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马》半江倚明月

15、鸢尾蜉蝣

　　通天了然，他向来知道神道浩瀚强势，所修术法中也多偏向神道，只是除了龙族使者，这还是他头一次遇到神道中人，看这位的运势，如无意外离正式受封也要不了多久了罢。

　　像这种即将成为神祇的正统神灵是不屑于对幼崽出手的，除了敌对的几族，大部分正统神灵对于晚辈都带着几分包容的心态，判断对方对自己无害，通天彻底放下戒心，又惦记起他的灵芝来。

　　他眼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余篁，山鬼看见他墨色的杏瞳紧紧盯着他怀里的灵芝，眉毛一挑，突然有想要逗逗他的心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促狭道，“小友，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呀？”

　　呵，通天回头神来，微微哑然，被他不正经的话语惊到，仿佛一只高贵端庄的神女突然扯下了他清贵的壳子，露出了里面欢脱厚实的灵魂。

　　“你怀里的三秀，是我的。”他板着脸一板一眼道，目不转睛的看着山鬼，试图用眼神展现自己很有杀伤性的凶残本性。

　　“这个呐，见者有份。”山鬼看着他，又瞧瞧怀里的灵芝，幽幽的说了一句。通天被噎了一下，他本以为对方会是那种知礼好面子的人，还据理力争一下，谁知道对方竟不按常理出牌，摆明了显出分赃的意思来。

　　呸，那是他光明正大采来的灵芝，什么赃不赃的。这神灵着实讨厌，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被戏弄的不是他，或许通天会觉得这人极对他脾气，一点也不像太上那般老古板。不，不能再想了，大师兄会知道的。

　　通天皱着眉仰头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七八岁的幼崽皱着眉一本正经跟他对话的样子令余篁觉得有趣，若是山君恐怕早就跟他打起来了，他九命家是出了名的脾气差，等闲相争都定要分个高下出来，性子又是一等一的霸道，看中的东西谁也不许抢。这猫崽竟然能忍住脾气跟他交涉，真是……有趣，有趣呐。

　　“自然是见者有份咯，”他笑盈盈蹲下来直视着通天回答他的话，沉吟片刻道，“不过，我也不白拿你的。一朵三秀，我跟你换一卷医经如何？”

　　“你还是医者？”通天大吃一惊，这年月医者不出名，反而巫术大行其道，像先前的有脩黎就是典型的巫，巫者以神道沟通天地、宣达天意，以致医者反而不受重视被视为小道，通天也未曾想到这位看似不俗的神灵竟然还兼修医道。虽然他紫霄宫老师也修习医术，但对通天而言感触最大的还是神鬼莫测的神术和仙道术法，不过……通天挠挠头，大师兄，应该会喜欢罢。

　　“就这么说定了。”通天从他怀里抢回了一朵灵芝，带着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余篁哑然失笑，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轻轻点在他眉心，一抹金色闪过，通天只觉得自己眉心发烫，他一手捂住额头，感觉到无数医道至理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这倒是个传授道理的好办法。

　　通天略微翻了两下，发觉确实对他大有裨益，便不再去想，对着山鬼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多谢前辈。”

　　余篁收好灵芝，看他仔细确认自己没吃亏，行礼后转头便要走人，不觉促狭，“怎么这般急迫？”

　　当然是还要去找师兄了。通天抱着仅剩的一朵灵芝警惕的看着他，生怕再晚一会儿这一朵也没了。蜉蝣飞起来在半空中看他，他也不恼，知道山鬼神品还不错，如果遇到个不好相遇的，恐怕想叫对方承认灵芝是他的还得费一番工夫，少不得要动武，对方却是识趣。

　　“不急。”山鬼坐回到赤豹上，碧玉双眸扫过来，得了灵芝不再担心山君的状况，他倒有闲心来逗猫了。

　　“小友认得路？不如与本君同行，我巫山山鬼信誉也还不错，总不会拐走你，再者此地风景尚佳，何必急于赶路，反倒辜负了美景佳人。”

　　不，他要回家的，通天摇摇头，他皱了皱眉。但山鬼总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转念一想也觉得不错，他自己是找不到路的，要是再跟元始恰好错过就更不妥当了，如此按山鬼说的也不失为一种好方式，只是还要麻烦人家了。

　　“本君与你九命一族向来交好，真计较起来我还是你家的长辈，有什么值得见外的。”促狭鬼怀里抱着灵芝，颇有经验的哄骗挚友家里的幼崽。

　　九命，是大猫？通天眉头依旧带着几分纠结，他细细打量了下拿着的灵芝，墨色的杏瞳清澈水润，幼童的声音清亮，“前辈误会了，我是此地仙家圣境紫霄宫的弟子。”

　　他抬起头来，眼眸里有着大猫一贯的执拗和不听劝解，傲慢乖张、艳丽张扬，总是居高临下的肆意妄为，偏偏实力又强的很，以致整个九州都不得不承认大猫们的宗主地位。山君一定会喜欢他家的这个后辈的，山鬼掩着笑意，想起了总是来他家打架的那群猫，略带苦恼，……九命们，大概没有殴打幼崽的习惯罢？

　　通天坐在豹子上，摸摸山鬼的赤豹，看着四周飞舞的金芒，急于求偶发育下一代的蜉蝣翩翩起舞，洁白的羽衣与金芒交相呼应，这是蜉蝣的天命，从出生到死亡，只为了种族的延续。他认真的看向一直围着他的小虫，“你为什么不求偶？”

　　那雪色长裙的小姑娘坐在猫的肩上，揉揉自己的脚腕，闻言向他看来。

　　……

　　花开两表，各树一枝。

　　且说那日元始摘了一箩筐灵草，瞧着天色不早惦记着通天一个人在外，便急急往回赶，路上碰巧遇到了风里希风太昊两兄妹。

　　十二三岁的模样，女孩森冷淡漠，男孩温文儒雅，穿着深蓝与米黄的纱衣，俱是金瞳蛇尾，虽然神态不同，细看去能寻出几分面容上的相似之处。

　　再想想近日能到玉京山来的客人，不必说这定是雷泽龙神家的了。几人客套两句，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便约着结伴而行。

　　元始心下挂念，先一步来了分别的地方，却只看得到一片狼藉，心下一颤，玉京道印朔源查探此地回影，看到通天掉下悬崖恨不得立时追下去，又想起来跟着的风里希兄妹，总不能把客人独自抛下，他头一次感到懊恼，带着师弟下山却把人给弄丢了。

　　还好他师弟的玉符宝匣俱在，鸿钧老祖因着他们下山每次都往里添了不少好东西，这又是玉京的地界，元始回想一遍没想到这附近有什么凶恶之处，倒是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他到底担忧，想他师弟自拜师以来还是头一次下山，又不认得路又不认识人，还有着骨子里的高傲，万一出了事恐怕也不好意思向人求助，他又提起心来，没心思应付风里希，只连忙带着客人回了玉京。

　　三日后

　　靠近仙都玉京的一道小溪里，一只属于幼童的手猛的拍在石岸上，溅起一地水花。太上弯腰搭了把手，通天拉着他顺势从溪水里起来，甩甩身上的水，一脸的不开心。

　　“通天，此行可好？”

　　“糟糕透了。”

　　根据占卜结果在溪边守株待兔的太上递过来一条宽大毛巾，通天嫌弃的推到一边，神力运转从发梢到脚裸转瞬变洁。

　　小猫崽子哼了一声，不甚友好的回忆起了三天前的事情。

　　他被山鬼忽悠着跟着他游历，中途山鬼有事接了讯件给他指了路便先行离去，他跟着蜉蝣们看她们忙忙碌碌，接着顺着溪流往下行，还没等离开百丈远就遇到了椿姐儿，那蜉蝣的朋友。

　　隶属于北地的大椿，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长生种的称号，却执意要蜉蝣迁土去北地，且不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一路奔波这小小蜉蝣如何能受得住，单是北地的风雪就能要了这小虫子的命。

　　他收了蜉蝣送他的一粒宝珠，在蜉蝣和大椿谈不拢的时候自然要帮蜉蝣了，只是打斗太激烈了，便是小心翼翼之下的余波不经意间都能要了蜉蝣的命，毕竟，她只是一只朝生夕死的小虫。

　　想着通天顿了顿，转头疑惑的问太上，“大师兄，你说长生种为什么要在意朝生夕死的小虫？为什么鸿雁会与蝼蚁为友？”

　　他走的时候，隔着神道的术法看见椿姐儿捧着那只蜉蝣，明亮的眼眸中掉下一滴滴泪水，通天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后悔。

　　幼童精致的脸上一片稚气，他抬起头，一点阳光折进他眸中，墨色的眼睛带着水汽，又像是带了点粼粼的波光。他在很认真的向自己发问，太上意识到这一点，收起手上的毛巾，不动声色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于是通天很认真的跟他讲了一遍，包括椿姐儿的执拗，微弱生命的坚强，长生种的乖僻。中途还卡了壳，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他也不是因为一颗珠子才动手的，他只是，只是想起来那蜉蝣的傻气，‘你只是一个小小蜉蝣，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如何能求得大道。’‘小小蜉蝣，也想观天下之大。’

　　“大师兄，我不理解。”

　　他还是个幼崽，又正是该快活无忧的年纪，不能懂小虫子多大的理想、八千年算一季的大椿与只争朝夕的蜉蝣之间有什么友谊，也不能懂既是想要一个人好又为什么非要违逆她的意愿独断专行。

　　“哦，”太上牵着通天的手，边走边想道，“凡是生灵，皆有向道之心，这很正常，通天不也很喜欢修炼？”

　　“可我生来便是金仙，她只是一个小虫儿，我能活很久，她才能活一天。”

　　“只争朝夕，就不能悟道求知？”

　　通天有些不解，“可是她不能得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太上点头，语带讥讽，“可以了。长生种凌驾普世生灵之上，一如鸿雁游于高天之上睥睨蝼蚁，年逾万载的巨梳如何能看得到蜉蝣？再说，就是真情实意，在道途面前一俩友人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底还是长生种固有的傲慢罢了，活的太久了万事就不放在心上，除了一心求道，看其他生灵能有什么意思。通天听了一阵沉默，任由太上拉着他回玉京，倒是太上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想问我会不会像椿姐儿对蜉蝣一样对你？”

　　“不，”通天情绪略微有些低落，他抬头看了眼太上，闷闷道，“我只是有些想元始了。”

　　太上愣了愣，才十来岁但已经初具君子模样，带着兰花空幽缥缈气质的大师兄低头，话中带着哄小孩的笑意，“那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