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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卖身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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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盛,一阵紧过一阵,穿过宁府前院的竹林,推搡着几株芭蕉,在窗户上投下婆娑树影。
丑时将近,身边的宁陌寒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声均匀绵长。
床前的龙凤高烛并未熄灭,烛光透过帐幔,撒下一片朦胧光晕,将他硬朗的眉目轮廓柔化,勾勒出一份难得的恬静与安宁。
吴择颜轻轻移开搭在自己胯上的手臂,本以为这样便可以起身,谁曾想,嫁衣那繁复冗长的下摆也被压在了宁陌寒身下。
为了不吵醒酣睡之人,他不得不小心了又小心,每拖拽出来一分,便要观察一下宁陌寒的动静。
还好,看来宁公子睡得很沉,直到他将整条下摆都拽了出来,依旧大梦不觉。
下摆虽已出来,但是横亘在他与地面之间的,是宁陌寒那高大又沉重的身躯,他便是想跨过去,也得费一番功夫,更何况,这嫁衣本就做得不够宽松,便是提着下摆也迈不出多大的步幅。
思来想去,他只得一点点挪到床尾,以宁陌寒两条腿间的空隙做落脚点,分两步跨下床去。
不曾想,右脚脚尖刚落在空隙中,便叫宁陌寒双腿一夹,再也动弹不得了。
吴择颜瞬间僵直了身体,侧身看去,对上宁陌寒那洞悉一切的眸子,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然而,他料想中的训斥和怒骂都没有到来,迎接他的,是一声极度疲惫而又低沉沙哑的呼唤:“可是要起夜?我陪你。”
吴择颜只得硬着头皮:“我正要去找夜壶。”
宁陌寒反身一趴,将脸埋进枕头里,蹭了好几下,直蹭得满头长发乱做一团才算是将自己弄清醒了。便坐起来,小心地搀着他下地:“夜壶我帮你拿来便是了,你怀着身子,何必这样费神。”
吴择颜不善撒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宁陌寒又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仔细一看,便了然了:“看来,夫人想起夜是假,想离开我才是真。”
这么容易便被拆穿了,实在是很符合吴择颜一直以来的作风,他是最藏不住心事的人,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可以瞒过宁陌寒。
因此,他也不打算再编造什么借口,坦然地应了一声:“是想出去散散心,至于要不要离开,没想好。”
“那我帮你想。”宁陌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这几日忙碌过头,以至于这短暂的睡眠根本无法满足身体的需求,但是,他既起来了,便没有放任新婚妻子独自离去的道理。
便披上外袍,也顾不得扎腰带了,就这么跟在吴择颜身后,往院子里去了。
天光黯淡,巨大的夜幕下只散落着稀稀落落的几颗黯星,月亮不知躲哪去逍遥快活了,院子里却依旧明亮如斯。
石匠师傅精心雕琢的石狮子张开大嘴,里面仿长明灯的构造,便是风吹雨打,也可以长燃不衰。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前院的游廊上,绕过一扇拱门,往后院来了。
后院占地极广,是整座宁府最主体的一部分,有小桥流水,有青山绿树,有花园、戏园,更有跑马场、珍禽馆等,都是吴择颜这个井底之蛙不曾见过的稀罕玩意儿。
然而此时,他却并没有心思欣赏,他忽然驻足,回头看着宁陌寒:“我都听到了,既然你娶我只是为了利用我这个叫人耻笑的身份,那么现在,你应该达到目的了吧?既然目的达到了,那就请你放我走吧。”
宁陌寒似乎并不意外,也并没有动怒,只是叹息一声,问道:“我可以放你走,可是你去哪呢?顾家?那样的公婆和大哥你真的还愿意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吗?或者,和顾雪夜远走高飞?别开玩笑了,顾雪夜现在是官府的通缉犯,你要跟他飞到大狱里生儿育女么?”
吴择颜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宁陌寒的那句利用,满脑子都是应蒙说的那些算计。
他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他是个简单到一眼到底的人,假如有一天被人卖了,指不定还要乐呵呵地帮人数钱。
他这样的一个人,在任何阴谋阳谋面前,只会脆弱得像秋日艳阳下晒得干枯薄脆的落叶,一阵风一场雨便可以叫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害怕这样的生活,他想逃离这未知的恐惧。
见他不说话,宁陌寒的眸色渐渐暗淡下来,他忽地从后面环住了吴择颜:“你给我听好了,小爷我愿意利用你,那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利用你的这个人起码是个体面的正人君子,而不是什么青楼的老鸨更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牙子。”
“老鸨?人牙子?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吴择颜想挣脱宁陌寒的禁锢,可是他这单薄的身子哪里有什么力气,越挣扎,反而是贴宁陌寒越紧了。
宁陌寒的外袍并没有束腰带,叫风一吹便敞开了,夜凉如水,时间一长,他的胸口冰得叫人打颤,贴在吴择颜后背,冰凉的触感叫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梁。
他想逃,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好,别说是回顾家,他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再者,顾雪夜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误会了他还打了他,他到现在还委屈着,根本不想回顾家。
可是这不代表他愿意留在宁府,他再度挣扎了起来。
宁陌寒的耐心耗尽,不由得紧了紧手臂,让他无处可逃。
俯身贴在他耳畔,低沉沙哑的嗓音吐露出叫人不安的话语:“吴择颜,我警告你,你已与我拜过堂成过亲,祥安州户曹的户籍本上,白纸黑字写着你宁陌寒夫人的身份,你跑不掉的!”
吴择颜根本听不进去,他闭上双眼,脑中乱成一团,一句话都不想说。
宁陌寒狠下心来,对着身后冷喝一声:“应蒙,去把我赎来的卖身文书拿来!”
应蒙早在宁陌寒醒来的时候便也醒了,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此时便应了一声,折回前院去了。
等待应蒙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宁陌寒便牵着吴择颜,走过小桥,去往湖心的凉亭之中。
亭子里依然点着石狮子灯,映着湖面的波光,风过湖面,一圈一圈荡漾开破碎的金光。
本是赏心悦目的好精致,吴择颜却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要不是宁陌寒一刻不肯松开他,只怕他已经跑了。
宁陌寒蹙眉不语,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只凝视着他越发苍白瘦削的面庞,眸光深邃,似要将他吞进去似的。
终于,应蒙拿着一叠文书跑过来了。
“这头一份,便是顾如昼老爹顾洪宝将夫人卖给天香苑的文书,夫人知道天香苑吗?那可是祥安州最负盛名的青楼,只不过,比那里面的妓子更出名的,乃是那里面的老鸨。她最心狠手辣的时候,可以叫一个妓子一次接上百号客人。只因那群客人玩的野,花重金包下了那位头牌,愣是一百多号人将那头牌轮番折磨致死。夫人您看,这是顾洪宝老爷亲自摁下的手印,还有他签的字。这笔迹,一般人是模仿不来的,夫人应该能分辨得出来。”应蒙说着,将一份卖身契递给了吴择颜。
宁陌寒松开他一只手,好叫他接过来看个清楚。
“这第二份,便是咱爷将天香苑的卖身契赎回来之后,顾洪宝老爷又跟一个专事买卖哥儿的人牙子签下的卖身契。这年头有些达官贵人就喜欢玩玩新鲜的,所以这帮人便打起了哥儿的主意,姿色好的可以卖上万两黄金。夫人您看,一样的笔迹,一样的手印。”应蒙又将第二份卖身契递给了吴择颜。
吴择颜看着看着,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竟不知,公公他居然这般容不得我!”
“何止啊!夫人,那顾洪宝老爷知道咱爷将您的两分卖身契都给赎回来之后,便又开始打别的主意了,给您物色了好几家当地有钱有势的土绅,要将您卖过去做小妾呢。咱爷就是那时候才知道,您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又摊上了这么一个夫家。当时倒是有一位乡绅开的价让顾老爷满意了,但是那乡绅有个条件,说要将您腹中的胎儿灌红花打掉。您也许不信,顾老爷他居然答应了,这可是他顾家的骨血,他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喏,您看,这是当时立下的卖身契。好在咱爷正巧半路遇上了,便又将这卖身契也给您赎了回来。”
应蒙生怕不能表现出自家主子的好处来,愣是不带喘气的一口气数了十几位有名有姓的乡绅来,有几个,还是吴择颜以前听顾雪夜提起过的。
他将卖身文书一一接过来看了,一时悲愤交加,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宁陌寒摆摆手,叫应蒙下去歇着了,起身解开外袍披在了吴择颜身上,随后沉默地坐在一旁,环着他的腰,也不催促了,任由他自顾自地发傻发愣。
他便这般枯坐在石亭之中,往日种种似走马观花一一闪过。
他终于明白,他的这个人,在顾家长辈眼中根本不值一文,唯有他的这张脸他的这具身,才是顾家翻身得解放的最大筹码。
到头来,他不过是从被张三算计,换成被李四算计罢了。
既然都是算计,那不如就留在宁府吧,好歹,宁陌寒是有头有脸的正经人,也不会逼迫他做些腌臜的上不得台面的事。
好歹,他这具身他这两条命,也算是在宁府才能得以保全。
天际发白之时,他终于大彻大悟,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朝着宁陌寒行了一礼:“是我混账了,不知夫君在背后做了这许多的维护与帮扶,夫君若有空,便与我一起饮了合卺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