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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真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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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朝第三次走出暗牢,眼里因多日缺眠而熬出了红血丝,似乎永远定格在二十来岁的俊朗面容上难得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无论如何严刑逼供,荼锦仍然不改供词,来来回回就是那句斩钉截铁的:“他就是霁晓。”
可陆朝还是不信。
但此事着实是相当离奇,哪怕真有人能神通广大到一口气卸下暗牢的入口石板,且动静小到不被宫中影卫发现。那王霁晓的尸身又是怎么悄没声息地从暗牢中消失的?
皇宫中层层都有守卫,处处有重兵把手,哪怕是一顶一的高手,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非易事,怎可能再带着一个人走呢?
荼锦说带霁晓走的人是个神仙,虽然荒谬,但好像也只有这个说法才解释得通。
可那王霁晓……确乎是道不出半点与他有关的曾经,记得其他所有,却独独将他忘了,这怎么可能呢?
陆朝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割裂状态之中,既希望那人是真的,又害怕那人是真的。
陆朝还立在偏殿院中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霁晓寝宫的门,忽然便见那魏忠宁拈了只拂尘,一路低头小跑至陆朝身边:“皇上……”
“人说是已经找到了,现如今在正殿候着呢。”
陆朝的心跳一紧,而后难以自抑地狂跳了起来。
他快步走向了正殿,身后的魏忠宁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一路小跑着才能堪堪跟上。
不同于偏殿的素静清幽,正殿是是一贯的繁复而肃穆,陆朝在满院空寂的繁华中,直直撞进了一个人的目光。
那人的目光像是含着一捧初化的新雪,带着并不凛冽的凉意。陆朝的目光艰难地爬过他狭长的眉目、鼻梁,而后再是薄唇、下巴,像是翻越了一座终年覆雪的瑰丽冰山,让人不自觉地沉溺于这种惊心动魄、又浑然天成的美。
“阿来。”那人淡淡然开口道。
陆朝四肢僵硬,腿上像是灌了铅,迟迟没法向前挪动半步。
眼前的人身着银白色的道袍,浑身雪白,几乎要与这冰封的冬日融为一体。
他与霁晓见的最后一面,霁晓便是穿着这一身,这般模样的人、这样的雪白,已经病变成了他梦魇里最刺目的心魔,陆朝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人绝不是王霁晓。
王霁晓仅与霁晓有五六分相似,而眼前这人,与他记忆中的霁晓几乎无一处不像,连陆朝都很难从他身上寻出什么似是而非的影子。
那分明就是霁晓。
“你等了我很久吧?”那人缓步上前,而后将那动弹不得的皇帝拥进了怀中,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温柔而又无奈道,“我的阿来怎么都长这么大了阿。”
侍立在一边的魏忠宁悄悄抬眼,偷偷将这寻回来的王霁晓打量了一遍,一眼便瞧出了此人并非王霁晓,但举止神态却皆与那人像极了,而容貌比之王霁晓,竟还要惊艳上许多。
见陆朝被那人拥着,却也不见排斥,魏忠宁又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是与不是,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奴才来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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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郊。
姬羽认命地等了半日,然而来捉霁晓的影卫没等到,却等来了自家府上的小厮,那小厮是家养奴,忠心不二,这宅子所在之处除了他们,便只有他知晓。
这小厮乔装改扮做村民模样,在后门打了声暗号,而后悄悄猫进了宅子中。
“怎么样了?”姬羽急切地问。
那小厮往里望了一眼,确定霁晓还在这宅子中,但他面上反而浮现出了茫然不解的情绪:“大人,宫里传来消息说,王霁晓已经回宫了,人还是自己出现在宫门口的,可这……”
霁晓缓步朝他们走来:“怎么了?”
那小厮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而后复又补充道:“奴才听说按照上头那位的意思,这人恐怕十有八成是真的了,可奇就奇在,上头的确是将那人留下了,可那悬赏的命令,却还未撤,咱们这些人也摸不准这上头的意思。”
“你并未回宫,这人必是冒名顶替,”姬羽皱了皱眉,看向霁晓,“可按那位的性子,这人若是假的,定然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斩首示众。”
霁晓也想不通,但他也并未太在意:“不急,到时候自然就知晓了。”
姬羽从来是个急性子,但对霁晓这种对什么也不上心、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性子却是束手无策。
他只得吩咐那小厮道:“你先回府候着,若是宫里有了消息,那时你再来,对外且称太师是染了风寒,近日里早朝也都不能去了。”
小厮俯首答应,而后悄悄然退了出去。
“夜已深了,”姬羽看向霁晓道,“先回去歇息吧。”
霁晓快了他半步,走在前边,淡然开口道:“此番多谢你与荧惑出手相助。”
姬羽脱口便道:“我与你二人之间,无所谓谢与不谢的……”
“少昊,”霁晓脚下一滞,转身打断他道,“无论你如何对我好,我对你都是决计不会生出爱慕之意的。”
“可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你可以接受旁人,为何就不能接受我?”
霁晓轻飘飘地看着他,目光半点也不含情:“正因为你是真心的,我才不能骗你。天上未有仙侣的仙家不在少数,私下爱慕少君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少君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寻个真心待你的人与你做伴。”
他声音冰冷得像亘古不化的冰雪,不染这人间的半分烟火色。
“我此人冥顽不化,少君当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姬羽默然片刻,而后抬眼,眼角泛着红:“你别再说了。”
他顿了顿,却还是固执道:“即便如此,我也乐意。”
第二日清晨。
陆朝罢了早朝,而后独身出宫,去往了城外的村寨。
昨日有一农妇携其丈夫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京报了官,说是自家附近这两日里搬来了一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容貌与画像上很是相似。
府衙派人去确认过,发现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但皇帝的意思他们捉摸不透,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层层通报,向上头请示。
陆朝那时候还沉溺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却将他一榔头敲了个清醒。
如果眼前这人是霁晓的话,那么那王霁晓又是谁?
可那人唤他阿来,记得他那没人在乎的生辰……他那样诚恳地抱住他,以那样温柔的口吻说,是他辜负了阿来,是他食言——整整八百六十三载,旧宅中的梨花开了又败,都熬成了一株近千岁的仙树。
陆朝本来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了。
至于他为何现在才出现,为何对这些年飞升后的经历支支吾吾、颠三倒四,陆朝都不在乎了,他害怕揭穿真伪,哪怕是假的,他甚至也甘愿。
可他思量了一夜,脑海里却时不时地浮现出那张与霁晓只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那人分明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断气断得明明很彻底。
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而霁晓分明已经回来了,可陆朝还是觉得很痛苦,仿佛心脏被人剜去了一块……
他究竟,又在遗憾什么呢?
思及此处,陆朝知道,他必须得亲自去,再见王霁晓一面。
陆朝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旁停下了脚步,而宅子前几丈远处,有一个聒噪的黑皮小儿正一手抱着竹竿,一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拽着他往前走。
“如今已是寒冬,河水必然已经结了冰,你要带我去何处钓鱼?”那身着银白锦衣的少年开口问。
黑皮小儿开朗地笑道:“此时结的不过是薄冰,捡几块石头便能砸开了,这时候的鱼儿是很好上钩的,你们住在京城里的人,怎么这也不知道?”
“是啊,我孤陋寡闻,还得多谢阿柱指教。”因着是与孩童说话,霁晓的语气不自觉得放软了一些,声调不似寻常那般淡漠,反而平添了几分人气。
陆朝瞧着他单薄的背影,有些怔愣。
此前与王霁晓相处时,有那么几个瞬间,陆朝心里曾经生起过一个念头:如若霁晓真的不回来了,那么他破执破妄、放下前尘,与王霁晓一起共度余生,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刚踏出一步,想上前叫住王霁晓,手腕却忽然被一人拉住了。
陆朝回头,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那阿来又为何独自出宫?”那人眼里黑白分明,扣住他手腕的指节却紧了紧。
陆朝诚然道:“我……来找一个人。”
那人的目光错过他,落在不远处那背影孱弱的少年身上。
与此同时,走在前边的霁晓似有所感,忽然回头一望,第一眼看见的是陆朝,而后又瞥见了陆朝身边的……与他原来容貌生的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是他吗?”那人问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