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19、四

　　不知过了多久，起伏不定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平安蜷坐一团，愣愣地望着脚尖，脑子里却是空空的。

　　忽然房中的空气似乎略有变化，平安察觉到了，却故作不知。她的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不敢抬头去看，怕一抬头望见的便是霄宿。

　　这些年来她朝思暮想的便是能见到霄宿，可如今她却又开始害怕与他见面。见了面他若问起混沌之目的事，她要如何回答？若他苦苦哀求，她又能真的硬起心肠拒绝吗？平安不敢去想，便也就跟着不敢再见霄宿。

　　她不动，进入房中的那人竟也不动，似乎就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她能听见他轻细的呼吸声，也能闻见他带进来的那股极清淡的香气，心中忽然一动，猛地抬头，一张久违的笑脸便在那人的脸上绽了开来。

　　“这姿式挺有趣的，是在练一门新功夫么？”

　　“萤！”平安心中激动，连声音都颤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像个蒸笼里的包子一样抱成一团，是在干吗？”

　　“我……萤，你知道吗，我……那个……”想说的事情太多，一下子涌上来，在喉咙口挤成一团，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迸出来。

　　“行啦，我知道。”邱萤走过来，和她并肩坐在地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然闲散的笑着。平安望着他的笑容，忐忑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不少，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你怎么知道的？”平安问，顿了顿，又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那匹白狼的事。”邱萤说道，“刚到山口就闻见他的狼骚味了，和十年前一样，刺鼻得很。”他说着，唇角扬起了一抹轻屑的笑，“他应该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块吧，那阵妖气光闻就能闻出杀意来。”

　　“真的是霄宿？真的是他？”平安大惊失色，脸色也跟着白了，她张着嘴，有好多想问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隔了许久，才问了一句：“你们见过了？”

　　“没有。”邱萤狡黠地眨了下眼，“他呢，是想警告我别进山来的，不过我向来讨厌听命行事，他越不要我进来，我就偏要进来。他在顾忌着什么呢？竟然不敢出手，活生生地忍了下去，只不过，我好像听见他把牙齿给咬碎的声音了，嘿嘿！”

　　“萤是昆仑派来帮师父的吗？”

　　邱萤一怔，奇道：“帮他？这话从何说起？不杀他已经是我尊老爱幼了。帮他，等我几时多长了一副手脚再说吧。”

　　平安听了也不气恼，邱萤数落师父的话，这些年来她已听得够多了，本就没指望他会出手相助，于是又问：“那别人呢？昆仑没有派人来吗？”

　　“派人来？为什么？”

　　平安越听越急，不自禁地拉住了邱萤的双手：“梓轩不是去昆仑了吗？雷掌门不同意，还是方也镜真人不同意？梓轩都去救求了，为什么不肯派人来？”说到最后，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邱萤却扬着眉，笑得有些茫然：“你说谁？江梓轩？噢，上回掌门派人来，不是叫你那好师父给骂跑了吗，怎么，他又后悔了？”

　　“梓轩去昆仑啦，今儿一早就走了！”

　　邱萤笑出了声，道：“今天一早？他脚下是踩了十把剑吗？你当昆仑是你家隔壁呀，说去就去。不过……”他顿了顿，笑容微微一紧，“来的路上没见到他，或许……他根本就不不了这里。”

　　平安的脑中似是被大棰子重重地砸了一下，只觉得满眼都是金花，身子一晃，就向后仰去。邱萤拉住她的手往回一拽，她全身无力，便即软软地倒入他怀中。

　　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不会的，师父说他看着梓轩去昆仑了，怎么会出不了这里呢？霄宿会杀梓轩吗？那是梓轩呀！霄宿会……不会的！”

　　邱萤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却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只好撑在地上，一时竟有些无措，幸好平安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兴许他忽然想通，不想陪你们一块儿死，独自逃走了呢？”

　　“呀，是呀……”平安一个机伶，直起身子，满怀希望地问，“他会逃走吗？逃走了，就不会死了，是不是？萤，梓轩会逃走吗？”

　　邱萤扬起眉，冷笑道：“哟，有些人不久前还拿生死不当一回事儿呢，‘没关系，大家都是要死的’，把这话挂在嘴边的是谁？怎么变得这样快？”

　　不知为何，平安听着这话，脑子里响起的却是师父的另一句话：“心这东西，可以一辈子不变，也可以说变就变。又哪里能预料得到？”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明白了，悲伤却跟着一道袭来，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梓轩不会这样的。他走的时候心中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人这么好，绝不会丢下师父独自跑走的。”

　　邱萤怀中一空，顿时心里有些怪怪的，“嗯”了一声，牵了牵嘴角，道：“兴许他迷路了呢？你知道，江梓轩素来不是什么聪明伶俐的人。”

　　“梓轩怎么不聪明？他学东西比我快多啦。我不懂的地方，请教他的次数倒要比请教师父的还多呢。”

　　邱萤冷冷一笑，道：“那你这又好又聪明的师兄，究竟去了哪里呢？”

　　平安苦恼地皱起了眉头，道：“我也不知道。一点儿也想不出来。”

　　邱萤忽然想到了什么，唇旁的笑在一瞬间变得更冷了，喃喃地低语：“那……就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了呢。”

　　平安的身子骤然一冷，愣愣地望着他，半张着口，却不敢追问一句“你说什么？”。她实在是不敢再听一遍邱萤的那一句话，房中一时静得只听见她心脏狂跳的声音。

　　邱萤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外望着远方，脸上带着让她害怕的冷笑，她分明瞧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不……不会的。”过了半晌，平安有些缓过神来了，瞪大了眼睛说道，声音却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要不要去证实一下？”邱萤望着她，眼角眉梢挂着有些残酷的笑意，他的眼睛分明在说，这件事他已料定了结果。

　　“不会的。”平安的心口再次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双手强按着左边胸口，用力地摇头，“我不去。不会的！”

　　“那我去喽。”邱萤淡淡地一笑，又是那样闲逸。

　　同是这个满不在意的笑，适才还能让平安感到安心，现在却让她害怕得不行，颤声道：“萤也不要去。”

　　“抱歉，我好像说过，我最讨厌听命行事了。”邱萤留给她一个灿烂顽皮，却不明其意的笑，然后便消失在了窗前。

　　平安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时的窗棂，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今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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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萤一直没有回来，平安就那样痴痴地坐在房中等他。第二天一早，房门被猛地推开，平安以为邱萤去而复返，抬头叫道：“萤！”

　　来的却不是邱萤，而是师父。

　　“是那小子来了吗？”师父问道，声音有些急切。

　　“是的。可是他昨天就走了。”

　　“走了？”师父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紧闭着唇半晌不语。

　　“师父……”平安怔怔地凝望着师父的左手，身子在一瞬间如坠冰窖，“那是什么？”她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指。师父的左手，握着梓轩的银剑。

　　“今天一早，有人放在我房里的。”师父淡淡地答道，可声音却止不住微颤。忽然，他眉头一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平安急道：“师父，你去哪里？”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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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急行数尺，脚下忽然一顿，唤出佩剑，御风而去。平安不敢一人留下，也跟着急急忙忙地唤出佩剑。

　　她的剑名叫“砚池”，纤长黝黑，却是把剑锋如笔一般长的短剑。自那年师父教她习字之后，她便极爱了写字，得了闲就要摆弄笔砚，写下她喜欢的那些人名。师父只道她喜爱纸砚笔墨，便将一方石砚熔在生铁之中，为她铸了一把墨色的长剑。听梓轩说，师父从前有个叫丘铭见的好友，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后来好友亡故，师父为纪念他，便在山中也造起一座铸剑炉来，潜心研究铸造之法，梓轩的那把银剑便是师父亲手铸成的。

　　想到梓轩，平安心绪不宁，足下不禁猛地一晃，差点从剑上跌落下去。好在师父去得虽急，却似乎也注意到她的跟随，总是行得一阵便缓一缓，等她追赶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飞过无数座山头，师父剑头一沉，向着一处深谷俯冲下去。平安紧紧跟地着，忽然发现，她在山中居住十年，这座山谷却从没来过。

　　山谷似是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罩住，没有一丝的风，四周深雾缭绕，只能隐约看见两旁深褐色的嶙峋山壁。平安抬起头，发现从这里看到的天空也是雾色的，深灰色和浅灰色缓慢地交替着，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进了山谷之后，师父收起了剑，停下步子。平安跟着跳下剑，她从不曾这样御剑疾驰过，此时不禁有些气喘。

　　师父伸出手来拉住她，说道：“小心别走丢了。你一个人只怕出不去的。”

　　平安知道事关重大，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两个人缓缓地步行在山谷之中，平安认不得路，便任由师父牵着手带她走。她心中对师父敬若神明，总觉得只要有师父在身旁，纵是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条路越走越黑，不多时周围已是漆黑一片。这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此刻仿佛都被吞噬了一般。平安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梦魇的肚子里，幸好掌心传来师父的温度，让她不至于惊慌失措。

　　又走了一段，眼前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亮光，犹如绝望尽头燃起的一星希望。平安一阵激动，忍不住叫道：“师父。”

　　“嗯。”师父应了一声，并不作答，而是拉着她的手加快了步子。

　　黑暗的尽头是一潭浑圆的湖水，泛着诡秘的幽蓝色，水中央竖着一个小小的石坛，石坛上有一星紫色的光点忽上忽下地浮动着，晶莹灵透，盈润得似要滴出水来。

　　师父凝望着那颗紫晶，似乎在看着一个相斗多年的老对手。

　　平安问道：“师父，这是……”

　　“混沌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