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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很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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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对不住悠长舒缓,但程元玉听的出,这其中也的确带着若有似无的真诚。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那张金色面具摘下,后面是一张极英俊的脸。
长眉入鬓,连着那梳理齐整的灰色鬓发,牵成一种直击人心的庄严肃穆,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敬畏。
但偏偏这人又生一对含情目,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仿佛一潭初春映出桃花的水,轻柔深邃,似乎可以将探入其中的一切全部淹没。
时玄倾的发是被稀释过的灰色,像是一簇燃烧殆尽的炭火。
他微微侧头看向程元玉,任由发丝散落宽阔肩头,散漫中透着迷离,似乎让人也禁不住想与他一起沉沦。
不知是否因为时玄倾灰发的缘故,程元玉总有一种他正挣扎在油尽灯枯边缘的错觉。
冥翼山地处偏僻,人丁凋落,不多的几个师兄弟一个比一个内敛,唯一能够多说些话的,便是教训窜天刨地的许平铮。
程元玉实在没有什么走心的交游知己,所以也十分不擅长应付这些情真意切的场合。
面对时玄倾如此郑重的道歉,程元玉纹丝不动坐在床沿,看似四平八稳,实则绞尽脑汁。
措辞良久,他才堆出一道勉强的微笑,郑重道:
“陌生人初识,没有当下就以本来面目示人,委实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好心为他开脱:
“更何况你的确是有难言之隐,我原非心胸狭隘之人,因此真的不必再三道歉。”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程元玉的确一点没有放在心上。他这样说着,目光坦然看向时玄倾,等着他切入主题。
只是刚刚抬眸,却发现对方也在认真看着自己。
一瞬间,程元玉忽然想起方才许平筝的那句“欲语还休”。
这眸光似有千言万语,只可惜程元玉一句也解读不出来。
程元玉慢慢调转身体,好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更加正式一些。
他刚刚转醒,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时玄倾不告而来,让他连穿上衣服的机会也没有。
平日里不觉得,但忽然在这逼仄的客栈里,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程元玉不自觉地有些不自在。
时玄倾坐地沉稳,仿佛很有些欣赏程元玉此刻微不可查的拘束。他安静地看着程元玉慢慢将外衣整理好,忽然淡淡一笑。
“元玉,我并不只是为了方才的事与你道歉,你只要知道,我是真心觉得对你不住即可。”
左右相识不过半日,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对不住?
程元玉实在不懂时玄倾的心路,索性也就不去探究,他将衣袍套好,忽然起身,整整齐齐地站在床边,等着时玄倾把话说完。
但时玄倾话说一半,也没有继续解释,转而变换话题道:“还有一件事。”
来了。
程元玉抬眸,直视时玄倾,心道:这才是这次的主旨。
“我知道你们这次下山,是为了寻找乾坤鼎。你们出现在磨吞城,也是为了寻找此物。”
程元玉原本也没想瞒他,点头承认。
时玄倾似乎很喜欢程元玉的坦诚,见状微微一笑,单刀直入道:
“我知道此物现在何处。”
一句话,将程元玉连日的疲惫与挫败都击退,他全神贯注地看住时玄倾,一字一顿道:
“愿闻其详。”
时玄倾看着程元玉急切的模样,忽而笑了。
他拿起茶杯,悠悠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而后又斟满一杯,抬手作出敬酒的姿势,关切地询问程元玉道:
“你刚刚睡醒,渴不渴?要不要喝些茶水润润喉?”
我润你个头。
程元玉正在认真等待着时玄倾的答案,却不想收到的却是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
他勉强才忍住自己想要打爆这人脑袋的冲动。
“时玄倾,你千里迢迢赶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饮一杯茶水的吧?”
程元玉嘴上不说,口气却是十分不快:“实不相瞒,这乾坤鼎对我十分重要,我和师弟已经为此奔走数月,还请你不要再故弄玄虚,否则……”
程元玉没说完,到已经将剑提在手中,目光也冷了下来。
时玄倾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致点评道:
“元玉还是这么急躁,喝些水而已,你要相信我希望与你合作的诚意。”
“合作?”
程元玉几乎是立刻道:
“怎么个合作?”
“喝了这杯茶,我就告诉你。”
时玄倾另外拿了一只空杯斟满,又一次端起,眸中满是坚持。
程元玉算是明白,今天自己若是不喝这杯茶,极有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想到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时玄倾身边,接过茶杯,一鼓作气喝了下去,然后亮出干净的杯底,无奈道:
“我喝完了,你说吧。”
时玄倾撑起手臂支起半边侧脸,一双俊目上下看了程元玉一回,却是自顾自回答起了程元玉的上一个问题。
“乾坤鼎就在此处。”
程元玉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顺着时玄倾的话在心中推测起来。
此处?这间客栈,还是……
程元玉思量片刻,才缓缓道:
“咸水城?”
时玄倾点头。
程元玉有些惊讶。
这座城里虽然鱼龙混杂,有隐藏的魔族游离,但大多还是正派之士,其中也不乏巫族高手。
巫族内部是以血统来维系稳定,代代相传的核心还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关系。
巫族的女子其实要比男子身份贵重,一个女子往往可以同时许配多个男子,只是绝不分家,生下了子女由整个家族共同抚养。
因此,他们最恨离族叛教,因为背叛巫族同时也意味着背叛亲情,背叛宗族,是十足的不忠不义,不孝不悌。
程元玉想过全八云也许会逃往酆都枉死城,那里是魔族发源地,有枉死城中恶鬼们无尽的怨毒之气作为修炼魔功的养料,可以帮助他修复因受伤而损失的灵力。
但程元玉实在没想到全八云的胆子会这么大,竟然敢在巫族的眼皮子底下逗留。
“当真?”
程元玉不禁有些怀疑,时玄倾却是耐心地又一次肯定道:
“当真,我的信使半日前收到的消息,全八云身受重伤,刚刚落脚,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奔逃了。”
时玄倾的确有能力做到这些,只是……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如若我没猜错,你之前到魔吞城,也是来寻找乾坤鼎的,既然已经知道此物的下落,你为何不自己去找,倒让我临门一脚的分一杯羹?”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你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合作?”
程元玉直白地说出心中疑惑,时玄倾不理会那些,只悠然地喝茶,随意道:
“因为这东西虽重要,但与我而言,却也不是非得不可。”
他看了程元玉一眼,若有所指道:
“我自有我志在必得的东西,而我作你的人情,也的确不是白作。”
程元玉听闻这话,反而放下心来。
“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时玄倾直视着程元玉,面上神色肃穆,仿佛真是将要吐出一个天大的要求,这让程元玉不觉有些感到压力。
他于是赶紧又补充一句:
“与你合作自然可以,但绝对不可违背天理道义。”
程元玉太过着急,语速便有些快,乍然听起来,倒有些老老实实的可爱。时玄倾看了又看,口气竟然有些宠溺道:
“自然不会,你不想想,我怎么会为难你?”
程元玉微微放下心,不去计较时玄倾方才的放肆。
这房间里的气氛终于放松下来。
但下一秒,客房的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两人的耳力俱是不弱,自然听的出这人正是向着这边而来。
时玄倾面上的神色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越发微妙。
他扬扬眉,眸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戏谑,甚至老神在在地随手折过程元玉方才用过的那只茶杯,缓缓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而后慢慢地喝了一口。
程元玉的心一紧,但也无暇顾及那么多。
随着时玄倾吞咽茶水滚动的喉头,他听出来人正是许平铮,默了默,有些为难地看向时玄倾的方向。
“你的要求,还请快些说出来,我能做的一定全力配合。只是这件事我暂时还不欲让其他人知晓,尤其是我师弟,所以烦请阁下,一会儿一定要藏好自己,不要让他看见。”
时玄倾饮茶的手停滞了。
仿佛没了兴致,他慢慢放下茶杯,扬起下巴,侧身看向程元玉,一字一顿问道:
“就那么怕你师弟看见我俩在一起?”
程元玉一惊,没想到这厮抓重点的能力竟是如此令人发指。
许平铮像个活炮仗,走到哪里炸到哪里。若是让他看见时玄倾悠闲地靠在此处饮茶,程元玉少不得又得作一番无意义的解释。
一旦听说乾坤鼎就在此处,许平铮一会要吵着粘着程元玉一道,他的身体还未恢复,那到时活炮仗变成拖油瓶,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家丑不可外扬,程元玉跟时玄倾也说不清,索性便也不解释,不由急切道:
“还请直言!”
但没等时玄倾回答,脚步声在客房门前停止,属于许平铮特有的无赖嗓音响起。
“师兄,开门那,我得了一碟点心,不忍心独享,特来分你一半。”
点心,我何时吃过点心?
程元玉来不及反应,刚想开口打发了许平铮,转头之间却看到时玄倾几不可查地笑笑,轻轻弹了弹手指下的木质桌面。
只听闷闷的两声过后,周遭的空气便忽而停滞了下来,像是一瞬间凝成了一块完全透明的湖泽。
月光的清辉不再倾撒,零散的星光停在了虚空。
虚掩着的窗正可以看到外面排成片的花灯和小摊,光亮照在形态各异的人的脸上,神色清明凝滞,像是正月里民间争相燃烧的蜡人。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时间静止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不再前行。
“元玉,这下不用担心被你师弟发现了。”
是啊,程元玉怔怔地想。
这下全世界只剩下两个还清醒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