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烈日[西幻][正文完结]》负千山

2、钟爱

　　“……花朵的盛放将止于四月。这是神明的启示。”

　　“为何是四月？”

　　白袍的圣子微笑着将书本合上，对着跪坐在身侧的侍从轻轻摇了摇头：“大多的时候，我们是无法完全读懂神明的。这也正是劳埃德大人所不懈努力的缘故。”

　　“怪不得劳埃德大人总不同意您读书给我听。”

　　安多尔冲他眨了眨眼睛：“神明也说日光之下皆是信徒，他会宽恕我们的懵懂的。”

　　“我也算是神的孩子吗？”

　　“当然”安多尔站起身，袍子下摆如同水流从身侧划开，安静地垂在他苍白的手臂之侧。圣子抬起手轻轻抚摸在侍从的额头上。“神明爱其子民。”

　　神明爱其子民吗？

　　当然。

　　安多尔从不会对这种人所共知的问题产生疑问。

　　他脚步匆匆地踏过殿中的星辰石地板，黄金描绘的窗棂将整片大陆最为纯粹的日光反射进藏书室外一尘不染的走廊，走廊尽头殿中的穹顶之上描绘着的庄严面容垂着眼，注视着孤身穿越这里的他。

　　安多尔放慢脚步，神色虔诚地闭上双眼，片刻后才缓缓睁开。

　　他拥有一双碧色的澄澈的眸，倒映出穹顶上方那些珍贵的颜料堆成的神明面目，将一切映得如在神国。

　　他是最特殊的一任圣子，但毫无疑问，他也是最虔诚，最优秀的一任。这座神宫里所有的祭司无不认可这一点。

　　贝卢黎教皇与圣子空缺已长达百年，那是这片大陆最人心惶惶的百年，光明的信徒们纷纷担忧着神明的眷顾是否已经离开了这片大陆。

　　当沉寂了百年的权杖重新点亮代表神谕的光辉，贝卢黎所有的祭司在那一刻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其中最为年长的罗塞维尔祭司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昏了过去。

　　潘布尼安是最特殊的一任圣子，在他之前的历任圣子皆是在婴儿时期就被迎接进贝卢黎，从小接受神学的教育。可当昆布鲁率领圣殿骑士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14岁了。

　　当他第一次踏进贝卢黎的时候，所有祭司都在担忧他的信仰是否足够真挚。
　　但显然，他就是神所选择的圣子，没有人能够比他更为虔诚。他可以彻夜研读神谕集，也乐于向任何身份的人传播神的启示，可以长久地跪在神像之前祈祷，也会在任何细节之处表现出他对神明的信仰。
　　他和任何一位圣子一样善良而真诚，努力而慈悲，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劳埃德不止一次感慨于神明的选择是多么明智，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具有广阔的凡人所不能及的智慧。

　　“圣子殿下。”

　　安多尔抬头，掌管贝卢黎所有典籍和神殿教育的祭司劳埃德正站在殿门之处。他快走几步过去。“劳埃德大人。”

　　劳埃德俯身向他行了一礼，直起身道：“殿下，今年的光明祭就要到了，已经有数十个王国的国主寄来了信函，我们大致地挑选了一些，您是否要过目一下？”

　　“数十个？今年有这么多？”

　　安多尔往贝卢黎更中央的事务厅走去，劳埃德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您忘了？今年是您就任圣子第十年，光明祭的规模要大上不少，一些本不到朝圣年份的国家也以此名义要来道贺，其中还包括托特尼斯公国。”

　　安多尔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了下来，脚步微顿。

　　“殿下？”

　　他轻叹了声，摇头道：“劳埃德大人，我不过是一个可以更加亲近地信奉神明的信徒罢了，并不具有任何世俗的权利和地位，完全不必为了这些微末小事扩大光明祭的规模。至于托特尼斯公国，我记得贝卢黎向来没有公国能够在非朝圣日前来的先例，如今也不该有例外。”

　　“殿下，贝卢黎已经有百年没有圣子了，信徒们需要这样盛大的典礼来平息心中的不安。”劳埃德躬身道。
　　他是个异常守礼的人，时刻遵守着神的旨意，一点点小事也值得行礼弯腰。
　　安多尔时常赞美他完美的礼节，但更多时候会以为他过分的礼仪感到羞惭，因为劳埃德可能是这座神宫知识最为渊博的那位，在与神对话上做得远他之上。

　　他伸手阻拦住他还未完全躬下的身。“好吧，我明白了，您安排就是了。”

　　劳埃德直起身。“殿下，今年的光明祭您是否该亲自主持了？”

　　“我？”安多尔扬了扬眉。“我甚至还不曾有一次聆听神谕的经历。”

　　是的，多么奇怪，安多尔是人们所公认的神钟爱之人，事实上他是唯一一任神明指定的圣子，任何一位因被圣光笼罩而送入贝卢黎的圣子，看起来都不如由权杖直接指出的圣子更受到神的垂爱。但也从没有一个圣子会长达十年都无法聆听到神的低语。

　　在贝卢黎的最中央，那座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日光的巨大雕像，被认为是神明在人界的化身，几乎每一任圣子和教皇都曾在漫长的祈祷中隐约听到来自天国的神的语言，甚至连一些极其虔诚的祭司也能够得到这种巨大的幸运。

　　但安多尔一次也不曾遇到过。

　　这显然不能成为他被神明厌弃的证据，他所主持降下的祝福依然是蕴含光明之力最多的，他的祈祷所能激发圣池的反应依然是最剧烈的。但唯独，只有他从未听到来自神的话语。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婉拒了这十年来所有的光明祭。

　　“殿下，贝卢黎也并没有记载过任期短于十年的任何一位圣子听到过神谕。”

　　安多尔扬了扬眉。他们当然没有，因为那时他们往往还不到十岁。

　　劳埃德接着道：“光明祭是向神明祈求赐福的节日，而神明所钟爱的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让祭司主持显然已经不再合适了。”

　　钟爱？

　　神也会钟爱某样事物吗？

　　安多尔叹了口气。“大人说得对。今年就由我来吧。”

　　事务厅穹顶高耸，神像垂着眼睛慈悲地看向人间，由澄澈的宝石制成的黄金瞳孔倒映着地面繁复的花纹，与下方之人碧色的双眼深切对视。

　　神明爱其子民。

　　安多尔闭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才又接着向事务厅内部走去。

　　卡达安王国从数年前就开始坚持不懈地每年光明祭都发来朝圣的信函，距离轮到西部诸国朝圣还有三年。今年毫无意外，安多尔又在那卷长长的名单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欧恩·卡达安，卡达安王国年轻的君主，暴戾的征战者，也是近年西部诸国唯一请求朝圣年之外前来朝圣的国王。

　　狂妄的野心家。
　　光明教义容许战争，光明教廷却不允许频繁而无谓的冲突。
　　羽毛笔在纸上顿了顿，安多尔最终在欧恩的名字旁边轻轻划了个勾。

　　和罗塞维尔不同，比起这场祭典是否完美，他更在乎这场祭典是否有用。如果事情真的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看在教廷的份上，神会宽恕他的决定。

　　将羊皮卷收起，年轻的圣子走出事务厅，穿过漫长的连廊，穿过草木繁茂日光灼目的中庭，经过贝卢黎最中心阳光汇聚之所，那座高大神像的足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他耳边响起。

　　那叹息携着某种凡人所难以探知的微渺韵律，在他的耳边叹道：“愚蠢的决定。”

　　何为愚蠢的决定？

　　那声音轻笑了声。“未发生的皆为明智之举，已过去的总是愚不可及。”

　　“你说得对”安多尔点了点头。“未发生的都是明智之举。”

　　那声音笑了起来。“而有时已发生的也并非全都愚不可及。”

　　“是您吗？”安多尔抬起头，正午的日光经过贝卢黎外墙无数精心设计的水晶折射汇聚在神像的脸上，从没有信徒能够在白日正视神明的脸庞。

　　那团耀眼的光芒，就是他的神明。

　　“安多尔，我的孩子，你是我所钟爱的造物，整片大陆的光明都会见证你的虔诚。”

　　直到这声音消散后的许久，安多尔才收回凝望神像的目光。

　　多么惊人的神谕啊。神竟也会亲口承认自己的喜好。

　　神明爱其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