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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08.已修 ...

  •   0008.已修起风波喧出倚杏院,忆前尘梦回假山后

      夜里孙老太太把孙绍先叫去,在祥容堂里吃了饭。没成婚的姑娘都是娇客,大大方方坐着用饭。周夫人和赵夫人两人在旁端菜奉汤,等这厢老太太吃罢了发话叫回屋去用饭,这才各自回房。孙绍祖没回来,只孙绍先一个小郎坐着。都是姑娘们在跟前,他也不便久坐,只推说累了,便起身请辞。

      他也没即刻回众益院,先往周夫人的扶桂院来。周夫人正吃饭,听碧影说“先大爷来了”,便命请进来。孙绍先进了屋子要见礼,周夫人便笑道:“蠲了罢,怎么这会子过来?”

      周夫人没叫支桌子,就在炕桌上吃饭。孙绍先起身在小炕另一侧坐下,接了丫头捧来的茶,一壁吃茶,一壁道:“太太……”

      话头才起,周夫人便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是为那两个丫头的事来的罢?”

      “什么都瞒不过太太。”孙绍先对着周夫人的时候极恭谨,这份谨孝谦恭的姿态在别处是绝瞧不见的。

      “你是我生的,我能猜不着?”

      周夫人夹了枚珍珠肉圆,尝过一口,又觉太腻,于是搁下不吃。见桌上还有道淡菜[1]与小肉圆子搁在一处煨成的汤,便叫碧影盛一碗来吃。孙绍先抬手示意碧影止步,接了碗筷,把汤盛了大半碗,恭恭敬敬捧到周夫人跟前:“太太尝尝这汤。我在老太太那里才尝过,颇觉清鲜。”

      “倒拿我的东西来奉承。”周夫人嗔笑了一句,旋即接过,一面吃,一面嘱咐他:“如今回了京城,究竟不比在扬州自在。你尚未及冠,住在里头,小厮来来往往,难免有所不便。屋子里还是得搁两个丫头,办起事来才稳重细致。我知道你的心气,也晓得你自己有主意。但眼瞧着也该议亲了,跟前连个丫头都没有,届时人进来了,怎么服侍?”

      孙绍先面露无奈:“儿子如今想专心读书,人多了就易生口角,倒不如别搁人,更清净些。”

      “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谁还敢闹你不成?”周夫人有时候真是不明白,他这小心翼翼、自矜高洁的模样是跟着谁学来的?“叫他们过去,是收拾屋子、侍候你穿衣吃饭,再没别的。你要认真读书,他们若扰你,不提我,就是老太太也饶不了他们!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太太也是这意思,士族出来的哥儿,镇日像个和尚似的,有什么意趣?”

      孙绍先心想,届时和迎春定下婚约,也是该预备两个丫头服侍她。前世里他见迎春身边跟着的绣橘,虽有些胆气,但做事总归不大妥帖,不大像是世家闺秀跟前的大丫头。

      他却不知道,素来服侍迎春的大丫头叫司棋的,早在迎春出阁前就一头碰死了。绣橘是后来提起来的,究竟年轻稚嫩些。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暂不赘叙。

      这厢孙绍先听了这话,知道此事不能转圜,便只得暂且应下。

      “你大妹妹的事,也该相看起来了……”姑娘家的婚姻大事比之家中郎君,更要再三斟酌。这真是一辈子的事,半点不能行差踏错。相看要时间,等定下来了,林林总总的物件要准备,六礼要走顺序,也确实是筹算的时候了。

      孙宛纯目下十二,等过了年就该十三了。孙绍先疼惜妹妹,有了上辈子的事,越发看重血肉至亲。孙宛纯当年就是所嫁非人,后来还叫丈夫卖给旁人做妾。这辈子他早打定主意了,早早为她谋算起来。昔日在扬州的时候,他就觉得林玦此人品性极好,是个能托付的人。只是两家门第差距太大,眼下还不是时候。

      当下他只说:“太太不必费心,这事我有主意……”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闹起来。隐隐约约地有哭闹声,间或又有婆子喊:“不好了!死人了!”

      这时日头已落,四下灯起,正是夜色初染的时候。周夫人陡然听到这话,实实在在唬了一跳,催着碧影去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碧影应声出去,周夫人这会子也没心思吃饭了,放下碗筷,神情颇有些惊疑不定。

      孙绍先把目光投向窗子,浅青色的窗纱模糊了天地,就是白日里瞧着都有些影绰失真,何况是眼下。但他也不必费心去看,心里早猜着了。扶桂院和赵夫人及孙晖住着的倚杏院隔得近,这会子闹出动静来,必是二房那头的事。

      不多时碧影回来,见孙绍先尚在此处,回话时有些遮遮掩掩的,只拣些大致的说了:“太太,是倚杏院的婆子在叫嚷。有个叫萱颐的丫头,不知怎么拿剪子捅了心口。这会子血流不止,说是不好了……”

      “天可怜见,好好地,这是图什么。”周夫人是个善心人,听不得这些事。但她才刚回来,知道些大概就成了,很不必追根究底。当下也没追问,便摆手示意碧影别再往下说了。

      孙绍先对萱颐这个名字却很熟悉,她不止活下来了,还成了二老爷孙晖的姨娘,后来又和孙绍祖勾连在一处,暗里搅动了许多腌臜事。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本不会与他有牵连。只是兜兜转转地,拐着几个弯子,将他和迎春牵连到了一处。

      他暗自叹息一声,辞了周夫人,兀自踱步回众益院。今夜月华如水,若忽略不远处隐约的喧嚣,倒也算得上是幅清淡隽永的好景色。

      踏在鹅卵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四下俱寂,唯有夜风在无人处肆意穿梭。孙绍先闭上双眼,恍惚间又想起了上辈子那场春雨。京城的春雨不及南方那样缠绵温柔,绝没有沾衣欲湿的况味。劈头盖脸打下来,叫人结结实实地明白春寒料峭是什么滋味。

      他记得自己一手扣住迎春的肩膀,另一只手死死将她嘴捂住。他那时重病在身,羸弱得身形恍惚。可是这样一个病人,却依然能将她扣下压制。他记得她在他手下发抖,她的目光柔软得像是盛夏的霞影纱,充斥着祈求与哀婉,像在求他松手。可孙绍先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他们两个人的性命都会就此葬送。他们躲在石壁后,默然无声地听假山中那对野鸳鸯苟合。贾迎春上辈子的丈夫孙绍祖与他父亲的妾,那个叫萱颐的姨娘,两人在假山之中苟合。

      喘息声中,间或带出三言两语,都叫人心惊肉跳。

      萱颐哽咽着问孙绍祖:“总该把孩子葬在哪里告诉我?”她养下了孙氏此辈第三个小郎,却来去匆匆,尚未取字就没了。夭折的孩子没福气,不能入祖坟。只有个孤零零的土堆坟包,尚且不知在何方。

      孙绍祖正是得趣的时候,喘息着不回答。萱颐便呜咽着,小声哭起来:“挨千刀的,那是你的亲骨肉,你就半分不心疼?我的儿子,才养下来,那样白胖,转眼就没了。你打量我不知道,我都知道。他是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太太害了他……”

      “还不住嘴,你要叫整个院子的人都来瞧你这模样?”孙绍祖言语之中已有不耐。

      萱颐又抽噎了两声,终究不敢哭闹出来。只得任由他宣泄了一回,这才系上腰带出去了。

      两人走了许久,久到孙绍先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才松开迎春。一松手才发现,掌心全是冰凉水渍,迎春已于无声之中泪流满面。她怕得不能自抑,纵使他已松手,她仍靠在石壁上瑟瑟发抖。

      “弟妹……”孙绍先踌躇再三,方如此唤她:“今日|你不曾来过此地,我也不曾见过你,咱们得把这事忘干净。”

      他久病在身,又是罪臣之后,在孙家举步维艰。而迎春,她向来不得孙绍祖爱惜,在孙家从来都是忍让受气者。他们两个人绝不能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孽事的牺牲品。迎春仍旧在抖,他却不能再停留,他们并不是能接触的关系,大伯子和弟媳妇单独立在一处,若叫下人瞧见,浑身长嘴都不能说清。

      孙绍先率先转头离去,走了两三步,却又似被线系住,缓缓地回了头。

      从上辈子乃至这辈子,纵使死过一回了,绍先也不能忘记迎春那双泪眼。整个春天的雨水都氤氲在她眼中,她不住地颤抖,眼泪便不住地滚落。那样怯懦惊惶,却又那样脆弱娇柔,盈盈落下的泪珠,颗颗都能摧人心肝。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弟媳妇。

      她那样瘦小,弱不胜衣的模样,令他心生怜意。说来可笑,他已如此,竟还能分心怜悯他人。生死中翻滚一回,郎心早已似铁,却在她的泪珠中软成一汪水。

      “将眼泪收起来。”绍先万般无奈,知道自己不应靠近,却不能狠下心兀自走开。返身回去,走近两步,低声劝解:“用帕子擦干泪,回院子里去,叫丫头们服侍你沐浴上妆。什么都别表露,若有人问起,只说看了场武家坡,这才哭了一回。”

      迎春死死握着手中软帕,声音沙哑:“我……我害怕……”

      绍先心中叹息,听了这事,他也心惊不已。骤闻阴私,谁能不怕?

      “弟……弟妹,这不是大事,不值你如此。你只当今日未曾来过此地,就是了……”

      他再三劝慰,迎春方止住眼泪,与他道了谢,匆匆离去。她走得极快,像是在躲避猛虎。快得绍先不及出声将她叫住,不及告诉她,她的手帕丢了。

      绍先在那里站了很久,鬼使神差地捡起帕子,收入袖中。

      那是一方家常帕子,半新不旧。上边绣着一支迎春花,下角有个小小的“迎”字。绍先贴身收藏,从不示人。乃至上辈子大去长眠后,底下人服侍他擦洗,才从胸前翻出。

      何以宽慰,仅此一物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008.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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