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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魂断石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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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宁淡淡道:“入室之时,我见那画中琵琶,是被她紧搂于怀抱之中,琴柄正倚于她颈部所饰璎珞第四颗绿宝石上。然而当我们谈到杜长老之死时,我无意中一瞥画面,却见那琵琶的琴柄却已移到了她璎珞最下面镶饰的一颗绿宝石上……紧那罗姑娘,” 他望了一眼紧那罗:“当时你是否心神震动,故此再无法保持体形的镇定?”
紧那罗身子轻轻一震,低下头去,道:“你……你真是个厉害的凡人……”
我心中一动,仔细回想,却总也想不起来,那画中人的琵琶位置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两颗宝石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是一指左右罢?可是林宁,他的心思当真缜密,竟连画中如此细微之处,都尽数收于眼底。
辛夷冷冷道:“如今真相已明,请大司命做主,诛灭了这个妖女!”
紧那罗“啊”了一声,退后一步,说道:“我……我并不会什么天香令,那修虽与我熟悉,我又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怎会传我这些精深的魔音?”
从她刚才破了辛夷的“草藤瘴”的法力来看,紧那罗的修为着实不低。但此时她眸中珠泪滚动,模样却甚是惹人怜惜。有一木族长老杜衡终是忍不住道:“看这位飞天姑娘模样,不似是那种心肠毒辣的妖邪之流。”
辛夷冷笑一声,道:“她是天魔那修自佛界掳掠而来,两人相处日久,难免不会有些私情,又怎可担保那修没有传授‘天香令’于她?”
林宁看了那默然不语,独抱琵琶的紧那罗一眼,突然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天香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传之秘。你们自然知道,我师父在生之时,天魔那修与他有过私交……”
他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故此这支曲子,先师精通此律,而我既是随侍先师身旁,那也颇为擅长。虽不敢说此音能使天魔作绝艳之舞,但料想与那修和紧那罗姑娘比起来,却也殊不逊色。”
他这一番话虽然仍是语气平和,却隐隐有一种极为自负的神气,迥异平日温文之风。我听在耳中,不免古怪之中,又有几分惊异之情。
只听他道:“只须弹奏时不催动法力,则此曲不会致人死伤。在场各位都是修真高人,不若我将此曲暂为弹奏,却请紧那罗姑娘凭藉自身乐理之感,与之相和。她若真会此曲,则相和之时,不觉之中会有所流露,音律含有天魔之音的话,则断然逃不过各位的耳朵。”
辛夷明眸中光芒一闪,望向了林宁,似有不满之意。那灰衫布履的年轻大司命,此时正微笑着看了过来,带着九嶷各族极为熟悉的柔和神情,语气之中有着隐隐的威势:“辛夷姑娘,你不想听听久负盛名的天魔曲‘天香令’么?”
她无声地福了一福,表示同意,因为没有法子拒绝。
或许是因为对这害死了她叔父的魔音有所忌惮,我隔得最近,看得清楚,辛夷那光洁美丽的额上,隐约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低垂的目光之中,闪动着惊惧的光芒。
只是……《天香令》……
林宁道声“得罪”,伸手自头顶巨大的花架之上,摘了一串垂落的紫色藤花。他低下头来,对着掌中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青气逸起,那铃状的美丽藤花便幻作了一柄曲颈四弦琵琶,显现在他平伸的手掌之上。
妩青惊喜地叫道:“大司命!好漂亮的琵琶啊!”
我在旁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惊:这个林宁,果然不愧是九嶷三湘的大司命,这幻物之术,可是高明得紧啊。
林宁左手环抱琵琶,修长而不失柔韧的右手,轻轻在丝弦上一拂。一串清亮的乐音,犹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一般,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他手指灵动,轻拢慢捻,抚抹复挑,那乐音流畅清丽,渐成曲调。只是令我疑惑的是,这曲子虽然优美动听,如天际流云一般,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魔魅之气。
在这轻柔而清婉的乐音中,我的心中,却浮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这身着灰衫的温柔男子,那弹着琵琶的专注神情,那唇边一抹淡然的微笑……
仿佛是很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这同样的场景,不过那不是琵琶,是琴……如雪的落梅之下,同样修长而柔韧的男子手指,拂过那蒙有七弦、镶七星碎玉的古琴……
忽听琮琮之声响起,却是紧那罗怀抱琵琶,素手轻挥,也随之弹奏起来。她所弹出的乐音虽然仍是柔媚动人,却隐隐透出端肃清和之意,使人宛若眼见万丈佛光现于面前,西天众佛齐声梵唱。与林宁清婉的乐音应和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天地间充溢着一片祥和之气。
我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在这温柔慈和的佛音之中。
无数的飞花不知从何而来,自天空纷纷落下。隔着芬芳的花雨,我看见林宁微微合上了那一双明亮而英秀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唇角轻展开去;淡淡的微笑里,竟似真的带有几分佛菩萨的悲悯之意,宛若是佛界的阿难降入尘世。
忽听紧那罗“啊“地一声,先叫了出来:“你……你这……”
冥夜冷笑一声,辛夷的脸上,却浮起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原来林宁一曲已是终了,木族长老们看样子甚是欣赏,杜衡更是赞道:“大司命竟还精通此技,实令我等大饱耳福。”
林宁双手一合,那琵琶神奇地消失在他的掌中,又化作了那一串紫色的藤花。他向那藤花轻轻吹出一口青气,花串凌空飞起,划过淡紫色的一抹弧线,竟然落入我的发髻之上,恰恰被一根珠钗挂住。
紧那罗轻叹一声:“那藤花映着龙女的鬓发,当真是很美呢。”林宁微微一笑,道:“是的,真美。”他神态自然,绝无半分轻浮之意,也不知是说花,还是在说戴花的人。辛夷本来一直神色凄凉,此时脸上漾起一缕淡淡的笑纹,轻声道:“大司命当真心思细腻,作法完毕之后,也不肯随意丢弃了这串藤花,极有怜香之心呢。当初我的叔父在世之时,也是这般……”
我的脸颊“刷”地一声,嫣红得便似天边晚霞一般,心中却隐约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欢喜。
恍若时光倒转,一抹似曾相识的浮影,在眼前一掠而过……绮窗薄雪,寒梅初绽,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欠出身去,自窗外折得一枝如雪梅花——却是簪于谁人鸦青色的蝉鬓之上?
妩青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我心中那短暂而甜蜜的宁静:“大司命,紧那罗既是与你相和,弹完了此曲,到底她……”
林宁双手负后,平静无波的眼神,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道:“紧那罗姑娘……自然是无辜的。”众人颜色一变,但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其他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辛夷却腾地站出身来,尖声叫道:“大司命!我叔父死得不明不白,大司命你轻轻一句话出来,便把那个妖女给开脱了么?”
林宁转过身来,脸庞之上渐渐罩上一层冷色。他唇边的笑容已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沉静:“辛夷姑娘,那你要怎样才肯满意呢?”
木族众长老忙道:“辛夷她失亲心痛,说话没了分寸,大司命千万莫要见怪。”
辛夷后退了一步,只觉这男子眼中射出的那种柔和的光芒之中,竟似乎也隐含着剌骨的寒冽,令人不由得从心里往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妩青不解地道:“大司命,辛姑娘说得很对啊,连我都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你突然说出这等话来。莫非是紧那罗姑娘的曲中,并没有含有天魔之音?”
林宁微微一笑,望向呆立不语的紧那罗,道:“她方才弹奏的,是《净土梵曲》,那是佛界之中侍奉佛菩萨的圣乐,又怎么会含有天魔之音?”
妩青难以置信,叫道:“可是……可是你弹奏的,却是《天香令》啊,我们大家都听到的,紧那罗的乐音与你的乐音融合得那么巧妙,怎么可能不含天魔之音?”
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因为大司命他……”林宁略显诧异的两道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又是脸上一红:“他方才弹奏的,也是《净土梵曲》,不同的是紧那罗姑娘弹的第一章,而他弹的却是第二章。”
此言一出,除了林宁与紧那罗外,其他人都是失声叫道:“什么?是净土梵曲?”
我点了点头:“我有一位兄长笃信佛教,常令宫人弹奏诸多佛界乐曲,《天香令》的由来便是听他所说。这《净土梵曲》,我也是在他宫中听过的。”
辛夷冷冷道:“大司命,你口口声声,说要弹奏《天香令》来试出这妖女真假,为何却弹奏这与天魔之音截然不同的什么梵曲?莫非是在消遣我们么?”
她先前外貌秀丽娇弱,此时动怒,竟然也是咄咄逼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辛夷姑娘,你是早知这不是《天香令》,对不对?”
辛夷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叔父故后,听长老们说起叔父死因,这才知道什么天魔之音的。这《天香令》也好,《啮心焚》也罢,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心中疑窦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是显得清晰,说话也自然流畅起来:“我知道《天香令》出自于佛界,虽然一样也是可以用乐音夺人性命,且为天魔那修所作……但曲中乐音却与《啮心焚》有本质不同,并非是天魔之音!”
妩青接口道:“不错!佛界净土之中,有无形佛光笼罩,而天魔之音源自黑暗,为佛光所克,根本不能奏响!那修所作《天香令》中乐音,必然是为佛界梵音为其乐律基础。”
我为这少司命反应的灵敏所惊讶,忍不住赞赏地望了她一眼,她却掉过头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模样。
我虽然心中有些诧异她对我的敌意,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对辛夷说道:“我还听我兄长讲过,天魔之音威力极大,即使是弹奏之时,并不运用任何法力,其乐音也一样可乱人心魄。但若弹奏人未施法力,听者只需以指捏成法诀,即可不受其害。”
辛夷咬紧嘴唇,道:“我……我不明白这位龙女姑娘,是在说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道:“其实方才大司命说他要弹奏《天香令》时,我便有些疑心。我虽非九嶷族人,但也知大司命心地慈和,怎会不顾我们众人的安危,当众提出要弹奏这等天魔之音?再者他既然声称自己通晓《天香令》,又怎会不知这曲中并无天魔之音?”
“然而我知道大司命所为必有深意,故此一直没有出声。然而此曲才刚刚响起,我却仔细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林宁渐渐浮起笑意的眼睛,说道:“遍观全场,只有一个人,在暗暗地屈起了自己的手指,捏了一个古怪的法诀。但听了片刻之后,又悄悄地松开了手指。辛夷姑娘,”
我微笑道:“你若果真对天魔之音一无所知,又怎会捏出法诀来避免它的伤害?你以为《天香令》的乐音也是天魔之音,殊不知却是佛音;若方才大司命弹奏的真是《天香令》,你的那种对付天魔之音的法诀根本不能有任何保护的作用……但你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你说你没听过《天香令》……依我想来,你确对此曲并不了解,否则你决不会将其与《啮心焚》混为一谈,你真正听过的曲子,应该是《啮心焚》罢,是也不是?”
辛夷身子晃了几晃,妩青伸手扶住了她。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已被弄得有些糊涂了。但听辛夷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妩青满面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辛夷,不满地叫道:“大司命!这位龙女在胡说什么?”
林宁正待开口,我心一横,已是接着说了下去:“辛夷姑娘,你身为九嶷木族,为何会知道《啮心焚》?你的叔父是因此而死,你却要隐免自己了解此曲的真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夷在妩青的搀扶之下,呻吟一声,似乎是要晕了过去。
木族长老莫名其妙,终于还是杜衡问了出来:“大司命,这位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闻林宁的声音,在室内悄然响起:“各位莫急,此事蹊跷甚多,林某也有一些浅薄的愚见,还要请各位代为分辨分辨。
林某所学‘天青明罗’,乃是九嶷一脉传承的道家炼气之术。先前我以此术察看辛长老伤势,确实查出那心脏爆裂之状,是《啮心焚》威力所致;然而这施术之人,于此天魔音的修为尚浅,辛长老之法力精深,这人所弹奏的《啮心焚》似乎并不能突破他的护体仙气…… ”
“肉身查验却是由妩青进行,她身兼九嶷少司命一职,于医术一道造诣极深。即便是肉身已化血雨,但妩青仍能以自身神识化为法眼,观察到此肉身的原有状态。辛长老死状极惨,心脏全部爆成碎血。然而妩青的查验结果,却显示辛长老的心脏居然少了一小块。”
他虽是淡淡道来,但所述之事实在惨烈,在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杜衡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啊!辛长老性好清净,故此在所居石兰涧的紫云洞天四周,全部布下了高明的结界,就连我们也不甚知全。若有外人入内,此结界必遭破坏,可是现在……现在这结界却是完好无损!辛长老遇害之后,我们不敢擅自移动,全部守在此处,立即派人去禀知了大司命你……”
我听在耳中,突然问道:“既然此处四周皆有结界,那第一个发现辛长老遇害之事,出来报讯的人是谁?难道他便可以自由穿越结界么?”
辛夷勉强站直身子,冷笑一声,道:“是我!我亲生叔父布下的结界,难道会瞒着我这个侄女儿么?”
林宁轻叹一声,说道:“龙女,其实你不必再问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辛夷,柔声道:“辛夷,你今日本不想再活下去,对不对?”
我微微一怔,不明他话中何意。
辛夷突然一把推开妩青,狂笑道:“他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我隐瞒一切,不过是想全了他身后的名声。因为……因为……因为我还是那么爱他!”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了出来!那剌耳尖锐的叫声之中,似乎隐藏着极深极深的绝望之情。
“嘶嘶”数声异响,辛夷双臂张了开去,身上紫红纱衣纷飞飘起,宛若花瓣临风招展一般!她的额上、眉际、双颊迅速染上了嫣红的艳色,幻出无数片紫红如绸的花瓣,远远望去,她美丽的面容便如藏于鲜花丛中一般,愈觉娇艳夺目!
妩青已是叫了出来:“本相神通!辛夷为何要化现她的本相?”
“刷”一道紫光闪过,辛夷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曲颈琵琶,紫檀琴面,银色丝弦,闪动着冷冷光华。
辛夷银牙一错,冷笑道:“也让你们听听真正的天魔之音——《啮心焚》!”
“铮铮铮”!丝弦急拂,音如繁雨一般,遽然洒落!
我但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袭来,心腔猛地一痛,几乎觉得心要跳出腔外!
忽听“铮铮”数声,声裂金石,劈空而来!仿佛无形的两股大力在空中猛地一撞!“啪”地一声,辛夷掌中琵琶一根丝弦竟已应声而断!辛夷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再拂丝弦,只听“啪啪啪”三声响过,所有丝弦全部断裂!
辛夷怔了一怔,猛力将琵琶往地上一摔!琵琶当即碎裂,无数碎片四下里飞溅开去。
冥夜冷然而立,将琵琶交还于紧那罗手中,沉声道:“好了,闹到这个地步,瞒已是瞒不过去了,你又何必要玉石俱焚。况且,以你小小花妖的修为,”他冷笑了一下,话音中带上了向分讥嘲之意,说道:“纵然是全力一搏,只怕也不是这九嶷神庙的高人的对手。”
妩青却叫了起来:“辛夷姑娘!你这是为何啊?”
林宁淡淡道:“少司命,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辛夷姑娘,才是真正杀死辛长老的凶手么?”
妩青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辛长老是她的叔父!她怎会……”林宁轻叹一声,没有应声。然而妩青却有些犹疑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显出了花妖魅艳本相的辛夷,拥在紫红的重重轻纱之中,美艳的脸庞之上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妖异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