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长安是我心乡

19、前尘旧事

　　七百多年前，仙界尚明殿。
　　今日是仙界的大朝会，仙君李现以及其他若干神仙齐聚一堂，共商国是。今日的内容其实平淡无奇，一如既往，唯一能勾起大家兴趣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他们的度支使大人——淳风元君，今日正式卸任，而李现则在尚明殿上，对这位曾经为自己提供帮助的“老臣子”赐予奖赏，以彰显她的功绩。
　　仙君李现的随身内侍中气十足，念着那文采斐然的仙君之旨，旁的神仙，高冠博带，神色肃穆，似乎对自己这位同僚的离去有些不舍。
　　等到内侍念完，主角唐凭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就直直地盯着李现看，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犹如一面镜子。她大概是想用它们反射出这位仙君的内心。
　　但是唐凭到底是低估了在位者的心理素质，李现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对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径也没有丝毫后悔，他依旧不怒自威，还笑了问了唐凭一句，他道“淳风近年来一直殚精竭虑，本座很是感激，往后你虽然不再任职，但你为仙界做的桩桩件件，本座，仙界，都会记在心上。今日之事，并非我本意。只是近来大家都是乱糟糟的，淳风你还是去洞天福地修炼静心，免得被这红尘纷扰，弄得心神不宁，损害修为。”
　　李现说的句句恳切，好像这样就是真情流露，好像这样便能掩饰他对唐凭那些绝情冷血的所作所为一般。
　　唐凭瞥了一眼旁边那亭亭而立的仙子，看见她手上的托盘上摆满了各类宝器与仙丹，那些都是李现赐给她的。
　　唐凭久久没有动作，旁观者中有人坐不住了，那人故意轻轻咳了一下，意思很清楚。
　　淳风元君你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仙君李现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看看其他那些老臣，下场是什么？最轻都是剥夺了名号，贬去次级神殿里当值。而你，不仅保留了“淳风”这个尊号，还得了一大堆让人眼红的宝物。长江后浪推前浪，元君还是尽早交出官印，去山里清修。
　　唐凭想说的千言万语最终在心头凝结，成了一块血痂。她认命了，走到那位端着托盘的仙子面前，也不看盘子里的东西，随意地拿了一样，接着，把那方黄石官印给轻轻地放下。
　　仙君李现见她如此，目光愈发耐人寻味。
　　唐凭却不看他了，她不卑不亢，向仙君李现行礼，她道：“我能力有限，哪里敢收这么多东西，只拿一样足矣。”
　　接着唐凭便抬脚离开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但是脸上还强作镇定。神仙们分成两部分，给唐凭让出一条路来。唐凭与熟悉或陌生的各位擦肩而过，他们脸上表情各异，有好奇的，有嘲讽的，有无所谓的，还有少数几个面带悲戚——并不是为了唐凭，而是哀伤同样是之前扶持过李现的自己。
　　尚明殿前有九九百十一阶台阶，那常常有浮云缭绕。唐凭一步一阶梯，脑海里回想着过去那么一百多年，她走的心不在焉，方才在尚明殿上伪装的淡定全部瓦解。等到她快走完这长长的阶梯时，唐凭突然警觉，她感到了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而这道还让自己不快。
　　唐凭从失落中回过神来，她皱了眉，立刻去找这道目光的主人，原来是来自她的右手边。阶梯下，有一个红衣男子，他披着一头茂密的卷发，五官很是凌厉，一对剑眉轻挑。
　　原来是魔君境当归。
　　他双手抱在胸前，不知何时就这般看着唐凭，看她失魂落魄地挪下台阶。境当归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看山野里的猴子一般，感觉有点稀奇，又带着轻蔑。
　　唐凭脸上顿时冷了下来，她瞪了这位年轻而狂妄的君主，还没说话，境当归却提前开口，他道：“度支使大人是出了名的勤快，怎么如今到早退了？可是有什么事？”他说的居然还有几分关切。
　　仙君李现要罢免唐凭这事闹得三界皆知，但这人明知故问，实在是讨厌。
　　“魔君贵人多忘事，我已经归隐了。我是没事，我看您气血上涌，眼带暗沉，魔气翻涌不歇，怕是忙疯了吧。以至于连这个都忘了？”唐凭本来不想和此人多说什么，奈何境当归非给唐凭找不痛快，唐凭也只能以牙还牙，“魔气原本就不好控制，您可别过劳而导致暴走，那就得不偿失了。”
　　境当归闻言，眼里就闪过了一道寒光，他又道：“人说你是治愈系里的佼佼者，我还不信，仙界是没人了还是怎的，怎么会评选你这么个平庸无用的做头筹。如今看来，元君，你眼睛够毒辣的呀。不用望闻问切，就编出这么多名堂。”
　　唐凭看着境当归身后的随从，此人长的人高马大，也是一脸凶相，唐凭分辨着此人身上的魔息，她再次皱了眉。
　　此魔是血海附近的食腐族，是魔界最低等的一种族群，大家都觉得他们肮脏残暴，如今境当归居然把他带上了九重天？
　　“不过你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本座确实是忙碌的紧，也就不跟你这位闲人再计较些什么。本座要去拜访义父。”境当归说道，他鹰眼紧紧地盯着唐凭，看起来有点凶狠，“你的一张嘴，最好还是缝上的好。”
　　说罢，境当归鹰眼里的凶狠暴露无遗，同时，平地起了一场大风，吹得在场三人头发丝凌乱地飞扬。
　　“啧，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一点，无处不在、不由分说的控风。”境当归的黑色眼眸隐隐泛着红光，这是魔族动用魔力的表现，也很正常——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唐凭的眼底居然也翻涌起一片暗绿色，这是寻常神仙所不曾拥有的。
　　尽管二人底下暗潮汹涌，但是谁不想在尚明殿前大打出手，因此他们僵持了一会，也就各自退让一步，收了手。
　　唐凭被威胁了，也没有多害怕，反倒有些生气。她盯着这红衣魔君的背影看了一会，她想：别人都说境当归的好，李现把他当儿子一般对待，而我却只看到了此人睚眦必较。
　　食腐族的乌桓狁跟在境当归后面，他眼睛到处乱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从尚明殿鱼贯而出的神仙们，他的目光与之前他的主子如出一辙，像看戏一般，让人心生厌恶。
　　在魔界，食腐族甚至都不被允许进入不夜天，乌桓狁还真是出息，上了这庄重森严的天庭。
　　乌桓狁一路上都在窃窃私语，对来人评头论足，语言尖酸，甚至有那么几句评判仙子们的话是很下流的。身为魔君的境当归也不阻止他，整个人像还在看什么有趣的戏，他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属下表演，十分漫不经心。
　　“闭嘴。”境当归停了下来，他冷冷地吩咐道，眼睛看着一个人，方才冷冽的目光变了。
　　乌桓狁立刻停止了滔滔不绝，他顺着境当归的目光去看，原来是一位长发飘飘的仙子，那人白衣胜雪，抱着一张琴，眉目如画，她莲步轻移，似乎要去寻什么人。
　　境当归看着她，他喊了一句：“瑶琴。”
　　他的声音很大，不仅瑶琴元君回了头，还有许多无关之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试问三界还有谁不知道，魔君境当归对仙界的瑶琴元君有意思。
　　瑶琴元君远远看着境当归，目光带着责备，她大概是不喜欢这般在同僚们面前招摇，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头去看前方，想要找人。
　　境当归却无视他人目光灼灼，他加重了语气：“瑶琴，你过来，我找你有事。”
　　瑶琴元君仍然在原地犹豫，但境当归一直坚持。而瑶琴元君要找的人也因为这个打断而消失无踪了，无奈，瑶琴元君只好放弃，最后与境当归主仆二人重新踏入了尚明殿。
　　仙界的所有神仙几乎都是由人飞升而来，因而仙界的人事与人界没有太大差别。
　　唐凭卸任度支使，并不是简单地在尚明殿交了官印就可以，她还得到去处理一些事情，比如修改文牒什么的。
　　仙界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地方是凤池，这里平时就是一副非常忙碌的景象。堆积如大山的书文，脚不沾地快速奔走的小书吏，还有偶尔一两声不耐烦的抱怨，这些都是这里的常态。
　　唐凭很少亲自到凤池来排队等候，之前她都是派遣自己的仙童银瓶和金角代劳，但是她现在辞官归隐，底下人全都走了个干净，所以不得不唐凭自己到场处理。
　　这种在看不到头的队伍里苦等的经历，唐凭最初还觉得挺新鲜的，但是久而久之，她便失去了兴趣。
　　“诶，你看那个，是不是那个谁？”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唐凭闻言，心里笑了笑，那群小书吏还真以为自己压低声音说悄悄话，她就听不见了——唐凭是风神，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能最迅速地反应过来。通过风，唐凭等于是有了一双顺风耳。
　　“你说她为什么被贬啊？我记得她做度支使做的很好啊，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姑娘，真少见，怎么就被撤下去了，好可惜呀。”
　　“傻呀你，你在人界白呆了，当官的被贬的原因，当然是惹火了皇上，也就是仙君大人了，你以为啊……”
　　唐凭听着二人絮絮叨叨，心里也忍不住感到了几分伤感——她自认为自己虽然比不上留名青史的功臣，但是唐凭做的事情都是无愧于心，一心为了李现那个混蛋，结果到头来，自己吃力不讨好，反倒他泼了一盆渎职的脏水，无奈卷铺盖回家。
　　大概等了有那么两个时辰，连那两个书吏都已经唠叨完了仙界人界魔界三界的八卦，唐凭还差那么两个人，才轮到她自己。
　　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那人还没走进门，就对着里面忙碌的书吏神仙们道：“我家主人要一份仙界所有这一旬的账本，赶紧弄出来，时间紧迫。对了，我是为度支使大人做事的，你们看着办，手脚麻利一点。”
　　此人趾高气扬，众人纷纷侧目，唐凭却有些不自然，她眼神飘忽，而后又低了头。
　　这种戏码，唐凭还真的觉得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那是个扎了灵娥髻的仙娥，一身粉衣服明媚动人，她自然地接受着众人的目光，下巴微微抬起。
　　她自然是是看到了唐凭，眼里带着轻视，看了一眼就哼地别开脸。她插了唐凭的队，到头来又转身，模样很是无辜，道：“度支使的工作很多也很重要，想来元君能理解的吧？”
　　灵娥髻自以为自己很得意很厉害，打了淳风元君唐凭的脸，而在场很多人在偷偷看戏，心里窃笑。
　　唐凭目光却变得平和，就像装了一整个春天那种盎然绿意一般，她不再觉得尴尬，不再躲闪，反而内心忍俊不禁，唐凭不卑不亢地答道：“那是自然，大家都奉行急事优先，仙娥，请吧。”
　　这种程度的挑衅，杀伤力有限——那境当归起码还会用爆发的魔力来来恐吓自己。至于对她不做度支使的风言风语，更不怀好意的话，唐凭都已经听过了很多，所以也有些麻木。
　　等到送走了仗势欺人的仙娥，也就终于轮到了唐凭，这回接待她的，没想到是个老熟人，白首移，原来的德杏真君。
　　白首移与唐凭一样，都是在第一任仙君归于虚空，而后继无人的时候，坚定地支持着李现继位，并且在他成为仙君后辅佐他。唐凭主财，而白首移主外，与魔界打交道。
　　两位被贬同僚相见，一抹辛酸，化作了长久的默默无言。
　　最后是白首移打破沉默，他一边把处理好的文牒递给唐凭，一边道“我听他们说，李现赐给你的东西，你只拿了一样？”
　　唐凭接过东西，点点头算是回答。她轻声向白首移道谢。
　　白首移则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他看着唐凭，语气诚恳：“淳风，我也是想着你我同为李现做过事，所以想劝劝你。”
　　唐凭看着白首移，他的面容和其他神仙一样，都是风华正茂的模样，还有着文雅仙气的胡子。但是由于近年来的风波，他脸上很是暗淡，虽然没有皱纹，但是就是略显得苍老。
　　“你有你的原则与气节，我也有我的看法。”白首移道，“你做了那么多，就应该获得回报，无论那回报本质如何，但是东西是好的。修炼的洞天福地，仙丹灵药。你说你要归隐，何妨不好好利用当下，修炼个百八十年，一举突破瓶颈，进入巅峰淬炼之境呢？”
　　唐凭听完昔日同僚的话，她也认真地想了想，直接拒绝那些宝贝是否值得？她自己归隐后又该做些什么？卸任这事来的太快，就像是一场意外，唐凭手上只有消化内心愤懑的时间，完全就没仔细想过这些问题。
　　“我懂了，我会把那些赏赐收下的。”唐凭说道，“多谢你提醒。”
　　白首移则意味深长地笑了，他道：“我其实也有自己的心思在里头，我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就到凤池誊写文书了。但是大家为他做了那么多，总该要点回报吧。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嘛。”
　　唐凭也觉得白首移说的有道理，但是二人并没有感到轻松，她苦笑道“只能这么想了。”
　　“对了，真君不选择归隐，还是决定在凤池继续下去吗？”
　　白首移答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就是想回到尚明殿，慢慢来，总会有结果。熬下去。”
　　人各有志，唐凭也不好对白首移的选择指手画脚，末了告别之际，唐凭脸上带笑，她道：“希望真君心想事成，一路顺利。保重。”
　　白首移拱手道：“同愿同愿，元君安好。”
　　唐凭辞别仙界，选择去终南山上闭关修炼。
　　罗苏州觉得这实在是可惜，他道：“唉，我们两个真是，你上来了，我在阴司工作；我到了天枢台，你又下去了。还真是他们说的狼狈为奸，互做靠山呗。”
　　唐凭也觉得好笑，但她还是决定先修炼提升自己，达到自己神力的巅峰。唐凭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下次被人欺负，比如李现、境当归之流，她就毫无顾忌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唐凭是这么对罗苏州说的，而对方则笑她太天真。
　　其实，归隐是无可奈何，唐凭当了一百一十五年的仙界度支使，还真是需要那么几百年时间，去放下。
　　唐凭犹记得最初，那个眉目带着青涩的少年，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上门求助的场景。
　　“我想要元君帮我，我不想让仙界陷入混乱。”
　　“我李现在此发誓，日后绝对不亏待于我有恩之人，必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李现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犹如燎原之火。
　　“没你们，我当不了仙君，这是从宝库里拿出来的，你们尽管拿。”
　　唐凭却只拿了最平常的一样，在李现讶异的目光下，春风之神笑得眉目清朗，她道：“我能力有限，只拿一样就够。其他的，仙君大人，您才刚发家，还是得留着积少成多吧。”
　　一切的一切都拜倒在时间的脚下，是啊，连翻雨覆雨的神仙都会走向灭亡，何况是空口无凭的誓言。
　　唐凭索性在终南山修行了五百年，期间大事不迭，接二连三。
　　先是境当归在尚明殿高调追求瑶琴元君，二人在十五年后举行了一场号称三界之最的盛大婚礼。
　　又是两百年后，身怀六甲的瑶琴元君意外陨落，而那个孩子也生死不明。
　　再是五年后境当归突然攻打仙界最下层的神殿，指责仙君李现谋害他的父亲。
　　仙魔两界从此分分合合，且战且停，云波诡谲，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