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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九嶷山中(修改版) ...

  •   按下云头,我发现自己飘落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之中。谷中芳草葱茏,高可齐膝,颜色翠
      绿可爱。远远望去,便如张起了小小的绿罗纱帐一般。
      绿草中还绽开了许多淡紫色的小花,恰似绿罗上浮起的一抹淡淡紫烟。
      我深吸一口气,甜美清幽的气息顿时溢满鼻端,直沁入五脏六腑。长期以来抑郁而紧绷着的心,突然之间似乎轻松了许多。
      不知何故,天庭一直都没有在九嶷设置神职,诸如城隍土地之流。就连见多识广的萼绿华,也只是告诉我说,九嶷三湘之地,乃是汉瑶苗杂居之所。其族派分支极是繁杂,大大小小竟有百余个,都是分布在湘地各处深山大泽之中。所有族派合称九嶷族,所供奉之神俱是淫祠,也就是并非正神。具体情况,正如当初她执掌的南荒大地一般,是天庭难以完全管制的一处复杂地域。
      九嶷族人多精修道,其中又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据说那九嶷神庙极其神秘诡异,其道术也是自成一派,外人多不可得知。但因为他们一向极守本分,轻易也不相与害,所以向来与外界相安无事。
      萼绿华曾对我言道,若我前往三湘,首先便需前往位于舜源峰顶的九嶷神庙拜谒。一来示以尊敬之意,二来,想那九嶷神庙在九嶷百族之中地位尊崇,招魂秘术究竟是出自于何族何派,他们心中自然最是清楚,我也可以乘机询问相关情况。
      在这个神秘的九嶷族中,真的隐藏着可以唤回我父王元神魂魄的神奇秘术么?
      我蹲下身来,两指拈住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它掐下来。
      父王身为神龙,其魂魄最终归处,只能是西天佛界。冥府不敢也不能收留他的魂魄,而西天佛界又没有下过任何金旨召他归西,据夜光所言,当时父王元神魂魄是强行离体,定然是受人拘禁。
      三界之中,能有何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拘禁了东海神龙的魂魄?又能是谁,才会有如斯精深强大的法力?
      但是,不管是谁——在芳草的清香气息里,我望着头顶纯净得让人窒息的蓝天,暗暗地下着决心:不管遇见多少的艰难和险阻,我也一定要找回我的父王!

      一路南行,两边岩壁却越来越是陡峭。最高处约有十余来丈,岩石色作紫红,并杂有有黄绿石纹。经正午阳光一照,但见紫光灿然、瑰丽夺目,有如晚霞一般。
      再走了几步,那岩上却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洞口奇阔,另有百多级石阶延伸入内。洞口有山泉沿壁潺潺而下,积成一个小小的深潭。潭中清澈的静水,幽幽映出攀于洞顶的藤萝掠影。
      四下里一片宁静,唯有微风拂过花木枝叶的沙沙声。
      我精神一震,提气纵起,飞落在洞口潭边。
      刚刚撩起一把清水浇到脸上,我便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流略有异动,给这宁静幽凉的环境带来一丝的不和谐。
      妖气?我霍然抬起身来,向四周飞速地扫了一眼,身子只是微微一晃,默念法诀,隐住了身形。
      妖气转瞬即逝,只听一阵悠扬的山歌从山下传来: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藏在洞口一块大石之后,微微一笑,已是听了出来,这正是流传自九嶷一带的《九歌》之一。
      据说九歌本是远古时期流传在人间的一种歌曲,多是祭祀神令时所唱。当初楚人屈子遭谗被逐,流落在三湘之时,便至力将民间祭神乐歌内容进行改编,汇总成集,共计十一篇,也称为《九歌》,其文辞极为瑰丽优美,情节又是十分曲折哀婉,乃是屈子楚辞中的著名篇章。
      因《九歌》本是祭神乐歌,所以唱起来琅琅上口,极为悦耳动听,所以在三湘一带一直传颂不衰。
      我来九嶷路上,便已是经常听见山野樵夫之流,时时在口中颂唱。
      《九歌》内容多是歌咏天地神灵,如东皇太一、湘君、湘夫人、山鬼等。而这人所唱咏的正是借湘水女神湘夫人之口,来歌唱湘江之神湘君。歌词大意是:湘君啊,你犹豫着不肯离开,到底是因谁才停留在这水中的沙洲?为你我妆扮出美丽的容颜,在急流中驾起桂舟。我下令使沅湘二江都变得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你来啊,我的夫君,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到?相思难耐时我吹起排箫,究竟是为了谁,才如此地情思悠悠?
      那歌声悠扬清朗,显然发自男子歌喉,在山谷中回响不绝。然而这样一首女子等待情郎的怨歌,出自于男子口中,总显得有些伦不类。
      歌声甫落,却听洞外左近有一女子声音唱道:“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她唱的这一段,却是湘夫人在向湘君倾诉自己的相思,意为:驾起龙船向北远行,转道去了优美的洞庭。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用香荪为桨木兰为旌。眺望涔阳遥远的水边,大江也挡不住飞扬的心灵。而我飞扬的心灵却无处安止,只有多情的侍女为我发出同情的叹息。眼泪纵横滚滚而下,想起你啊悱恻伤神。
      随着歌声,从洞外左边林木之中,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身穿黄裙的女子来。她两根手指之间,拈了一朵先前我在幽谷中所见的淡紫色小花,花茎在指间滴溜溜转个不休,对着山下笑骂道:“死鬼!还不出来,却在那里鬼唱个什么?当心被我爷爷听见了,打折你的两个翅膀!”
      我悄悄看了过去,但见那女子正当芳华,虽是一身荆钗布裙,却也难掩其妩媚的风流态度。此时她口中喃喃相骂,眼波中却隐有笑意闪动,双颊也飞起两朵红晕,愈觉娇艳动人。
      只听脚步腾腾,却是一个男子沿着我方才登山之路爬了上来。他身着黄褐色短衣,脚上蓝布长条,紧紧地绑着白布线袜。裤脚上还打着两个大大的补钉,一看便是山中常见的樵夫打扮。此时他虽是肩挑一大担砍好的柴禾,但仍然是大步流星,一步竟然能连跨四级陡峭的石阶,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简直是如履平地。
      一转眼间,那男子已到达洞外石阶,径直向立于洞口的女子奔了过来。走到离她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却又有些忸怩,黑红的脸膛上冒出汗来,竟不敢走到那女子身前而去。
      那女子却走上前去,从袖中扯出一块蓝布手巾来,亲昵地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道:“看你,跟人家出来约会还没忘了你的老本行,挑这么大一担柴禾上来,可也不觉得累么?”
      那男子嘿嘿一笑,用力丢下肩上柴禾,这才说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爹古板,说男女不能私相见面。我如果不说是出来砍柴,如何能跟你见得到面呢?既然出来了,不打上一捆,回去可也不好交差。”
      女子抿嘴一笑,道:“这也有理,不过你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爬上山来?可不怕被我待得心焦么?”
      男子见那女子笑吟吟的似乎并未着恼,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那只正为他拭汗的小手,说道:“方才我倒是想要快点上来见你,可是仿佛看见洞口还有个女子。我唯恐惊吓了她,只得慢慢上来,又怕你心焦,这才唱段曲子给你解闷。再说你……我的好月儿这般善解人意,才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女儿家,我只要跟你讲清楚了,你便不会跟我生气。”
      那被称为月儿的女子被他握住小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嗔道:“你又来甜嘴蜜舌地哄我……”她回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一直在这洞口,如何没见着你所说的那个女子?近来山中有些不宁静,她别是山里路途不熟,走失了罢?”
      我微微一怔,听出她是在说我。但她话语之中,却显然颇含善意。
      只听那男子道:“她许是早走过去了,前面不是咱们村子么?你放心好了,若是遇见爹爹他们,她是走不失的。在咱们九嶷山里,也只有那几个坏家伙。难不成都让她给遇上?”
      月儿嫣然一笑,道:“你爹虽然是古板了些,人倒还真的不坏。”
      那男子将柴担在一旁细心地搁好,笑道:“好月儿,咱们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上一面,尽在这里说个什么?万一被我爹或是你家的人看到,可又是不得了的事情啦!这里横竖无人,咱们就快些飞走好不好?”
      他将身一晃,顷刻间化作一只通体生满黄褐色羽毛的长尾鸟!那鸟体长尺许,背上略有几道灰白的羽毛,看上去甚是英伟俊美,更奇的是它头顶之上还长有一簇冠状的黄色羽毛,如人戴胜一般,庄重之间又带有几分滑稽。
      我有些惊讶,先前虽知他们带些妖气,不似是凡人一类,但也没料到这男子居然是一只戴胜鸟,那个叫做月儿的女子,想必也是一只禽鸟了。
      戴胜鸟一展翅膀,飞上了半空之中,回头“加加”地叫了几声,似乎带有催促之意。月儿娇嗔地一笑,双臂一展,也化作一只红喙黄羽的小鸟,展翅飞向了那只雄鸟。它们俩亲热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这才投入林后去了。
      我吁了一口气,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确无人(妖)迹,这才显形出来(因隐形之术也颇耗元气),飞越树林,继续向前行去。
      可是刚才之事,确也令我更加警觉,看来这九嶷山中精怪确实不少,也不可能个个都如方才那一对鸟儿,心怀良善之意。我来本是求人,可不要节外生枝便好。
      想到此处,不禁又刻意把气息藏了一藏。我这敛息之术,却是从严素秋处学来。据说当年她在教坊之时,一旦使用此术,收敛身上非人的气息,便是进入城隍庙中烧香,那守护的力士也辨她不出,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
      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途,却也没遇见什么异状,只是两旁树木森然,看上去都有了许多年头,林中幽静无比。一个人走在这静悄悄的山中,只听闻得到草丛中低微的虫鸣,偶尔还有一两声无名野兽的低吼。
      忽听前面传来脚步行走之声,树叶也沙沙作响,似乎有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想道:“我独自寻找九嶷神庙,可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问问来人,看他是否知晓路途。”当即飞落地面。只将身子一转,便化作了一个白衣少女。
      灵机一动,我又拾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口仙气,将其化作一条白色褡裢,背于左肩之上。
      有人咦了一声,问道:“小姑娘,你一个人行走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不怕遇上野兽虫豸么?”声音略显苍老,谈吐间却颇有几分文雅,竟似乎是出自于老人之口。
      不管怎样,老人总不会比猛兽更加危险吧?即使从他散发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妖气之中,我已辨出此人也必是妖精无异。但他既然能通人言,必然也懂得人间的道理。只听脚步声停,那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原来是个老者,身着一件缀洗得十分洁净的蓝布衣衫,腰间系着灰褐长绦,手拄一根古藤拐杖,腰板倒挺得极是笔挺。更兼须发斑白,满脸都是皱纹,但那一双老眼却依然保持了几分清澈,闪动着慈爱和睿智的光芒。
      我一见便对他微生好感,加上确实也需问路,连忙对他施了一礼,道:“老爷爷,小女子是第一次进九嶷,要去舜源峰找一位……一位故人……可是早听说九嶷九峰,峰峰相同,故此号称九嶷,外地人多是疑惑而不能分辨。我对地形不熟,敢问老爷爷一声,这里可是九嶷的什么地方?”
      我所述之言,确实如此。九嶷山又名苍梧山,纵横2000余里,南接罗浮,北连衡岳。据说上古时人类一个叫做舜的帝王南巡至此,崩于山下,并葬在此处。这里峰秀壑险,巍峨壮丽,山中溶洞密布,绿水常流,风光十分秀丽。有罗岩九峰各导一溪,而这九峰又极为相似,令人疑惑不能分辨,因此得名九嶷山。
      那老者腰杆一挺,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咱们九嶷正是有九座山峰,主峰名为舜源,身边两座山峰分别名为娥皇峰和女英峰,另六座分别名为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潇韶,这八座山峰如众星拱月一般,正是簇拥着中间的舜源峰。小姑娘,此时你正是在九峰之一的潇韶峰下,离舜源峰可还有一天一夜的路径呢!”
      我“啊”了一声,不觉有些沮丧。眼见得天色将近黄昏,这一天一夜我可到哪里去度过呢?
      那老者脸上露出同情之色,慨然道:“姑娘不必担心,你一个人单身行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也颇不安全。老夫世居山中,舍下便在前方不远。若是姑娘你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老夫这会便带你回去,你今晚在老夫家中安歇下来,明早再赶路不迟。老夫有几个孙女,也正好与姑娘你做个伴儿呢!”
      我心中一喜,虽知他是妖怪,倒也不甚畏惧。况且眼见他慈眉善目,言谈间极是和蔼,便与凡人老者一般,已是有些愿意,忙道:“多谢老爷爷,只是耽误您出来办事儿啦!”
      老者脸上浮起一层恼怒之色,一拄手中藤杖,恨恨道:“什么正事儿?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小辈罢啦,独自跑去紫霞害得老夫这一把年纪,尚且不得安宁,还要为他们操这操不完的老心!”
      他看看我,脸上怒色渐渐褪去,叹息一声,道:“人老啦,有些颠三倒四的,也实在是因为我家三丫头有些不听话,老夫一说起来,都是止不住要生气。姑娘你可莫要见怪。”
      我连忙道:“老爷爷您太言重了,麻烦您老人家,我才是过意不去呢。”
      老者摇了摇头,折身往回路走去,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姑娘你跟着老夫走吧,这里路途险峭,你城里人不惯,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些。山里怪物极多,你须要跟紧老夫,以免有甚意外。”
      我在心里暗笑一声,忖道:“你不就是一个老怪物么?”但见他关心殊切,也不由得有些感动,应道:“多谢老爷爷啦,我会紧紧跟着您的。”
      密林之中,我跟在这妖怪老者的身后,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夕阳渐渐西落,金红的天光透过密密的枝叶,倔强地透了几缕进来,但仍无法改变林中晦暗的光线。随着不断向前,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周边环境,我发现周边的树木越来越是粗大,枝干高耸入云,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野生藤蔓缠绕在树干之上,有的还绽放着紫色、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蓝衣老者走在前面,一路小心地拨开伸到路中来的树枝,他虽有了些年纪,但脚步倒还象少年人一般矫健。
      我想起刚才那两只鸟雀唱颂的九歌《湘君》,又想起那叫做舜源、娥皇、女英的山峰,我以前在人间听过他们的名字,也知道娥皇和女英是舜的两个妃子,这些无不是跟那个凡人舜帝有关,忍不住出口问道:“老爷爷,咱们这九嶷山,可是跟传说中的舜帝有关么?”
      老者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说道:“那都是人间的一些传说罢了,不过舜倒真的是死在这里。”
      我听他语气之间,对舜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不由得有些惊异,又问道:“传说舜帝亡后成神,被封于湘水,号为湘君,不知可有此事?”
      那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湘君,那个舜老儿,我听我爷爷讲过,当时九嶷一带的三苗叛乱,舜带兵前来平叛,没想到在这里被人暗杀了,尸骨就埋在九嶷山下。他活着尚且没什么法力,死了怎么会做神?他的两个妃子就更不用说啦,就会哭哭啼啼的,还没到咱们这就死在路上了。咱们九嶷天生有一种竹子,竹身上斑痕如同泪痕,书生们就胡说什么竹染湘妃相思之泪,这些人类啊,简直……”、
      他突然警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望了我一眼,见我形若无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接下去说道:“这些文人啊,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尽说一些没影儿的事。前些时湘水还出了一条害人的蛟龙,吃掉了沿湖一带牛羊人众?如果真有湘君,他还不该定个失职之罪?如果没有咱们大司命……”
      大司命?看着我疑惑的神情,老者拍拍脑门,道:“我忘了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啦!咱们九嶷山共有百余族类,修道者众,所供奉神灵也绝不类同。但九嶷百族,均愿以九嶷神庙一支为尊。平时族中有何事务,均是由神庙宗主裁决。”
      我不由得问道:“那宗主这么厉害,该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罢?”
      老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天上神仙?小姑娘,咱们九嶷一族,传说乃是上古神魔蚩尤之后。当初蚩尤死后,其精魂不灭,分散开去,化作了九嶷百族祖先。
      咱们这百族上承神魔血脉,多是半神半人之身,还有许多是精怪妖魅,修炼起来往往事半功倍。所以法力精深之人甚众,又多多少少有些蚩尤神魔的悍恶之气。数百年前,天帝也曾派下过神官,奈何各族不服,频生事端,最后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人。
      记得千年之前,当时的皇帝……记不清是人间的哪朝哪代了,反正那皇帝老儿有一天心血来潮,下令让人在九嶷山中最高峰——舜源峰,建了一座非常华美的庙宇,来供奉他们传说中的圣人舜帝。最初的名字,称为舜庙,庙中住的多为道士,但也有俗家人,因为他们向来不与人往来,只主管庙中祭祀并进香之事,所以倒也与九嶷各族相安无事。
      然而九嶷百族之间,却是互相不服,往往为了一点小事,便是争斗不休,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舜庙此时已传到了第三任宗主手中,名唤青叶道长。他胸怀慈悲,实在是看不下去,在一次大的族群杀戳之时,他终于出手阻拦。他竟是以个人之力,强行运起“天青明罗”的法术,庇护了在此次激斗中身负重伤之人——将近两百余众的性命。”
      说到此处,这颇具狷介风骨的妖怪老者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崇敬的神色。他继续说道:
      “青叶道长这一出手,各族惊愕感激之余,才陡然发现:原来这看似寂寂无名的舜庙,竟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青叶道长行迹已露,再想韬光隐晦,也是不能够了。他老人家慈悲念动,一生之中,也不知救下了多少生灵,自然也免不了受池鱼之殃。元气耗费极巨,到得最后,甚至伤及元神,无法再修行道术。
      油尽灯枯之际,他索性将所有庙中弟子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此后但凡为舜庙宗主者,毕生都必须以保护九嶷众生为已任,誓死不渝此志。”
      我听到此处,遥想那青叶道长广爱众生的胸襟,不由得也是油然而生敬意。
      老者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位青叶道长本来颇有仙骨,又精通道家修行之术。虽是凡人之体,但所施法术之高妙,寻常妖族高手多不能敌。若是一心修道,最后名列仙班,只怕并非什么难事。可是他心系众生,丝毫不顾自己,终于是自毁道行,重新落入轮回之中……
      他虽不是什么仙佛,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又有哪个及得上他一分半毫?在九嶷百族心中,他却比那些仙佛还要令人由衷地钦敬。
      他仙逝之后,九嶷百族一致决定,恳请第四代宗主黄珏道长,将舜庙改名为九嶷神庙,并奉其为尊。九嶷各族但有纷争,均由九嶷神庙进行裁决。
      起初青叶道长在世之时,众人称之为宗主。后来有人提议,神庙宗主如此慈悲胸怀,便如天界中泽被万物生灵的大司命一般,不如改掉宗主之称,而呼之为大司命。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便得到了各族的一致同意。自此之后,咱们便是如此称呼九嶷神庙这共尊的宗主了。”
      他显然谈兴大起,接着又道:“每代大司命确实不负青叶道长当时遗命,毕生精力,都放在守护九嶷安宁之上。也正因此,他们虽然个个都是才绝惊艳的人中龙凤,却大多英年早逝,也无一人得以修道成仙……咱们现在的大司命……若论天姿心性、术法修为,倒是还要远远胜过历代先辈,只是……唉,忒过出色,恐怕天妒英才啊……”
      他摇了摇头,好象突然心情低落了许多,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我突然想起父亲的好友,我们龙族的洞庭君正是镇守洞庭的龙君,难道蛟龙之事他竟全然不知么?
      我忍不住问道:“洞庭君呢?我听人说,他是洞庭的龙君,湘水与洞庭相通,他为什么不来管一管湘水的事情?却任由蛟龙肆虐?”
      那老人看了我一眼,显然我隐藏极好,他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当下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也知道洞庭龙君的传说么?你们啊,都以为这些神灵真是看护下界小民么?哼,洞庭君日日在洞庭龙宫逍遥着呢,那蛟龙又没冲撞了他的金殿,他乐得清闲不是?”
      他哼了一声,又道:“听说四海既将不宁,龙王们都有些异动啦!这些大大小小的龙君龙侯,忙着钻营跟风还来不及呢,岂会管非分的闲事?”
      他看了我一眼,嘟囔道:“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我假装没有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心里却是翻起了一阵巨浪。四海不宁?难道连这向来不与外界互通庆吊的九嶷精怪,竟也会知道四海既将不宁?他方才说龙族君侯都在钻营跟风,自然也是实情。若是父王还在,东海自然是稳若磐石,可是父王不在了,大表哥又是咄咄逼人,四海大局该当如何?比如洞庭君虽与父王是少时交好的朋友,但事关利害,他究竟又会站在哪边?
      忽听那老者说道:“到啦,终于走出这鬼林子了。老夫我最不爱见的,便是这片成年不见天日的林子了。”
      我只觉眼前一宽,人已是穿出密林,原来正是站在一处山峰顶上。
      登临峰顶,极目远眺,但见群山绵延起伏,如千帆竞发,奔腾而来,使人有“万里江山朝九嶷”之感。
      眼前不远处,耸立着一块约有半人多高的黑色方形石碑,上以极凝重端重的汉隶,深刻有9行铭文:“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建于虞舜,圣德光明,克谐顽傲,以孝蒸蒸。师锡帝世,尧而授徵,受终文祖,璇玑是承。大阶以平,人以有终,遂葬九嶷,解体而升,登此崖嵬,托灵神仙。”
      左下角处有四个不起眼的小字:东汉蔡邕作。
      整个碑文词藻极为华美,气势雄浑,令人念诵之时都仿佛口齿噙香。
      老者见我目视碑文,口唇似在默默念诵,便道:“此处是咱们九嶷的玉琯岩,老夫家便在岩下。此碑号称九嶷碑,相传为东汉蔡邕所作,碑文大有气势,说起来,这人倒是真有才华,与那些庸俗的凡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行来,我已发现这老者人虽和善,但却颇有几分罗嗦饶舌,他一时说得兴起,又将“凡人”二字带出,我也只得装作并未听见。
      忽听“哈哈”两声,似乎是有人在开怀大笑。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时,却见身后一株大树之上,蹲着一只身上长满黑色条纹的黄毛小猴,它冲着我们做了个鬼脸,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宛若人声一般,我正在奇怪,却见它头突然往下一栽,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以为它晕过去了,仔细一看,却见小家伙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老者笑道:“你不用理他,这山中精怪极多,不过这只叫做幽的小东西,却没什么法术神力,平生只好嘲笑人。”
      那本是躺在地上装死的小猴子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老者举杖欲打,它慌忙逃开,攀上一根树枝坐下,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意极轻蔑。
      老人也不理它,带着我继续前行。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忽觉眼前一亮,眼前出现了一幅宛若世外桃源的绝美图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参天古树。我估摸了一下那株树干,恐怕要一二十人手牵着手,方能合抱得过来。其枝叶也极是繁盛,整个树冠伸展开去,竟足足遮弊了亩许地面。树下青草如茵,鲜花遍地,散落着十几所小小的草舍,也是建造得精巧之极,门口也有妇人在纳鞋底、织粗布,几个男子聚在一起锯着木头,还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孩子嘻笑着跑来跑去,给这幽静的树下天地带来了几分生气。
      老者走了过去,人们纷纷跟他打着招呼,又好奇地望着他身后的我。他却将脸色阴沉下来,对着一个迎过来的中年美妇气哼哼道:“月儿那个鬼丫头呢?她回来了没有?”
      那美妇似是对他有些敬畏,恭敬地答道:“爹爹,月儿她说去外面走走,想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另一个黄衣汉子走了过来,也叫了一声:“爹!”
      老者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出去走走?又是去见戴家的那小子啦,当我真的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对夫妇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作声。
      老者回头看看我,脸上浮起笑容,说道:“对了,这次我带了个客人回来,你们好生安置人家,淑芬,你先去做饭吧。我其他几个孙女儿呢?”
      只听一阵莺歌燕语般的欢笑声传来,从屋中奔出三四个少女来,将老者团团围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九嶷山中(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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