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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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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是在杨雪仇的草庐之中。这地方她已不知躺过多少次,与杨雪仇也颇为熟稔了,当下轻轻唤道:“雪仇真人。”
门帘掀起,杨雪仇缓缓踱入房中。他的神色低沉凝重,望一眼平安,神情颇为复杂。在她的旁边坐下,先是伸手为她把了把脉,然后说道:“已经无事了。”
“多谢真人。”平安笑着道谢,掀开被子就准备跳下床去。
杨雪仇却唤道:“且慢。我有话问你。”
平安一怔,乖乖地坐了回去。杨雪仇平日里话语不多,也不喜人罗嗦,向来是治好了便走,从不多说一句,今日却反常得很。平安隐约觉察出异状,他虽还未开口,她却已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只听杨雪仇问道:“你可知,你两次晕倒,是何原由?”
平安心头一跳,掠过的头一个念头便是:“糟糕了!”她不擅说谎,怕自己言多必失,惊愕之下,只是急急地摇了摇头。
杨雪仇也并非方也镜那般的老到之人,心事重重之下竟也未起疑,轻叹一声道:“你左目之中的,那是一小块浑沌之目。浑沌乃上古凶兽,浑沌之目亦是极凶戾之物。却不知它是如何到你眼中的?”
平安说不出话来,紧张得脸色苍白,只是摇头。
杨雪仇只道她是被吓的,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摸,道:“许是哪个前辈高人,为封此物,失手所致。我如今只告诉你,此物在你眼中,本来封得好好的,可这些年封印之力已渐减弱,再加上白狼使着凶物的另一部分作恶……”
“白狼?”平安惊愕之下脱口而出,心想:难道雪仇真人都知道了?
杨雪仇道:“不错,如今山下白狼作祟。而你每一次晕倒,都是白狼作恶之时。因此掌门推测,那另一半的浑沌之目,应是落在了白狼手中。”
“他们……又做了什么?”
“你上一次发作之时,他们于山下连屠三城,掳走一百零八名孩童。这一次,他们洗劫京城官邸、皇宫内院,带走大批金银珠宝。”
“珠宝?”
“不错,掌门推测,白狼近期所作所为,莫不与上古四大凶兽有关。童子祭梼杌、饕餮祭财,而混沌之目非千人血祭唤醒不得。若将混沌之目、梼杌之甲、饕餮之齿三物布阵,便可诱出穷奇之角。上古四凶物到手,则可演化出几十种凶禁之阵,每一个都有翻天覆地之能。”
这些话,花景初已对她说过,那时的她还沉浸在师父与梓轩离世的悲伤之中,并未曾在意,而如今听杨雪仇再述,当下骇得冷汗淋漓。
只听杨雪仇说道:“当日我便与掌门商量过,该当如何处理你眼中的凶物。只是两种法子于你都伤害极大,掌门当时狠不下心来。如今白狼企图明了,并已二度得手。三大凶物只缺你眼中的那一小块便可成事,我却不容他再犹疑下去了。平安,封印之事于你虽说有些残忍,但为昆仑大义、天下正道,望你能明辨是非,行舍己救人之善。”
平安怔怔地望着他,半晌答不上来。她本不是个胆大坚毅之人,亦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所在意的,都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如今要她担负什么“大义、正道”,她自是担不来。更是想着,若真让雪仇真人把这一小块浑沌之目封印了,是不是就会坏了霄宿大事?可若让霄宿成事,这昆仑上几千个人便要妄送性命,何况霄宿是她弑师灭门的仇人,她到底该不该帮他?
霄宿、昆仑,如两座重重的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杨雪仇见她脸色苍白,只道她是吓的,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也难怪你,这样大的事自是不能一口便答应了。我给三日时间适应,三日之后,望你能答允我的提议。封印之时,我们手下会有分寸,不会教你多遭罪。哪怕是今后道法全废,你仍然是我昆仑的玄位弟子,地位尊崇。”
说完,杨雪仇留她一人独坐发呆,掀帘而去。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冷笑:“哼,‘玄位弟子’,好了不起么?”
平安爬起身打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银盏之下笑意不羁,正是钟子皇。
自正殿弟子封位之典过后,她便再未见过钟子皇,也渐渐淡忘了他在无底洞中的暴戾凶蛮,此时见了他,只是略感意外,问:“你一直在这儿偷听?”
钟子皇笑了一下,说道:“我原本只是躺在这儿睡觉的,是你们说话说得如此大声,害我不得不听。”
“好吧。”平安皱了下眉,一脸的心事重重,无心与他斗嘴。
钟子皇凑上前说道:“喂,你不知道,两道封印叠加于身,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一个。那杨雪仇说得好听,什么三日,三日之后,你答应也得被封,不答应也得被封,知不知道?”
“既然如此,更是无法可想。”平安失落地倒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现在大概也是逃不出去了。”
“怎么,你想不想乖乖听话?”钟子皇饶有兴趣地问。
“不想。我不要这样就变成废人。既然这浑沌之目是落在我的眼中,如何处理,我也想自己来决定。”
“噢?你决定如何?”
“我想见到霄宿,问一问他心中究竟如何作想。若是他能答应只夺回昆仑,而不伤山上的人,我便把混沌之目给他。”
“哼,痴人作梦!”
“若是不行……”她垂下了头,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喃喃着,“若是不行,我也有另外的法子……”似是下定了主意,她的目光忽然坚定了起来,坐直了身子,问窗外的钟子皇,“你有没有法子,可帮我劝劝雪仇真人,或是助我逃走?我现在不想被封印。”
她此时的目光,让钟子皇不禁想起那一日,她来求自己说出白狼的下落,用刀划脸时的模样,莫名其妙,却又出奇的坚定。他“哼”了一声,唇角扬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拖长了声调说道:“这……可是你求我的。到时后悔,也怪不到我。”
“嗯,我求你的。”平安道,“求你帮我逃过此劫。”
“你欠我人情,介时想如何归还?”
“你让我在脸上划几刀都成!”
“哈!我可不想你再划了,昆仑上多出一个丑八怪,我也捞不着什么好处。”钟子皇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许怨恨我,责怪我。因为此番是你求我的。”
“好。”平安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第二件呢?”
“等到时候,你做到了第一件,再告诉你第二件吧。”钟子皇笑了笑,不等她有反悔的机会,便翩然而去了。
平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便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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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花景初得讯来接她回去。临走之时,杨雪仇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似是在说:莫忘了咱们的三日之约。
平安读懂了,顿时便有些惊惶,拉着花景初急忙离开。
回到花神居,她将与杨雪仇的三日之约告诉了花景初,并告诉他自己情急之下,求了钟子皇。这之后,她回想着钟子皇的那第一个条件,越想越是不安,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道:“景初哥哥,我要不要去和子皇兄说一声,我不要他帮了?”
花景初沉吟半晌,目光深邃如井,晦莫难测,听她这样说,便答道:“不用。我倒想看看钟子皇他做些什么。你适才说这封印之事,除了杨雪仇、掌门和钟子皇,还有谁知晓?”
平安摇了摇头,道:“好像听雪仇真人的意思,没有旁人了。”
花景初神色间掠过一丝惊喜,道:“好!方也镜既不知此事,一切便安心多了。钟子皇做什么,自是他的事,与你无关。想不到杨雪仇与方也镜的间隙,竟还有这样的好处。如今只怕掌门信杨雪仇更甚于他,那便再好不过!”
自知道了花神山之事后,平安便隐约感受到,花景初其实于救出蛟龙、覆灭昆仑什么,都不怎么在意。他念兹在兹的,便是如何对付方也镜。他帮茔儿、帮邱萤甚至帮白狼,都只是为了给方也镜带来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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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昆仑的奇峰峭壁已看不太清楚,只余下黑黝黝的峰峦轮廓,遥远的天幕边模糊地闪烁着一点孤星,周围一片寂静。
忽然,一声尖啸声起,如颤动在人们的心尖上,引得所有人心头狂跳。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清哨,那消息在一瞬间便传遍了昆仑:“白狼逃跑啦!”
杨雪仇似是早有所料,睡下的时候便不曾深眠,合衣而起,化为一道厉风冲出居所,直向无底洞射去。
忽听身旁有人唤道:“雪仇真人,这边!”抬头一望,只见钟子皇已足踏长剑,向着一方孤林疾驰而去。他不及深思,便即紧紧追上。
那林子深邃,林中草林丰盛,古藤缠绕,不便于练功,是以平日罕有人致。钟子皇一钻入林中,便即去得不见踪影。
杨雪仇失了引路,顿时警惕起来,唤道:“子皇,出来!此地不可深探!”话音刚落,身旁的一棵巨树轰然倒下,直向他压来。杨雪仇冷笑一声,长剑飞射而出,将树截断。
粗大的断枝在身旁坠落,震得地面一颤,紧接着便是十几道光刀射来。杨雪仇唤剑挡下,右手捏诀,指间射出一道红光,将面前的一整片树林都扫得干干净净。
尘土飞扬,浑沌之间,两道蓝光迎面击来,再着凶戾的腥臭味和凌厉如刀的锋芒,力道之大,竟将杨雪仇逼得倒退两步。
烟尘散后,是白狼骨瘦如柴的身影。连日来的囚禁已消磨掉它大半的力气,唯那湛蓝的双眸却兀自不死,怨恨深邃地扎在眸中、血中、骨髓之中,化为它孤注一掷的最后力道。
白狼族的少年忽然仰天长啸,那声音尖锐凄厉得几要刺穿杨雪仇的耳膜。啸声之后,少年身形不见,再凝之时,已是一只目光凶恶,利爪如刃的大狼。
“哼,迫得现出原形了么?”杨雪仇冷冷一笑,长剑挥指,与合身扑上的白狼斗到一块儿。
白狼虽然虚弱,但化为原形后力量竟是倍增,几十招后,它猛地利爪怒挥,杨雪仇的长剑竟尔接不住力,向一旁飞掠出丈许。便是趁这间隙,白狼身躯一弓,跳跃起来,身子化为一道刺眼白芒,两只前爪尖着冰冷的光芒对准杨雪仇的胸前飞扑而去。
幸好杨雪仇早有准备,剑爪相交的第一招,他便料到会长剑会有力竭之时,是以乘着白狼与剑相斗之时,他已暗自于周围布下一个简单结阵,只待白狼来攻那一瞬,发动阵势,便能将其拿下。
便在狼爪即将触碰到心口的那一瞬间,杨雪仇双掌合十,足下四周骤然大放光采,眼年阵将被启,猛然间气息一滞,只慢得这片刻,白狼匕首般的双爪已抓破胸口。
阵环光芒隐去,杨雪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只见钟子皇手执一根细枝,悠悠闲闲地站在他身后。正是这根细枝,在那紧张关头戳中他背后要穴,才让他呼吸不畅,启阵不及。
张开口,话音不及吐出,便被浓稠的鲜血冲破唇角。他虽素知钟子皇并非善类,却信他始终是昆仑一员,不至与妖为伍,弑杀同门。
钟子皇残酷地一笑,轻曼地说道:“雪仇真人好好地去吧,子皇会为您报仇。”伸出食指在杨雪仇肩头一点,后者便应声倒地,至死不愿闭上双眼。
白狼官歧狼狈地呼着热气,望着钟子皇的双眼虽有警惕,却敌意甚少。虽不知这人有何目的,但毕竟是他遣散守卫将自己救出,适才也是他出手帮了自己一把。官歧对他至少不能像别的昆仑门徒那般,碰面便杀。
钟子皇望着他,面具下的唇角飞扬,平静地问道:“杀了一名大真人,你心中可舒服了?”
官歧咬着牙,忿然切齿道:“远远不够。我要将这昆仑上的所有人都杀尽了,心里才觉过瘾!”
钟子皇冷冷一笑:“行呀,你便到黄泉再做此梦吧。”
官歧目光一凛,忽见足下那阵环复又放出光来,钟子皇双手合十,喝一声:“囚!”
光环中化出道道栅栏,直指天际,官歧暗道“不妙”,奋力向上飞去。光栏上升速度远胜于他,终在他头顶合笼,化为一个结结实实的笼子!
官歧在笼中怒喝:“你!”
钟子皇道:“咱们非亲非故的,你们的小白狼头儿,曾经又伤过我,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放你走的吧?我虽知道白狼愚笨,却也料不到竟能蠢成这样!”
官歧冷笑道:“哼!你救我出来,诱我杀了刚才那人,等你们掌门到来,不怕我全盘托出”
钟子皇道:“噢,这倒是个麻烦,多谢你提醒我。”言毕,食指轻挥,蓝光过处,已割破官歧声带。望着目光中几欲滴出血来的白狼,钟子皇抬头望天,淡淡笑道:“听,追兵来啦。雪仇真人独斗妖狼,几与之同归于尽。钟子皇赶到时,妖狼已尽强弩之末,虽启阵将其拿下,却救不下真人……这故事多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