了一圈，又沉沉倒在了归洲肩头。

　　陆星遥的光电眼，彻底熄灭了。

　　雨越下越大，渐渐掩盖了一切声音。

　　即使软件再先进优越，无法负担的老旧硬件，只能让遥遥不断地过载、短路，修复后再度过载、短路。
　　硬件基础，真的是无可逾越的硬门槛。

　　几十根光缆在陆星遥的身后铺开，像光导纤维构成的纱衣。

　　他想，也许文森特说得对。

　　*

　　次日清晨，归洲带着陆星遥的原型数据，回到了几个月没来的研究所。
　　文森特居然像预知到他的决定那样，站在所有人的最前列，亲切地欢迎他。

　　“归洲，欢迎！”他朝身后站着的人指了指，“这些人，都可以听凭你的调遣。”

　　就像文森特许诺的那样，ARTIFIC给予了能给的最大支持。

　　人工脑的实验，如果真的成功，对人类来说，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震撼——如果陆星遥的思维模式、记忆、情感，真的能够完整复刻，长久以来的意识是不是物质，能不能够灵魂永生的问题，将会得到解决。

　　这种颠覆世界的研究，弥漫着禁忌的香味，却有着无可抵挡的诱惑力。

　　研究所调拨了许多先进的仪器和人手，材质上选择了几乎和肤感毫无区别的特殊材料，归洲站在纳米织机前，看到纳米材料行列喷涂，逐渐形成陆星遥身体的轮廓——他熟悉陆星遥身体的每一处轮廓，不得不说，真的做的相当还原。

　　遥遥眉尾的浅色疤痕都做得淋漓尽致，他甚至怀疑，贴近点看，说不定连睫毛卷翘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他看着透明圆柱机器里一点一点成形的躯干，这的确是陆星遥的样子、陆星遥的身体，但总给他一种莫名的怪异感觉，让他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归洲心里不断在思索，也在不断地说服自己，这就是陆星遥。
　　如果他的思维模式、记忆都一样，他就拥有陆星遥的灵魂，新生的灵魂。

　　现在，在ARTIFIC的支持下，单纯的陆星遥人工脑计划直接进化成了人造人计划。
　　归洲现在手下有一百多号人，项目推进了三个月，陆星遥在一次次短暂的唤醒中，逐渐变得完备。

　　人造人计划的员工，不知对工作抱有什么样的热情，不知疲倦、没有怨言般地日夜赶工，这让曾经朝九晚五按点下班的归洲，相当惭愧。

　　而在这个过程中，随着陆星遥每个片区的神经网络构筑，归洲也在分区做着他的大脑算法——完全个性化、定制化的，只属于陆星遥的算法。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像是在用另一种纯粹数理的方式，记录、歌唱陆星遥的灵魂。

　　工作过程中，可能是太累了，他总是不断地产生既视感。

　　当然，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归洲明白，既视感只是因为大脑运算先于感官思维造成的混乱，不足为奇。

　　不过当一天中第十七次出现既视感的时候，他把陆星遥的照片做成全息投影，放在工作台最前面。

　　每当他累得快崩溃时，就看一样曾经的遥遥。

　　实验有进展的那天，归洲正在休息。

　　牧之猛地冲进来，怎么晃他都不醒，无法，牧之只好捏着鼻子，给他灌了一大罐焦臭难闻的饮料。

　　归洲被呛得睁开眼，牧之朝他大喊：“他醒了！陆星遥，他醒了！”

　　“这次不是常规唤醒，测试功能区么？”

　　“不，不一样！这次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