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楚泪辞》明*优

33、断绝

　　当张仪走进王城北隅的屈府后院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来到了一副静谧美好的画卷里。
　　青葱翠绿的枝条混着白色泛粉的花荫蔓延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挡住视野；脚下的小路由卵石铺就，覆满了苍翠的青苔和被雨打落的白色花瓣，花瓣丝毫未见践踏的痕迹，可见为了不踏烂弄脏它们，屈原是提着内力走过去的；曲径通幽，只不过是刚进园门几步的功夫，就完全听不到前院忙着搬家的家仆们吆喝的声音。
　　真是个有洁癖的人，张仪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拨开视线前的花枝，引入眼帘的，是一副更美的画面。
　　精致小巧的池塘里面种满了折射着温柔白光的白芷，池塘中央有个形状秀气的朱红亭子，白芷这时候开得正好，无数细小的花朵聚在一起，仿佛是仙境的迷雾。
　　再走近些可以看见，一个宛若谪仙的人斜倚着亭栏，停留在这一片芬芳的像是由纯白的芷蒸发出来的雾气里。
　　他斜靠着柱子，一脚着地一脚踩在座位上，手肘搭在亭栏上，正仰首失神的望着天空。
　　虽然这个人是主上的心头大患，但是自己在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美好的存在。
　　他高高挺挺的鼻子和利落的下颌线像是雕刻在空气里般清晰立体，散放下来的柔软黑发顺着瓷白的脸颊逶迤在背后和身侧，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泛着淡淡的灰蓝。他只穿了一件白色亵衣，慵懒的坐姿使胸口苍白的皮肤大片大片的暴露在空气中。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病态的美里面，但是从他高挑结实的身体却可以看出他是个习武多年的人。
　　张仪的内力深厚，脚步声轻微，但是走近之后屈原还是发现了，他把望向天空的视线转向这边，只是一瞬间，他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然后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转开视线闭上眼睛。
　　张仪看到屈原这微微有些傲慢的反映，却并不恼怒，他只是以更加大的弧度勾起嘴角，笑的妖气又邪魅。
　　“屈大人，进来可好？”知道对方讨厌自己，但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听说大人不久即将离开王城，在下前来送别一场。”
　　屈原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谢谢您。”
　　说完，屈原兀自闭上了眼睛，张仪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自顾自地坐到屈原对面，抽出以衣袖里的扇子，悠闲地扇了起来，眯起眼睛微笑着盯着一脸沉静的屈原。
　　他们俩就这么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开口了。
　　“屈大人，您上次拜托我的事，我想好条件了。”
　　屈原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微微有点摇晃，过了一会儿，终于认真的看向张仪：“直接说方法。”
　　“屈大人，万一我的条件你没有办法接受怎么办？”张仪眼睛里泛着的是冷冷的嘲讽的光芒。
　　“只要是为了他，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屈原转开视线，看向亭子外的天空。
　　神色万年云淡风轻的张仪此时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哗的一声收起扇子，交叠起双腿，抬手抚了抚尖尖的下巴，静静地看着屈原清澈淡然的眼睛。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伤害这两个人。想到这里，张仪失笑，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暮色如血的傍晚。
　　当时，他端着饭菜走进被软禁的二王子的房间的时候，真的是暗自发笑了。
　　说什么楚国神异，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年吧，平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完全不见踪影了，纤细的他静静地抱膝坐在窗下，暮色透进来的微光给他打下了深深的阴影。少年听到有人进来了也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就像是觉得很冷似地缩紧了自己单薄的身子。
　　张仪把饭菜放到他的面前的地面上，然后面对着少年盘腿坐下，用他那和槐十分相似的好听带着蛊惑意味嗓音说道：“殿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伤神，但是，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帮你哦，真的。”
　　少年动都没有动，只是抱着膝，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张仪伸手放在食盒上，沿着盒边反射光线的亮边抹过：“殿下，屈少爷还没有死，我知道他在哪儿。”
　　少年呼吸一顿，身体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才用闷闷的声音说：“是么，太好了，可是，我出不去。”
　　“啊，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张仪单手撑地，站起来拍拍裤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能不能麻烦你下次给我送饭时用陶制容器。”刚走出两步，少年突兀的说出一句。
　　张仪停下脚步，但是并未回头，他微微低下头，前额长长的刘海给眼睛打下深深的阴影，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殿下，与其想办法了结自己，不如想办法救人。”
　　“我没有那个本事，我太弱了。”
　　张仪转过身：“殿下，刚刚我说过，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帮你，无论什么都能做到。”
　　少年瞬间抬起头看着他，张仪第一次惊讶于这个少年漂亮秀气的脸和执着热烈的神情。
　　于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泪辞”。
　　“殿下，这种药可以帮你得到力量，但是它本身的副作用很大……”深蓝的药瓶融入了暮色，此时正泛着诱惑的紫色。
　　“把药给我，”话还没说完，药瓶就被少年夺过，少年紧紧地盯着那个形状优美的瓶子，眼睛里从新获得了生机，“然后帮助我出去，要快。”
　　“殿下，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个药的副作用。”张仪在心里冷哼一声，就这样盲目又急躁的一个小孩儿，也有资格跟我的主上争夺天下么？
　　神药“泪辞”，是一种增进内力药性至强的药，同时也是天下至毒之药。服下后能一夕之间得到常人一甲子的内力，但是，同时这种药会慢慢侵蚀人的身体和灵魂，身体状况慢慢恶化，精神逐渐混乱，寿命当然是急剧减少。服下此药的人，最多能再活十年。
　　听到这句话，少年眼里的光芒并没有消退，那份光泽在黑暗里格外明显，他只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只要是为了他，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当晚，王城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凭着和二王子一模一样的声音，张仪与二王子交换身份，把二王子送出了软禁他的宫殿。二王子逃出楚宫后，首先去找的就是他的舅舅当朝左徒，要求舅舅把王城的兵权交给他，并劝左徒大人和他一起谋反。遭到拒绝以后，二王子当机立断杀死了左徒大人，然后夺走兵符带兵逼宫，在攻下楚宫的过程中，楚威王死于乱矢。
　　次日，二王子即位，对外宣称御林军谋反，威王病薨。之后的一月之内，他干净利落的处理掉了所有知情的人，迅速扶植了自己的势力。
　　在外人看来，二王子以辛辣的手段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王座。但是，张仪知道，真正梦寐以求的，二王子没有得到。
　　当日，熊槐带人冲进楚王私设的地牢的时候，除了已经干涸的血迹，他什么都没有找到。抓住狱卒一问，才知道，楚王的人在前一天的子夜就已经把屈原带出了地牢，而且，前一天得到的　　命令是要把屈原处死遗尸长江。
　　自己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地牢里的情景。
　　少年听完狱卒的话，苍白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慢慢转身，缓缓的往地牢外面走去。站在少年身后的侍卫赶紧让出一条路，大家静静地看着少年步履有点蹒跚地往外走着，谁也不敢制止，也不敢上前搀扶。少年走到大门拉开大门迎接第一道光芒的一刹那，他仰首仰到几乎要把颈椎折断的程度，从灵魂深处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当在场的所有人都脊骨发凉地看着少年时，少年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众人，众人毛骨悚然地发现，少年慢慢咧开嘴角，对着大家狰狞地笑着。
　　下一刻，少年的眼角寂然坠下一滴殷红的血泪。血泪拖着红色的笔锋，在少年苍白的脸上画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少年沙哑着嗓子，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整个楚国为他陪葬。”
　　“屈大人果然是一心为君，在下深感佩服，”张仪回过神来，依旧笑得完美无懈，“在下前日找到了‘泪辞’的解药，服下后虽然白得来的内力会全部消失，但是一定能保住性命。”
　　“这样就足够了，很感谢。那么，条件呢？”屈原今天第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那笑容温柔纯净如清风中飘飞的柳絮。
　　“我要你彻底伤透王上的心，彻底离开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屈原苍白的脸被阳光一照，白得几近透明了，他只是低下头，微微地笑着，手有些颤抖，过了半晌，他脚下的土地上出现了两点水迹，随后水迹迅速消失，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暗哑，就像是寂静的夜里羌笛在西风中的悲鸣：“好，只要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