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33、七

　　青衣女子抱着平安，坐在云豹上。云豹身形如风，轻盈矫健，四肢奔行之间，山川万里不过一瞬。

　　平安似乎是在做梦，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喃喃梦呓，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青衣女子始终端详着她的面容，偶尔伸手轻轻遮去那道长疤，似是想在另半边脸上确认些什么。

　　转眼间，云豹奔入一片昏浊的沼泽，顿时放缓了速度。

　　天空一暗，青衣女子一怔回神，抬眼望着满目的死寂，轻缓地叹了口气，随即灿然一笑，叫道：“你来接我们么？”

　　昏暗之中，一个白影静静地立在远处，高贵清雅，不染片尘。听到叫声，向着他们微微伸手，云豹便飞了过去，化为一张云锦豹皮轻披在他身上。

　　青衣女子笑嘻嘻地向他跑去，说道：“瞧我带了谁回来？”

　　白衣男子向她怀中淡淡地瞧了一眼，道：“还活着？”

　　“可不嘛!晚出手一瞬可就危险了。”

　　“你五日之前就已动身了，怎么还会晚到一步？”

　　“我没有晚到啊。只是一直静静守在一旁不作声罢了。”

　　白衣男子心中疑惑显然未消，却不再多问，转过身子缓缓向沼泽深入走去：“回去吧。”

　　青衣女子抱着平安疾步跟上，偷望着他，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早就到了却一直都不动手？是不是呀？想问你就开口问呀!只要你一问，我就告诉你。”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你就问我一声吧!你不问我可不会主动告诉你噢!”

　　“……”

　　“你……好吧，就当是我求你，问我一句吧，我实在想说得紧，快憋死啦。”

　　白衣男子看她一眼，清淡的眉眼略显无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早就到了，为何一直都不动手？”

　　青衣女子满足地笑了，急不可待地絮絮说着平安与霄宿如何相遇，如何受伤，如何又被东离他们所诱，骗进阵中。她说起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若非双手抱着平安，只怕还要手脚并演。白衣男子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甚至连表情都未曾一变。

　　青衣女子最后说道：“他们感情如此之好，我原本以为不用出手相救了。谁知那白狼小主的手下却都是些狭隘之辈。若不是他们从中搅合，兴许这两个孩子便能有个美满结局。只不过可怜了小萤儿，从此又归孤单一个。”

　　白衣男子忽然开口说道：“妖与人又怎会有什么美满结局？”他不过随口一说，却发觉青衣女子猛地刹住了脚步。心中微觉奇怪，回过头去，只见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

　　“怎么？”

　　“妖和人怎么就不能有美满的结局了?”

　　“两者之差存有天壤之别，却要如何结合？”

　　“虽然有别，却也未必不能结合呀!”

　　“妖与人结合，会损毁道行。”

　　“若是有妖不在乎呢？”

　　“若不在乎道行，妖又为何要修炼呢？”白衣男子每一句都回得平淡，却见青衣女子的声调表情愈见激动，不禁奇怪，道，“这些不都是天地间的寻常法则，你又是怎么了？”

　　青衣女子望着怀中安睡的平安，目光坚定，似是赌咒发誓般地说道：“定会有的!”

　　“有什么？”

　　“为了在一起而宁愿折损道行的妖，为了在一起而甘愿削魂转魄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定定地望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归为平静，淡淡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事吧。”

　　青衣女子深深地吐了口气，嘻嘻笑道：“是啊，你也觉得是这样吧？”

　　白衣男子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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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沼林深处有一幢木屋，疏离的篱笆围成的院子里，长着一株细弱的槐树。槐树所栽的土地色泽金黄，显然与这片沼泽黑色的大地不同。

　　两人走入屋中，青衣女子将平安放在床上，轻轻合上被子。在床边呆立半晌，她忽然问道：“你说，她真的是那个妙灵吗？”

　　白衣男子一怔，道：“你说的那个猫妖转世？”顿一顿，答道，“我不曾见过她，如何知晓？”

　　青衣女子望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见过的，只是不记得了。”

　　“这又有何分别。”

　　青衣女子却不答话，望着平安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年我见到妙灵的时候，她已经用尽猫妖九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如今这孩子这样年轻，我却是真的辩不出来了。你说，妖若转世，能投胎为人吗？”

　　“转世投胎之说本就缥缈虚无，作不得真。”

　　“她若不是妙灵转世，那小萤儿为何偏对她情有独钟？他从小到大，你何曾见过他来求我？如今却为了这个孩子巴巴地从昆仑赶来求我去救她，心中定然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我一语道破了他，他还气恼成那样，恨不得把这屋子都拆了呢。这明明就是恼羞成怒了嘛!傻孩子哟。”

　　“像你那样取笑他，似他的性子，发这点脾气已算是克制的了。”

　　“一言不对就要发火，不是森然又会是谁？”

　　“当年你虽将森然骨骸化为内元救了邱萤性命，可他毕竟不是森然转世。他亦有邱萤自己的品性想法。”

　　“他当年伤得何其重，五脏六腑都不全了，七魂伤八魄损，思绪早已不全。我用森然大人骨骸所化的内元补齐了他损伤的魂魄，他至少也有三成思绪受其影响。”她说着说着，眼神不由得迷离起来，喃喃着，不知是在对白衣男子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他一定就是森然大人。他若不是，又怎么会这么讨厌我？若不是，性子怎么又会这么阴戾乖僻？若不是，为何会有这么多恨？恨妖，恨昆仑，甚至恨他自己……”

　　说着，她又望向平安，目光莹莹，似是蒙着一层水雾：“你真是妙灵吗？这辈子成了人，却反而爱上了妖么？为何不论你是妖是人，最后喜欢上的都不是他……”

　　白衣男子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站在她的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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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黄昏，平安便醒来了，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地呆坐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些事。青衣女子为她送来稀饭，她迷茫地望着她，愣了许久才问：“你是谁？”

　　“这个故事说起来就太长了。不过你可以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口耳并用。吃累了听一会儿，听累了再吃一会儿，咱们反正有得是时间。”

　　平安接过稀饭，点了点头，青衣女子便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端详了她一会儿，伸手在她脸上的疤上轻轻一拂，问道：“疼不疼？”

　　平安咧嘴一笑，道：“已经不痛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弄出这么长的疤来？”

　　“因为子皇兄说，不这样做，就不告诉我霄宿在哪儿。”说着一顿，抬头笑道，“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面带微笑：“是谁都不重要。你只为了得知霄宿在哪儿，就肯在自己脸上划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么？”

　　“嗯。不过是一点点疼，总好过一辈子也找不到他吧。”

　　“你真是很喜欢那个霄宿呢。”

　　平安灿烂地笑了：“是呀，是很喜欢。”这时才猝然惊觉，“对了，这是哪里？霄宿呢？对了，他们说要取混沌之目……他们人呢……”

　　“你莫慌，他们都没事。”青衣女子将她轻轻按回床上，安慰道，“有事的是你。那混沌之目在你体内乱冲乱撞，我再不将你救到此处，只怕小命就没了。别的事且先别管，好好在这儿养伤，我保管没人会有事。”

　　她声音轻缓，却自有一股威严，让平安颇感信任，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听那青衣女子又问道：“你这么喜欢霄宿，那邱萤呢？他又算得什么？”

　　“咦，您也认识萤？”平安惊喜地抬头，对这女子顿生亲切，“萤也是我很喜欢的人!”

　　“噢？”青衣女子笑了，“萤和霄宿，你更喜欢谁呢？”

　　“都喜欢。”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为什么不能呢？”平安一脸困惑，“我不仅喜欢他们，我还喜欢景初哥哥、小末儿、师父、梓轩、筱柊，镜真人和雷掌门我也喜欢呢!”

　　听到这些名字，青衣女子的双眼明暗不定，最后微笑地望着她，道：“噢？你连雷掌门也喜欢？他不凶么？”

　　“一点儿也不!我虽然见他的次数不多，可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是呀，温柔得有些优柔寡断就是了。”

　　“咦，您也认识掌门？”

　　“以前我也曾在昆仑学艺，与他曾是同门。不过如今早已叛出昆仑了。”

　　“噢，那你和我师父一样，都是叛出昆仑的。其实昆仑也没差到哪儿去，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儿地都要走呢？”

　　“或许也不能全说是昆仑的问题。总之，人各有志，只不过我们的志与昆仑正好相斥罢了。若要维护自己的志，便不得不要与其相争。其实你师父也罢，我也罢，昆仑也罢，都‘没差到哪儿去’。不过是世上有千百种‘好’，而‘好’与‘好’之间有些冲突罢了。”

　　“您说得不错!师父和昆仑在我心中其实都是‘好’的。”平安说着，一边忍不住握住了青衣女子的手，“我好喜欢您!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青衣女子轻轻捧住她的脸，笑道：“我也喜欢你。说不定我还认识你的前世呢。”

　　平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青衣女子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我告诉你，我是邱萤真正的师父，曾经的昆仑玄位弟子——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