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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止是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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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铮的话音刚落,一行幽灵一般的队伍擎着一顶紫檀色高大的轿撵,无声地出现在魔吞城的上空。
程元玉眼看着天边那行渐行渐近的身影,心头越发沉重。
从魔吞城的上空入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魔吞城有太多魔物聚集,魔气冲天。这天地万物虽说相生相克,但前提都是在两者能力平等的情况下。太多的魔气自然会排斥掉一切与它相悖的力量,就好似一张细密的网,只允许性质相同的魔族通过,而对其他种族,哪怕是精怪,都是要被侵蚀,吞噬的。
但眼前的这队伍,轻盈,快速,几乎是接近一道光似地直直向前,丝毫不惧周围无孔不入的瘴气,鬼气,以及魔族随处可见的结界。
他们……是谁?
距离太远,夜色又暗,两人看不真切他们的全貌,只可借着天空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清冷月光,模糊地辨别出那轿撵上鎏金花纹和纹丝不动的锦帘。
整只队伍被一股天然的黑气笼罩,肃杀无情,生人勿进。
随着青绿色的浓雾逐渐化去,那队伍慢慢地现出全貌,最后不远不近地落在这间小楼不远处的小丘前。
程元玉静静地看着这群人逐渐靠近,几乎一瞬间便在心中确定,这就是平铮方才说的威压的来源。
粗略看过去,眼前大约只有二十人。他们全部身着暗红色拖地长袍,下身赤脚,头带黑纱,面目全被遮覆住,只露出耳侧青白色的皮肤。这些人训练有素,不说不看不闻,一举一动仿佛复刻一般,井然有序地分两层将中间的轿撵围住。
很显然,中间轿撵上的人,才是这群人的主人。
四下皆静,轿撵上的人久久无声。
程元玉不知道对方来意,便也静立在远处,一手扶住平铮,另一手暗暗抚在腰间剑柄处。
气氛剑拔弩张,没人出声,没人动作,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出静默的剧。
直到那轿撵的后侧,闪出一个躬着身子的蒙面人,缓步走到两方之间,双手机械地拢住,低头道:“敢问阁下是何门何派,因何在此?”
声音嗡嗡隆隆,自那道黑纱后面传出,透着麻木的诡异。
程元玉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道:“在下和师弟乃冥翼山止水仙君弟子。”言罢不等对方再作发问,言简意赅直接道:“我们无意在此叨扰,这就要离开了。”
平铮的身体不可在此过度耽搁,程元玉不愿多生枝节,只是简单明了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又不卑不亢地表达了退意,却对对方的身份,只字不提。
但对方好像并不买账。
对面的轿撵中,依然无声无息。方才那说话的侍者,也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鼻观心。
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都是对方释放出来的威压,这股力量让所有有识有觉的灵息退避三舍,弱肉强食是世界本源,更何况是在崇尚力量又缺乏秩序的魔吞城。
许平铮受不得这压力,呼吸越来越重,程元玉心中焦急,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一语点破局面的胶着。
“阁下何意,但说无妨。”
程元玉的话加上他一半的内力,不见他动作多大,但那道朗润清冷的嗓音像一条高飞云端的青龙,悠扬地传了出来,有生命似地萦绕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畔。
此举意图非常明显,把该说的话直接了当地说出来,有意地彰显己方的实力,务必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想清楚当下的利弊。
你的实力超凡,但我也不差。
高手相对,一言一行皆是对决。时间仿佛进入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永恒中,久到程元玉几乎已经暗自做好准备,迎接一战。
但就在此时,那轿撵之中,传出了一声似疲惫,似呢喃的叹息。
“程仙君误会了,在下并无任何歹意,只是有一事相求。”
那人边这么说着,边主动撤去威压。轿帘无风自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倏忽拉向两侧,露出里面仿佛无尽苍穹一般的黑暗,程元玉定定站在原地望着那黑黝黝的缝隙,很快,他便看见那浓稠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周围的侍者见主人动作,立刻整齐地将头埋地更低,而方才说话的侍者早就等候在一侧,见到主人下轿,马上祭出一道玉色玄绫,准确无误地铺陈在那男子身前。
男子踏着玄绫,山峰一样沉重地在程元玉身前站定,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程元玉抱住许平铮的手臂上,眸光变幻莫测,像是一道历经千年终于找到落点的光。
程元玉无知无觉,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激发出所有的戒备心,双手扶住许平铮,目光却是随时洞察这对方一切动静。
这的确是一个不论身在何处都让人无法忽略的人。
紫衣,灰发,一张金色镂空面具完美地契合在那张线条利落的脸上,只露出那双亮如星子的狭长双目。
男子的身形太过高大,以至于程元玉离他不近,但也可稍稍凝望到他那张冷硬卓绝的下巴。
他随意地站在那里,身形甚至还有些佝偻,但身上的气息就像一座千万年的冰山,无一不是在展露着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气质和碾压式的力量。
他似乎有些疲惫,声音像脱力一般道:“不知程仙君在此,失敬。”
程元玉被这触手一般紧紧抓过来的目光刺地颇不自在,暗中打量这男子,不动声色道:
“阁下知道我的名字?”
“自然,冥翼山程元玉,止水仙君座下大弟子,久仰。”
一声“久仰”,重地仿佛敲打,他自然而然地直呼出程元玉的名字,熟稔的仿佛早已与他认识了上百年。
程元玉心中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总觉得这人似乎认识自己,但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半晌,程元玉却十分确定,他从未在任何时间地点见过眼前这人。
许是最近太累,所以便有些胡思乱想。
程元玉掩藏住这股怀疑,老实道:
“承蒙抬爱,可我却不认识阁下。”
“无妨。”
那男子飞快回答,像是想躲避什么,言罢又陷入沉默。
没人说话,时间就像是静止在了这一刻,但许平铮毫无预兆地大声咳了起来,将这沉默打破。
程元玉心中一紧,没耐心继续打哑谜,言简意赅道:
“阁下方才有何事,请直言。在下只要能够做到,一定尽力。只是有一样,阁下想必也看到了,我师弟身体抱恙,因此我们不能在此久留,还望事成之后,阁下不要为难。”
最后一句,其实才是程元玉这话的重点。
程元玉想不出强大如斯的男子会有什么事需要自己的帮助,他总是觉得这人会在下一秒就对自己发难。
男子看也不看许平铮,只是仔细望着程元玉,安静地审视着他说话时合动的嘴唇和偶尔煽动的眼,面上似思索,似倾听,待程元玉话音一落,他立刻笑道:
“这是自然。”
程元玉看向男子,却是暗中空出一只手,牢牢将佩剑攥住。
“阁下请讲。”
男子似乎没注意程元玉的动作,目不斜视道:
“我求的事很简单,程仙君可否帮我做一场超度。”
超度?
程元玉一怔,稍稍放下周身的灵力,良久才问:
“给谁?”
男子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微微一扬手,四周便立刻聚集起绵延不断的威压,空气以肉眼可见的扭曲。
程元玉立刻眼随心动,瞬间随之看向那处真正的着力点。
只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慢慢稀释,而后像是溶解于虚空之中,转眼之间,便尽数不见。
小丘不见,露出里面几十架早已被吸进精血的干瘪尸骨。
夜幕森森,魔灵漫荡,令眼前的景象十分触目惊心。
“这是……”
“青丘九尾一族。”
程元玉倒吸一口凉气。
九尾狐是先天神躯,上古时期便跟随神族,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后来八荒初定,他们族人一部分继续辅佐旧主,另一部分回归故里,全族隐居青丘,轻易不现身于世间。
但眼下……
死去的九尾狐自然是恢复本身,尸骨堆里的尸体蜷缩着,成百上千地堆叠在一起,四肢僵硬细瘦,再不复旧日英姿。曾经白如皎月的毛发,如今被灰尘裹挟,干硬的像生锈的铁。它们被随意地扔在这里,毫无规律的俯仰着,微微半睁的双目里是只有死亡才会出现的灰色眼白,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昭示着,九尾狐,这支古老的,高贵的神兽,从这世间,彻底的灭亡了。
“这是……”
“如你所见,他们被灭族了。”
男子似乎看出程元玉的心声,轻声回答道,声音里有种诡异的平静。
程元玉喉头发紧,很想问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话说了一半便塞住。
九尾狐的内丹,是增补的极品,九尾狐的血肉,是延年益寿的先天能量。九尾狐全族陨灭在魔吞城,毫不意外是被魔族吸走了精元,力尽而死。
魔族丧心病狂,涂炭生灵,程元玉心中是说不出的沉重酸涩。
他自袖口拿出六张安魂符咒,抬手将其抵在眉心,念足了九九八十一遍净灵咒,而将符咒用内力燃尽,一扬手,尽数撒向那些尸骨。
净灵咒银白色的光是安宁的慈悲,它们照耀过的地方,就是一片过尽千帆的静谧祥和。
程元玉全神贯注,月白的衣袍与这光融为一体,黑色的长发被玉色头冠束着,缓缓随风而动。他双眼紧闭,但那沉郁的眉眼反而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沉静,宽容,自律,慈悲。
这也许就是修仙者最让人折服的魅力。
男子一瞬不瞬望着程元玉,或者说他的目光从开始就未从程元玉的身上离开。
他的眼睛被符咒的光点亮,泛着金白交映的星辉。面具将他整张脸和心都阻绝在后,他嘴角几不可查地抿了抿,紧握的拳松开,又收紧。
仪式很快结束,亡灵得到解脱,再不必永生永世在这黑不见底的魔吞城循环往复地受折磨。
“多谢程仙君。”
“不必。”
程元玉边收手,边本能地回答,一转头,就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贴近自己的身后。
两人的距离不可忽略的近,近到程元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男子脸上面具凹痕折射的微光,和他那双深邃双眸中,摸不清道不明的欲言又止。
一个灵力深不可测的人骤然靠近,程元玉却一点没有提前察觉,他心中一凛,本能地后退,立刻全神贯注地防备起来。
许平铮原本正坐在一边休息,见状弹簧一般踉跄地窜起来,脸色发白,但神色狠毒看向男子,质问道:
“你离我师兄这么近做什么?”
男子似乎刚刚才注意到许平铮似的,浑不在意地弹弹衣袖,轻笑道:
“自然是想真诚地同程仙君道谢,这位仙君觉得我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要说你对我师兄图谋不轨?
这是万万不能的,许平铮被这不软不硬的话刺地有口难言,气急之下看向程元玉。
初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便可以吵起来,程元玉佩服地回望许平铮,心中暗道他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混世魔王。
这里事已了,他不愿再节外生枝,转头对着男子一掬手道:
“我们这就走了。”
男子显然没想到程元玉去意这般快,面具后的眼睛晦暗不明。
他顿了顿,也拱手作揖道:
“今日的事,我很承你的情。”
男子说着缓缓张开手掌,一块血色朱玉赫然出现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
“日后程仙君如若有事,即可以此为信,到寰宇城寻我,不论何时,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多谢。”
程元玉便说便看向那玉,隐约觉得这种玉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左右端详,最后十分确定。
就是山中石桌下垫桌脚的那种。
止水仙君秦飞白早年间到处历练,自有些热情的苦主送了些推脱不了的玉器字画,冥翼山不缺钱财,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秦飞白就通通拿来当了垫脚石。
但信物这东西,价值自然不是其重点所在,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心意。
眼前这人看起来十分真诚,程元玉从不愿下人面子,因此便道了谢,双手接过朱玉,但许平铮却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
“哎,我还当阁下是多么神武斐然,结果一出手却是这么个破物件。”
许是方才落了下风,回过味儿的许平铮像个斗鸡一般抖擞。
“你对我师兄倒是知之甚多,连他精通净灵咒都知道,但自己却神神秘秘,面具也是带的严实!你口口声声道谢,让我师兄去寻你,转头却连个姓名都不留,我看你就是伪君子,假惺惺!沽名钓誉!”
程元玉感觉许平铮体内的战神之火正在熊熊燃烧。
程元玉不愿多生枝节,想出声阻止,好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那男子却陷入思索,仿佛在仔细品鉴许平铮话中的道理,很快,他便轻笑一声,出奇的耐心道:
“阁下所言有理,只是却是有些误会,这玉……,乃是我的一位故友所赠,我向来不离身,所以才以此为信物。而这面具,是我今日有些不便以真面目示人,的确是我的不是,改日一定登门谢罪。”
说着转向程元玉,又郑重拱手一拜道:
“在下时玄倾,元玉兄唤我玄倾即可。”
这么片刻,时玄倾便与程元玉称兄道弟。
许平铮气的直翻白眼,程元玉按住他,也不去纠正时玄倾,从善如流拱手拜别道:
“那既如此,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程元玉说完再不看时玄倾,祭出佩剑,牵起平铮跃然而上,再一次拱手后,在许平铮不服气的白眼中,绝尘而去。
瞬间不见人影,但时玄倾久久立在原地,幽沉的目光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浑身逐渐又恢复成那道万年冰川的绝然冰冷。
一直躬身立于一侧的侍者小步上前,轻声提醒道:
“主上,属下方才已然悄悄探寻过附近气息,乾坤鼎并不在此。事既已了,依属下看,此地不宜久留。”
时玄倾眸光未动,毫无情绪的声音却从面具后幽幽传来,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火螭,派人跟住他们。”
“是,”
火螭立刻应道,但转而有些疑惑:
“我们从前从不与仙道打交道,难道主上……认识那仙君?”
苍穹如渊,魔城如泽,四下流动的鬼火和瘴气缓缓流动,天上偶然显现的暗红色魔光照的这片大地像是淬了血。这血色撒到时玄倾金色的面具,让他整个躯体仿佛是禁锢在一片血雾之中。
时玄倾听闻火螭的话,终于转过了头,于是那血色继续蔓延,一步步深深沁入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底。
“认识……?”
一声缓缓的叹息自幽空响起。
“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