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34、八

　　“曾经玄位弟子”的名号，平安在昆仑亦有所听闻。传闻中她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昆仑于妖谷救回她的性命，授她道法，她却与昆仑的宿敌妖龙勾结，一百七十年前在昆仑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最后还是雷掌门一人力挽狂澜，才将这场大乱阻止，妖龙被囚，叛徒被逐，一生一世不得再返昆仑。

　　可是这个女子却没有半点“凶恶”的样子。她每天都笑嘻嘻的，为平安疗伤，陪她说话，带着她四处闲晃，仿佛她们是一对旧识好友。

　　这个山谷一片死寂，到处是焦枯的树枝和混沌的泥沼。从残败的枝丫间望出去，头顶湛蓝的天空就像是个笑话，仿佛能从那晴泽美好的清风白云中听到隐约传来的嘲笑声。平安觉得不止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她能看见茔儿抬头静静地望着天，唇边泛着挑衅的浅笑。

　　除了茔儿，这里还有一位白恕大人。白恕大人话很少，许多时候，他只是坐在院子前的那棵桃树前念经，有时一念就是一整天。

　　平安问白恕大人：“为什么要对着树念经呢？”

　　白恕望着那棵桃树，目光里罩了一层水雾：“她说，曾经这里有一棵老树精。”

　　平安笑了：“老树精？它是个什么样的妖精呀？后来呢？它去哪儿了？”

　　“大概死了吧。”白恕顿了一下，又抬起头环顾着四周，“曾经，这里是一片山谷，里面住着许多妖。曾经，她被这里的妖收养，长大后却又害得他们一个个地丢了性命。她拼了命地把这些都抢回来了，可是却忽然发现，抢回的一切都变了。”他望着平安，轻轻地指了指自己，“我也是那些‘曾经’里的一部分。”

　　平安怔怔地听着，却见白恕一愣，伸出食指在她脸上略略一划，见晶莹的水珠凝在指尖，他愕然：“哭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很伤心。”

　　“是么，原来听到这些应该要伤心啊。”白恕喃喃着，垂下头去翻看着经书，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里的‘曾经’甚多，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故事罢了。我实在不知，既然已逝，又为何还要再去追回来。”说完，他便继续对着树念起了经文。

　　平安回头，发现茔儿正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望着那些已逝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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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山谷是一片沉寂，但平安却不讨厌这里，她喜欢着茔儿四处闲晃，听她说那里的故事。茔儿告诉她，大泥潭原来是一片碧湖，那儿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天瀑，湖旁是花妖们常聚的地方；他们住的小木屋外原来是一片竹林，一片翠绿中，只有院子里的桃树红得突兀；抬起头的时候，如果能看到黑色的身影乘风翱翔，那就一定是乌鸦矶砚，他嘴很坏，心肠却最软；还有那个胆子小小的蝴蝶精茧儿，其实却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妖……

　　茔儿说起这些的时候，笑得悲伤而温柔，明明都是快乐的故事，平安却常常听着听着就垂下泪来。

　　有一次，茔儿带她来到一个蚴黑的洞前，仅洞口一步的距离被昏沉的光线照出泥泞的土地，再向里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内似乎极大，有阵阵阴冷的风送出来。

　　许是被风冻着了，平安明显感到茔儿的身子微微颤动着。她上前握住茔儿苍白的手，自掌心传来的冰冷寒意让她吃了一惊，问：“怎么了？”

　　茔儿回过神来望着她，紧僵的身子蓦地松驰下来，笑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我来到这里还是会这样。”

　　平安问：“为什么？”

　　“我曾在这洞中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曾让我懊悔得恨不能死去。”望着平安惊讶的表情，茔儿却笑了，“可是我死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人啊，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将心中想的事完成。”

　　“可是霄宿说，总有一天大家都是要死的。”

　　“是呀，所以更要趁活着的时候快点去做啊。”

　　平安默然不语。她向来信奉着霄宿的那句话，因此对大多数的事都不怎么执着，生死更是看淡，可如今听了茔儿的一番话，却又觉得与自己从前所想的有些出入，但到底是该如何对待这两种想法，她却又不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茔儿将她带到另一处深坳之中，这里浓雾缭绕，举步维艰，据说就是妖谷的谷尾。

　　茔儿长袖轻扬，重重雾气便烟消云散，现出一个深窄的山坳来。沿着谷道向里走，深长的山道之后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平坦的谷地。

　　茔儿带着她站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里熟悉么？”

　　平安环故四周，眼中一片茫然。茔儿淡淡地勾了勾唇角，续道：“这里曾经住了一个猫妖。”

　　平安抬头望着她，却见她也正望着自己，眼波流转，似乎在盼望着什么。平安不知要回应她些什么，只好愣愣地望着她。

　　只听茔儿继续说道：“我从不曾见过这样丑的妖，可彤大人却说，妙灵初来的时候，美得连他也自愧不如……森然大人曾说自己喜欢上她，并非是贪图她的美色，可她若本来就是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以森然大人的高傲，又怎会多看她一眼？”

　　蛇妖森然的事，平安也曾听茔儿说起过，只知道那是一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怪人，却不知他也有过喜欢的人。

　　茔儿望着她道：“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么？森然、妙灵、志轩……甚至这山谷？”

　　平安茫然地摇头。

　　茔儿一脸地失望之色，道：“难道转世轮回，真就能把前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你前世答应了来生要偿还森然大人的，如今竟忘却得这样干净，誓言便就此作废了么!那森然大人前世的付出，又算得什么？”

　　平安只听得一头雾水，眼见茔儿眼中微存埋怨，心中满是困惑，问道：“我的前世？”

　　“是呀。你的前世便是猫妖妙灵呀!”

　　平安吃了一惊，愕然道：“您……您说什么？”

　　茔儿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笑道：“本来我也不确定，妙灵容貌完好之时，我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轮回之后容貌能否继承。可见邱萤那么喜欢你，便就确定了。”见平安仍是一脸迷惑，她便索性拉着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兴致大好地讲起以前的事来。从森然讲到妙灵，再讲到妙灵化尘而去时，他们间的来生之约。

　　最后说道：“我回到妖谷后，在森然大人的洞里找到了他的骸骨，便好好地埋了。后来，救了邱萤。”说到这儿时，平安猛地坐直了身子，问：

　　“后来呢？”

　　茔儿一笑，续道：“他那时被谷外的妖伤得甚重，五脏六腑被掏个稀烂，七魂伤八魄损，眼看就是救不活了。谷中没有续命灵药，我只得挖出森然大人骨骸，将其化作内元，这才补齐了他损伤的魂魄。从那时起，他的神思中，便有一半已是森然大人了。大人与妙灵曾有来世之约，这天下除了妙灵，怕也不会再有谁能让他动心了。邱萤越大，那怪癖的性子便与大人越像。那一日他突然来求我，说你有难，要我出手相救。平安，在这世上，还从不曾有人能让他这样紧张呢。你若不是妙灵的转世，他又怎会对你如此？”

　　“因为我不是森然。”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去，只见雾气之中，邱萤笑得阴冷，缓步向她们走来。

　　平安心中一喜，唤道：“萤!”

　　邱萤的双眼眯成一条线，脸上的笑暧昧不清，说话的调子也是阴阳怪气的：“怎么，狼群里头跑一遭，居然没让你丢了性命么？那些小白狼不知在混些什么，这么些年了，也不见进步。”他在和茔儿说话，连一丝眼神都不曾飘到平安身上。

　　茔儿漠然一笑，道：“好说好说。”

　　“可惜。”邱萤脸上的笑容变冷，那两个字轻轻自口中迸出，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毒。

　　他们间的气氛诡异，平安站在一旁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插不进嘴。

　　“你还是这样没礼貌!”茔儿笑道，不知为何，邱萤的敌意越盛，她竟越是高兴，“我帮你救回了小平安，你却连一句谢也没有。”

　　“谢了。”邱萤冷冷地笑，语调里没有一丝温度，“谢谢你还活着，让我今后的日子多些乐趣。”

　　“客气。”茔儿伸手拉过平安，往邱萤怀中一送，道，“你们俩好好叙旧，我回避!”

　　平安被邱萤伸手扶住，再回首时，茔儿已不见踪迹了。她抬头仔细地端详着邱萤，心中忽然觉得这张脸与往日的有些不同，既陌生，又熟悉。

　　“萤，我是妙灵吗？”

　　“不是。”邱萤微微地皱眉，笑意不善，“没听说吗？妙灵是个风华绝代的猫妖，可不是你这副脸带刀疤的丑怪模样。”

　　“那你……”

　　“我也不是什么劳什子森然!”邱萤忽然不耐，“我就是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理由!我让她去救你，是想借白狼之手要她的命；她为你过功续命也是她自己的意思，与我无关!我没有关心你，你别自作多情!”

　　平安望着邱萤有些发愣，问：“你为什么要生气？”

　　“我爱笑便笑，想气便气，有什么‘为什么’？”他凑近平安的身子，两指夹起她的下巴顶到眼前，狠狠说道，“正如现在，我想杀你就杀，想救你就救!”一边说着，他忽然重重亲上了平安的唇。

　　平安惊得急忙后退，他两指上的力量却大得惊人，死死钳住她的下巴不放。那一吻带着怨恨，平安从下巴到唇齿都是一阵疼痛。

　　忽然，邱萤又放开了手，狭长的双目布着鲜红的血丝，续道：“想亲就亲了，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兴起，与你无关!这就是邱萤，与那森然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