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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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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黑暗里,我奇异地回到了我写生的那个洞窟。斑驳的壁上,那一幅幅岁月剥蚀过的绘画,像一只只尘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兴奋地四处逡巡的我们。在那些允许开放的洞窟里,我好奇地走近每一幅故事,仿佛那一笔笔勾描就是画里流动着的血脉,佛像、经变图、道教图、供养人画像,还有无处不在的飞天。我们沉醉在历史的长河中。
在我生病前一天,我在临一幅飞天图,是和以往书上见到的敦煌飞天完全不同的,因为年代久远,颜料大多已变色,但仍能清晰地看出她飘曳的长裙,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眉心一点朱砂,妩媚而鲜活。身子虽然是飞在空中的,表情却是一个少女活泼泼的样子。查遍手里景点卖给我们的敦煌壁画图册,也没有发现这幅画的名字。
意识渐渐游离开这个梦境,我看见自己穿过那壁画,却又被风一吹,如流沙一般倏而消散。。。。。。
“你确定是这条路么?”悬崖上又有人的说话声响起。好像是个少年,听得不很真切。
“这是去甘州的必经之路。他若抓了凝霜,一定会走这条路。”那个人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好耳熟啊,只是太遥远了,我抓不住。
而意识又渐渐消散了。直到一阵剧痛把我痛醒。
我感觉到身上缠裹了布条,一动不能动。
“姑娘,你醒了?”有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下意识道:“天黑了么?”怎奈麻痹的感觉还没有褪尽,嘴巴蠕动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忽然记起昏过去之前的一切,以及浑身上下的疼痛,我的心一下子凉透,恐惧如无边的黑暗啃噬我已经变得无比脆弱的神经。
“大夫说你中了毒,要休息很长时间才能好。”女子说道:“你朋友说你们碰上坏人了,你们都受了伤,我相公去砍柴才发现的你们。啊呀,那场面太吓人了,血一直流了一路,我差点以为你们活不了呢!”
“啊!”我伸出手去摸索,牵动了腰部,一下子叫出声来。
“凝霜姑娘,你不要紧吧?”隔壁传来逍遥笔的叫声。接着是棍子点在地上的声音,另有个男人叫道:“你不能乱动!”逍遥笔已经闯进门来。
我听得什么东西被撞翻了,那女子道:“这位大哥,你自己伤的也很重,这位姑娘没事,你还是回去躺着休息吧。”
逍遥笔懊恼道:“我没事,是我害你这么惨,我真是浑。。。。。。”
逍遥笔被夫妇两人扶回房间去了。我浑身火烧火燎的疼痛,还是不能说话。
不知多久,我都是处于半昏迷状态,有时那女子帮我喂些流质的食物,为我擦身上药。人虽是迷迷糊糊,脑袋里却天南海北地乱转,一会儿想起我在沙漠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一会儿又想起那个带着金色光晕的剪影,一会儿又回到那个昏暗的石窟。。。。。。
门口有狗叫马嘶的声音,只听有个少年大声道:“你确定是这里么?”
“血迹从这里消失,自然人是在这屋里。”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祈盼与急切。
泪水涌出,我听出了他们的声音!
阿照和一点红。
天地间一片安静,我听得到外面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有人进来屋里,阿照小心翼翼地疑惑道:“小醉,是你么?”
“是她。”清冷如昔的语调里只有我听得出那份激动。我的泪控制不住地流淌,就算是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也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有人来到床边,小心地握住我受伤的手。我的指尖感受到他手心熟悉的温热,嘴急切地想要发出音节,却颤抖着说不出来。
“小醉,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阿照才醒过来,冲过来问道。“你的眼睛。。。。。。”
“你怎样了?”同样带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徒然地摇头,泪水浸湿了脸上的溃面,涩痛难当。
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是那对夫妇,女子道:“你们是这位姑娘什么人?”
一点红道:“朋友。很好的朋友。”
“哦,那就好,我和相公刚把他们救回来没多久,请了村里大夫看过,性命倒是没什么危险,只是容貌怕是毁了。。。。。。”半晌,又道:“隔壁那位大哥伤势也不轻,断了右腿,头上身上都有刀伤,要养些时候才行。”
“多谢,我现在要接他们离开。”
“可是大夫说他们两个的伤都不适合挪动啊!”女子道。
“哦,那麻烦你们帮忙在附近租一所干净院落,我接他们过去养伤。”一点红肯定地说:“阿照,你骑那匹马去镇上药堂请最好的大夫出诊。把情况讲清楚,多带些药回来。”
阿照应一声去了。隔壁逍遥笔早听到声音又挣扎着过来,看到一点红,愕然道:“是你?”
“是我。”我听得出那丝压制下去的怒气:“凝霜如何受伤的?”
逍遥笔便将早上发生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他与快活刀因伤在兰州附近迁延,快活刀伤重不治后,他便带了他的骨灰欲回甘州。前几日碰上西北瀚海帮的两个帮众作恶,便出手教训了他们。谁知这两人睚眦必报,竟一路跟踪至此,见我们摔下悬崖就下来看个究竟,因此惹出了一场大战。
“如果不是我绑架凝霜姑娘,就不会让她受这么重的伤!她不会武功危难之际却不肯丢了我逃命,如果不是她,我今日也许早就死在那两个恶棍之手!我却失手误伤了她!”逍遥笔悔恨道。
我艰难的张了张嘴,发出“啊”的一声,霎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一点红握住我的手道:“凝霜,你要说什么?”
“他的娘子。。。在等他回家。”费力地说完这句话,我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没有人怪他。”一点红的口气变得柔软了许多。“你放心。”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浓浓倦意袭来,我很快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应该就是换了处所了,因为味道不一样,先前那一家弥漫的是兽皮的腥味,这里却是新鲜的柴草味儿。
腰部被包得严严实实,脸上小臂手上都涂了粘粘的药膏,因此我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以免把药膏抹到衣服和被褥上。手中有个小小的暖手袋,以防手会冷到。
外面飘来米粥的香味,我侧躺在那里睁着空洞的眼睛,很饿,却没有食欲。
有人进来,是故意放重脚步的,我想起身被轻轻扶住:“你斜靠在被子上,我喂你。”
“我不饿。”心里对于失明和再次毁容的在意远远超出我自己的承受能力,因此对一切都抱有莫名的反感,口气不免冷冷地,毫不领情。也许,只是因为是他我才可以如此。
他一贯是很拙于言辞的,半晌道:“那我陪你。”将手中的碗放在一边,没有再言语。
“小醉,你喝完了吗?我熬了一大锅呢!洪大哥,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呢,也去喝一点吧!”阿照进来问道。他知道我是女子,还是不肯改口依旧叫我小醉。
我愣了一下,道:“你去吃饭!”
“你先吃。”一点红很坚决地道。
我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心里想像自己现在的样子在他的眼里是如何的狼狈与难堪,泪水就不停地从眼角渗出。
有只手拿着毛巾帮我拭泪,我一摆手打出去,冷冷道:“我要一个人呆着。”一下子牵动了后腰,痛得脸上扭成一团,应该是更加狰狞了吧?
一点红轻声道:“那我到院子里去。”
阿照看我的情形,不解道:“小醉,你怎么了?大夫说你的伤很快会好的,而且这种毒伤要晾着才好得快。眼睛也不要紧,医生说眼膜并没受伤,可能过一段时间就看得见了。”他好心地端起碗,道:“我喂你喝粥好不好?因为你失血过多,我就尊医生吩咐从镇上买回来很多大枣和很多补血的东西,专门做给你吃。”
“也不要紧?医生对每个患者都会说诸如此类善意的谎言。”我心里无奈而了然。对阿照不能任性发脾气,闷闷道:“谢谢你,我不想吃。你先去吃吧。你们不要进来,我等一下自己吃。”
阿照左劝右劝,我就是吃不下去,他只好出去了。
忍着疼痛慢慢坐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颤抖着手去摸桌子,因为饿得久了,又加上对失明实在没有习惯,身子一偏失去重心,一下子撞在桌子上,疼得我差点喊出声来。那碗粥应声落地,发出“啪”的一声。
院子里没有声响,我坐在地上,被黑暗紧紧捏住了呼吸,思维也开始混乱。伸手撑地想要起身,却摸到了那碗的残片,轻轻捏住,我能感受到那锋利的碴口在指肚上蹭过而引起的微微的颤栗感。心里想道:“这是一枚利器!如果我轻轻在动脉一割,我的灵魂会不会穿越五百年回到妈妈身边呢?”
就如着了魔障,我拿起来,假装自己可以看得见的样子,放在眼前轻轻吹了一下放到耳边。就像童年时候去海边捡起海螺的残片吹一下赶紧放到耳朵上,就以为听到来自海那边的呼唤一般。
冰凉的瓷片,横在左手腕上,我呆呆地自言自语:“我会不会回到家里呢?万一回不到家里,那怎么办?”就那么僵在那里,一直喃喃自语:“我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有人蹲下来,也坐在我旁边,他小心地把那瓷片拿开将我抱在怀里,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道:“我会帮你。你要怎么做,我都会帮你。除了......伤害你自己。”
这是从天下曾经最冷酷无情的杀手的嘴里说出来的话么?我仿佛看到他清瘦的脸上写满了心痛与悸动,我朝着黑暗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轻声道:“你和书上真的很不一样,好多好多不一样。”然后,就那么靠在他怀里,又昏昏睡了过去。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将我吵醒,我就知道一定是早上。到这会儿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吃东西,饿得我前心贴后背。身上疼的感觉轻一点了,饿感就更强了。
院子里能听到阿照在做饭,灶上的火烧得树枝噼啪作响,那匹马在轻轻喷着响鼻,再远处是几声遥遥的犬吠,引得隔壁院子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有人在院子里弄水,故意加重的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
“你醒了?”一点红将水盆放在桌上,扶我坐起来,用被子斜靠着,抓起毛巾开始给我擦拭没有灼伤的地方,他的手很轻,不太像一只握惯了长剑的手。
阿照端了粥进来,笑道:“小醉,吃早饭了!”一股枣香带着粥香随着他飘过来。
“谢谢你。”我微笑着对他说道:“辛苦了。”
阿照惊奇地叫道:“小醉,你心情好了?嘿嘿,这就好,这就好!”将粥放下,喜滋滋的跑出去了。
一点红用毛巾擦洗过好几遍,我微笑道:“你再擦,我怕就蜕皮了。”他才端了水出去。又回来坐下喂我喝粥。
我顺从地喝,粥很香,放了枣肉和木耳。他很慢很仔细,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做惯了这件事情。
我忽然间在心里想:“无容,你是个幸运的女子。”能够和相爱的人彼此相对,相濡以沫,过着平凡的生活,就算只有短短几年,那又如何呢?我何幸?可以如你一般得到眼前之人的一片真心。只是,又怎么忍心去伤害他呢?他向敦煌进一步,就多一份的危险;爱我多一点,将来分别时就多一分伤害。因为爱了,所以决绝,我必须下定决心。
一碗粥很快喝完,我轻声道:“再来一碗。”一点红起身去盛,我掂下脚找到鞋子穿上,扶着桌子慢慢起来向前试着迈步。
黑暗里,我能感受到秋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远处的远处,是喧嚣的红尘。
而我现在,在红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