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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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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泻出的金光点点挥洒在青石小陌上,细碎的微风不时拂动着柳条。
衣衫不经意沾染了朝露,挂在裙摆上,透过流光显得晶莹剔透。
拭昔轻轻拍去身上的露珠,一手拿着竹卷,执笔缓缓记着,“距三千九百里,有乌丹国,朝饮暮酣,箫管羌笛,终年不断。”
幽径小林,四时无人,衡瑜便没再完全化作人形,额上的龙角乌黑泛光,时不时被衡瑜抚动。
他随着拭昔的步子走着。
“你说你吧,御风御不好,御剑也不会,御云更是不行,” 衡瑜对前面的拭昔说道,“体察的一路上可都是我载的你。”
衡瑜大概在暗自喃喃,拭昔在未入华胥境之前,是如何凭借微末灵力入阆苑成为副君离商的。
拭昔停了笔,回头看着后面的衡瑜,倒也不恼,只道:“你愿栽,又不是我强迫的。”
“这不是看着你养的玄鸟去了归来墟,你无可御之物么,” 衡瑜说道。
拭昔眯了眼,“那就多谢骊龙大神喽。”
衡瑜舒朗一笑,“这转眼就过了三百年,原来我们游历人间有一会儿了。”
天神对时间的概念就是不同,拭昔白了衡瑜一眼,“自那次翊诏殿仙宴结束,我奉青阖神上之命采察人界各处风物,竟已有这么久了。”
犹记翊诏殿仙宴结束后,衡瑜与拭昔同行前去阆苑,他开口便是要对拭昔提亲,拭昔措不及防,青阖神上也同是错愕。
之后不了了之,拭昔便突然请愿下凡游历,精进修为。
当时拭昔虽表面是这么说道,但实际上,她实在是心中烦乱,一面是承袭主神之位,一面是被衡瑜迎娶,拭昔都不想要,但两方都有未了的人情。
心念杂乱,无法专心修行,以至于在人间这三百年过去了,拭昔的修为进境仍是太上忘情道二重境。
游历人间初时,拭昔抛去心中杂念,每天倒是自在逍遥,但时间一久,她发现了些不对劲的事。
有时一觉醒来,身边会多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但大多是吃食,莫非她这种就爱倚睡在树下而不是塌上的人被认作了乞丐?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吃食中,有些的味道确实不错。
后来,拭昔听闻某地方的夜里,烟花不断,最是好看。于是拭昔改了行程,到了那里,看了一宿的烟火。
不过这次,拭昔找了间客栈住,终于不是歇息在树下。
来到这里的第二日,在拭昔看完烟火回来的早些时分,发现桌上多了封字信。
信上写着:“看窗外。”
拭昔纳闷,她在此处并无友故,怎会有信笺传来?但她还是循着字句撑开窗向外看去。
“哎呦!”
蓦地,窗前突然冲上来一股黑团雾,拭昔惊得踉跄后退,不慎跌坐在地。
待拭昔缓过神时,额上一角隆起了红肿的一块。
刚刚似乎有什么撞到她了。
这时,窗前黑雾中凝现出一人,那正是衡瑜,他咦了一声,有些歉疚地来到拭昔身边。
拭昔看着他,十分惊愕。
原来刚刚撞到拭昔的不是黑团雾,而是幻作骊龙真身的衡瑜,撞到拭昔额头的不是他物,而是衡瑜的龙角。
事情发生的太快,拭昔还未看清。
“啊,对不起,”衡瑜说着用法术使拭昔额间的红肿消去,又将她扶起,“我没想到,是我太快了。”
拭昔清醒过来,并无怒意,却是嗔道,“在人界,你还幻作龙形?”
“放心,只有神仙才能看见!”衡瑜笑道,他手中折扇忽的展开,替拭昔轻轻扇着已经伤愈的额头。
拭昔冷静下来,忽然问:“你怎么来了?那信笺是你的?”
“魏地的桃花酥、丹宁的如意莲叶羹、浔州的小酥糖、还有梧岸的翡翠桂花酒……这些天里,哪一个最符合你的胃口?或者说,你都喜欢?”
拭昔那正欲抚鬓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的眉头蹙了半分。
拭昔的目光慢慢挪到衡瑜身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恍惚后乍然明朗。
那些吃食,所出之地都是拭昔依照次序在不久前去过的。
衡瑜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直跟着她来的,拭昔突然明白了。
若是一个天神刻意掩住自己的气息,拭昔又如何觉察出来,原来衡瑜在跟着她。
看来拭昔是摆脱不掉衡瑜了。
拭昔徐徐舒了一口气,慢慢靠在墙边,仰头,蓦地释然一笑。
兵来将挡,以前又不是没同衡瑜周旋过。
拭昔道:“多谢骊龙大神的一片好意。不过在那些个吃食中,小酥糖确实不错;酒嘛,还是九阙中的流霞仙酒最是让人迷醉。”
拭昔笑嘻嘻地看着衡瑜,绝妙地掩饰了内心的愕然和惊异。
衡瑜自然知道拭昔的缓兵之计,她定会在日后摆脱他。
此时,衡瑜也是十分淡定,他走近一步,接拭昔的话头继续说:“这儿的烟火也不错,再去看看。”
衡瑜手中折扇往外扬,示意同拭昔出去看十里烟花。
看来衡瑜的意思很明确,绝不会轻易放走拭昔。
拭昔似是妥协,但眸子里却是异然的灵光,头轻点道:“好啊!”
可拭昔,终究还是盘算错了。
拭昔原本以为衡瑜这个天神,沉睡海底良久,不会久缠,谁料他与拭昔这一同行,便是三百载。
忽然想起在天界中,拭昔拒绝衡瑜的提亲后,她在自己的梳翎殿左思右想,猛地意识到衡瑜是由阆苑仙由忘壁带入,那么说来,他应该熟悉通过忘壁的步法,但他居然佯作不知,央拭昔带他入内。
果然,从那时起,衡瑜便已有图谋。
看来对付天神,拭昔还是欠缺些火候。
如今这般难缠,倒较之东海的那番光阴更厉。
日落西山,暮霭沉沉。
枯黄老树枝干虬曲苍劲,一阵秋风起,落叶满扫。
拭昔与衡瑜循着路来到一座古城,正缓步踏入。
拭昔注意到一旁树上悬着的一条条绢帛,兀自好奇,于是走了过去。
“怎么了?”
衡瑜也随着拭昔看过去,拭昔回道:“这场景,好熟悉。”
拭昔拿着其中一条绢帛,念着上面的字:“岁岁安平,祸祟荡除。”
衡瑜仰头看去,顶间的布帛老旧破损,字迹早已识别不清,看来已有一些年月,而下方的则是新换上的。
这时,有一年迈老人背手走来,打量了二人一眼,说道:“二位是外乡人?”
衡瑜与拭昔同时转过身来,只听老人接着说道:“这啊,是我们梓安城的神树,这布帛可不是随便挂在上面的。”
衡瑜贴近拭昔,小声说道:“神树但并无灵气。”
拭昔以灵识传言,“你是说这位老翁故弄玄虚?”
老人似是摇头轻叹一声,便说道:“城中人好客,二位如不嫌弃,就去小舍内饮些茶水,小住些时日。”
拭昔笑吟吟道:“多谢一番好意,但不必了,我们并不逗留在此地。”
老人又说道:“啊呦……我们梓安城有外地没有的糕点香酥,二位不如去尝尝?”
此时,拭昔看向老人,眼中闪过光,蓦的含笑应道,“多谢款待。”
说着,拭昔便随老人进入城中,衡瑜在后面摇摇头,折扇一展,“怎么这么喜欢些小玩意。”
老人在前带路,忽然想起些流传于城中已久的故事。
老人背着手,边走边说:“我们这里,原本并不叫梓安城。”
“相传在一千年前,此地瘟疫流行,城中百姓深受其难,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些老弱妇孺留在此地。”
“这里,也就渐渐成为一座荒城。”
拭昔听到此处,看着前面的老人,心中一紧。
“天灾人祸,世事无常,后来呢?”衡瑜问。
说到这里,老人精神抖擞,无比振奋,眼中尽是锐利的光,“后来,城中来了位姑娘,一直救治城中百姓于瘟疫之中,不辞辛苦,在三年内让瘟疫不再蔓延,并最终祛除病疫,那位姑娘便被城中乡亲奉为神医。”
老人看了一眼城外树上的布帛,说道:“听老一辈的人说,有一块碎布上曾记有去除病疫的良方,是神医挂在上面的。久而久之,这城头挂着的一段段布帛便成了美好的祝愿与寓意,望城中人康健顺遂。”
“这分明是请愿平安的,可刚刚怎么还看见有求姻缘的?”衡瑜又侧过头对拭昔说道。
拭昔愣愣的,有些疑惑地摇摇头,并不说话。
这时,老人长叹一声,“可惜,城中百姓本想与神医一同庆祝,可神医却在瘟疫消失后不久不见了。”
“怎么回事?莫非她不是寻常之人?”衡瑜问,他在想这个女神医会不会是山灵之类护一方生灵的精怪。
老人摇摇头,忽的掩面痛惜,泣不成声。
周遭霎时安静,时间仿佛停滞了半刻。
此时,只见一片枯叶缓缓落地。
“她死了。”
衡瑜看过去,是拭昔开了口,她接着说道:“城中百姓寻了女神医三个月,最终在城外三百里外的荒郊发现了她,那时的女神医已是一具枯骨。”
老人在啜泣中点头,衡瑜看着拭昔,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拭昔没有回答衡瑜,接着说道:“不过所幸,结局是好的。”
衡瑜满脸不解,拭昔如同说书先生般,颇有节奏规律的摇晃头颅,活跃沉寂的气氛,一口气说道:“全城百姓为女神医送葬,恸哭撼天,传至九重天庭,终令天帝动容,令其飞升成仙。”
拭昔顿了顿,正经过来,徐徐说道:“我记得这座城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
老人缓缓恢复过来,接着拭昔的话,“神医姓风,名梓,大伙为了缅怀她,将这座城的名字改为梓安,还有城外那棵树,也是为了纪念风神医。城中还为神医修建了一座庙宇,内有雕像,日日供奉。”
风梓……疯子?
拭昔看着老人,有些愕然。
老人接着说道:“许是风梓娘娘庇佑,梓安城日渐繁盛,再不受疫病所扰。”
回望这座梓安城,屋宇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接连不断,暮色时分来往行人笑语连连,的确热闹非凡。
“您能否带我们去风……梓庙拜拜,我们也想沾沾光,”拭昔说道。
老人说道:“这是自然,不过,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梓安城的往事?”
拭昔讪讪一笑,“自然是风神医的事迹赋有嘉誉,广为流传。”
类似一些坊间逸事的结局不都是这样吗,编起来还不朗朗上口?拭昔心中细想。
老人满是褶子的脸上,留有笑意,“原来如此。”
老人忽而激动道:“风梓娘娘一直是个慈悲为怀的善人啊!”
拭昔点头回应,“嗯,对,对。”
走过一段路,步上青石板,二人由老人带路,来到风梓庙。
庙虽不大,但香火不断,不时还有信徒进进出出。
拭昔看着那座雕像,虽不说是栩栩如生,但却是精雕细刻,用心之至。
衡瑜看了一眼风梓娘娘雕像上那腰间垂挂的一枚玉玦,觉得有些眼熟。
衡瑜对拭昔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想必在九重天,是认识那位得道飞升的女神医?”
拭昔转头,注视着衡瑜,良久后竟笑了起来,“你真信?”
这一反问,衡瑜反倒怔住,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接着,衡瑜道:“那老人既听得你所述一致,此事又怎会有假?”
拭昔沉吟片刻,踱了踱,而后踏着放缓的步子走到衡瑜面前,沉着眸子,压着一口气,故作高深,慢慢说道:“那人——就是我。”
衡瑜显露出七分的疑虑,他注意到拭昔突然抽出腰间一直佩戴的玉玦,并听拭昔说道:“你上前比对比对,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此时,老人在庙外等候。
庙中,只有拭昔与衡瑜两人。
衡瑜照着拭昔的话,拿着玉玦上前比对一番,似乎是确信了。
得道飞升的神仙会保持其尚在人间最后时刻的年岁样貌,而那雕像上的风梓娘娘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双十年华,与拭昔现在看起来的年岁对的上。
“你是风梓?”衡瑜试探般说道。
“你才是疯子!当时我来此处时,用的名字明明是眷梓!”拭昔嗔怪道,她蹙着眉,一脸认真,“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疯子!”
衡瑜忽的一笑,“谁叫你乱用名子!”
拭昔瞥了衡瑜一眼,接着说道:“还好,这雕像的玉玦上,内里刻的是眷梓。”
说罢,拭昔看着自己的玉玦内壁在隐约间有眷梓二字。
眷梓玦。
衡瑜记得,初次见拭昔时,她虽穿得破旧,但腰间所佩的玉玦不俗,整个活脱似个家道中落,漂泊四地的人。
衡瑜问道:“我记得放你离开东海后,与梓安城之事时日相隔并不长,你是在之后来了这里?你是怎么死的?”
拭昔点点头,略一挑眉,只觉衡瑜的问题有些多,她踱着步说道:“彼时医术不错,本着不怕死的性子偏要一试。在最后,城中人都医好了,我自己却染上了。积压过久,药石罔治。”
“活着既然帮了他们,死了也不能害了他们,我就自己死远些喽,以免他们又患上了,”拭昔感慨道,她悄悄瞥了一眼正陷入沉思中的衡瑜。拭昔狡黠的眼神一动,便佯作哭腔大叹,逗逗这位亘古的天神,“骊龙大神!我死得好惨啊——”
拭昔当时自知时日无多,为免城中百姓记挂与恐慌,并未告诉他们实情,并连夜悄悄离开。
衡瑜看着拭昔的满脸不在意,他自己的心中却有些沉痛,缓下声来:“死的时候,难受吗?”
拭昔没有注意到衡瑜的神色,她只是以为衡瑜被自己的伎俩感动得一塌糊涂,于是故作淡然地摇摇头,“太久了,不记得了。”
蓦的,衡瑜冲近拭昔,紧紧揽住她,“早知你死得那么早,我就不该放你离开东海……或者,让我帮帮你也好。”
隐晦的情愫汹涌而至,炽烈间又满是克制。
拭昔被勒得生疼,她没想到在与衡瑜间的做戏中,衡瑜竟认真到这种地步。
拭昔立即挣开说道:“别动我。”
一瞬间,拭昔回眸,仿佛从衡瑜的眼中看到了落寞之色。
于是拭昔平静下来,蓦的狡黠一笑,从袖间抽出几只小玉瓶,说道:“那次翊诏殿仙宴上带出的流霞仙酒,还没喝痛快,这些一直留到现在,不如我们去小酌几杯?”
拭昔又说道:“我看你那次也没有喝流霞仙酒,这么久了,馋吗?”
衡瑜恢复过神色,说道:“我为什么没喝,你个贪吃的小鬼头还不明白?”
拭昔有些不解,瞬间又明白过来,衡瑜的那份被拭昔喝了一部分,又被她带走了余下的一部分。
“不好意思,我忘了,”拭昔讪讪道,她在衡瑜眼前晃了晃玉瓶,“现在,补偿你。”
说罢,拭昔与衡瑜二人应老人招待去舍前小坐,吃些糕点香酥。
桌前,拭昔给衡瑜斟满一杯流霞仙酒,说道:“来,骊龙大神,好好尝尝,这九重天难得一求的佳酿!”
衡瑜看着拭昔活泼跳脱的样子,实难与翊诏殿那个端雅静淑的离商大人联系起来,他低头偷笑,想着当时拭昔内心的痒痒与不自在。
拭昔将酒递到衡瑜面前绕了绕,又缓缓扇动酒气。
“来,好好闻一闻,这次喝个尽兴!”拭昔并没有注意到衡瑜的偷笑。
衡瑜接过,浅浅抿了一口,餍足笑道:“好酒。”
说罢,衡瑜面色上晕出绯红,头慢慢垂下,摇摇晃晃。
拭昔得意一笑,调侃道:“你酒量好差,真给你们这些做天神的丢脸。”
拭昔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说道:“你可好好看看,我绝对喝完不倒。”
说罢,拭昔又欲再满上一杯,可有股醉意忽然自心头涌上,拭昔一阵晕眩,她缓了缓,支棱着头只道:“好烈!”
一句话终了,拭昔倒在桌上,醉了过去。
皓月当空,静影沉璧,微风轻拂竹影,好不恬淡。
老人正在屋内烧茶,听到有人轻叩柴扉。
老人走过去一看,正是衡瑜,他怀中抱了一人,是拭昔。
衡瑜开口,“不知可还有住处,夜深,我二人恐要劳烦一二了。”
老人看着醉后的拭昔,有些疑惑。
衡瑜看着怀中的拭昔,宠溺一笑,“哦,她……我夫人嗜酒,方才去往邻家买了一壶,现在,醉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