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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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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你没有经历过苦,就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会有多苦。
你没有经历过恶,就永远不知道有些人的心能有多恶。
叶勉看着岑缺一字一句写下的那些话,每一撇一捺都好像是尖刀利刃划在他的血肉之躯上。
竟然是这样的。
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
叶勉不是没想象过这些年岑缺是怎么过来的,但他总抱有一丝幻想,觉得如今的岑缺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那就意味着,起码还说得过去。
然而事实上,是他太天真。
哪可能“还说得过去”?
岑缺身上的疤,还有看向别人时永远带着防备的目光,这些无一不透露着他其实过得并不好。
叶勉看到这里,放下信,起来喝了一大杯水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也看着窗外,阳光明媚,心脏却像是被封在了冰窟里,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重新坐回去,继续往下读。
岑缺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这些事说给别人,他所有的不堪和丑陋都暴露在了这里面。
那些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如同醒不来的噩梦一样的过去,是他最想擦去的。
但是,叶勉是他的意料之外。
看到这句话,叶勉笑了,一手拿着信纸,一手轻抚着那个钥匙扣。
岑缺不是个容易情感外露的人,相比于表达,他更喜欢隐藏。
他说,永远记得叶勉曾经告诉他,愿意和他分享那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于是在这个时候,岑缺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
坦白了自己难以直面的过去,坦白了自己一直试图藏起来的名字,也坦白了他根本没打算说出口的心思。
岑缺在纸上写:很对不起,明知道不应该,可我确实好像喜欢你。
对于岑缺来说,感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他每天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城市的边缘人,没有文化,没有家,甚至在这个城市里不配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样的人,不应该去考虑除了生存以外的任何事,因为不配。
人分三六九等,岑缺觉得自己是最低的一等。
而叶勉,还有傅唯一、傅家的爸妈,他们都是只能被岑缺仰望的人,远远地看着,走近了都是罪过。
岑缺感谢叶勉的出现,感谢叶勉的帮助,感谢叶勉在这个夏天毫无私心的帮助。
只是,夏天总要结束,人生还得自己走。
岑缺说,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不奢望更多。
家人和喜欢的人,他只想远远看着,做一个偷窥的胆小鬼,这样才能心安。
叶勉不知道岑缺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话,但毫无疑问,这些话很精准地扎到了他的心里。
一个人得自卑成什么样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一个人得经历过什么才能自卑成这样?
叶勉看不下去了,他把信纸叠好,放进口袋,穿鞋出门,直接朝着岑缺的家走去。
不对,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家,充其量是个临时住处。
一路上,叶勉想着岑缺吃过的苦,想着那人从小捱过的这么多年。
他想着自从两人认识以来的那些片段,夏日夜晚十点半坐在便利店门口听着对面的咖啡店传来的音乐。
他想着,傅唯一告诉他岑缺喜欢他,岑缺告诉他自己喜欢他。
喜欢。
叶勉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有多迟钝,岑缺那么一个人,愿意无条件跟自己亲近,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可是他自己呢?
站在巷子口,叶勉突然像是回到了那个大雨夜。
他撑着伞,但是仍然被淋湿,当他看见从雨中走过来的岑缺时,第一反应是想抱住对方。
当然,他当时没这么做。
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叶勉想,大概也无法否定了,他对岑缺也是不一样的。
在喜欢了傅唯一那么多年之后,他再次被绊倒在傅家的男人身上。
叶勉无奈地笑笑,迈开步子朝着里面走去。
这两天开始降温,哪怕头顶阳光,但风一吹还是凉丝丝的。
叶勉喜欢这样的季节,不冷不热,适合用24小时来拥抱。
他开始想着等会儿见了岑缺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来说开场白,又想着,见了面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他步行上楼,数着台阶,每增加一个数字,他都觉得自己离岑缺更近了一步。
他得告诉岑缺,哪儿来的那么多配不配得上,在爱他、在乎他的人眼里,他就是独一无二的玫瑰,是宇宙中不可否认的唯一。
65
有些地方来过一次就永远都忘不掉,对于叶勉来说,岑缺的这个住处就是这样的地方。
不是因为它有多特别,只是因为岑缺住在这里而恰恰叶勉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
按响门铃的时候,不出所料,没人理他。
叶勉不厌其烦地一会儿按铃一会儿敲门,屋子里十几二十人,但没一个来开门。
他倒也不急,莫名享受这样的等待。
就像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毫无顾忌地去打量一个迟迟不好意思看的人。
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不过门被打开的时候,叶勉愣住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来开门的会是傅唯一,而且这人看样子并不是特意来让自己进门,反倒是要出去。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四目相对,眼里全是问号。
傅唯一拖着个行李箱,一副他要从这里搬走的样子。
叶勉突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抓住傅唯一行李箱的把手问:“岑缺呢?”
傅唯一靠着门框看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干嘛?”傅唯一挑挑眉,“找他?”
“我来这儿不找他还能找谁?”叶勉开始着急,“别跟我说他走了。”
“走了啊,”傅唯一语气轻快地说,“走了好一会儿了。”
“……他去哪了?”不详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叶勉一瞬间脊背发凉。
岑缺写给他的信他还没看到最后一句,只是觉得等不及了,就来了。
所以,其实还是一封告别信?
那个人鼓足勇气跟自己说明一切,只是因为决心再也不见了?
“去上班了。”傅唯一笑出了声,“瞧你那样儿,吓得脸都白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后来叶勉回过神之后才能完整地描述出自己当时的感受——突然被扼住咽喉,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对方却在自己命悬一线时松开了手。
傅唯一这么多年就没变过,不放过任何吓他闹他的机会。
“你别开玩笑。”叶勉惊魂未定,甚至有些怀疑傅唯一的说辞。
“谁稀罕跟你开玩笑,”傅唯一把行李箱推出来,随手关上了门,“他刚走没一会儿,你要是早来五分钟没准儿还能遇见。”
“那你这是干嘛?”叶勉指了指行李箱,“搬家?”
“对,”傅唯一眯眼看他,“知道你想拉他同居,不过不好意思,我哥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叶勉揉着眉心有些无力地说:“唯一,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究竟去哪儿了?”
傅唯一递过手机:“你自己打给他问呗。”
叶勉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早上过来跟他聊了很久,他答应了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傅唯一有些得意地说,“刚才他走的时候带了手机,我送的。”
叶勉将信将疑地问:“号码多少?”
傅唯一报了一个手机号,叶勉堵在楼道,不让傅唯一离开,自己就站在那里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叶勉?”
确实是岑缺的声音,而且,岑缺竟然看到号码就知道是他。
叶勉没忍住,笑了。
傅唯一看着他,嫌弃地说:“没出息!”
叶勉瞪了他一眼,问岑缺:“你去哪了?”
“本来今天休假,但是店里接了个大单,人手不够,徐经理临时叫我来加班。”
岑缺的语气一如往常,就好像那封信跟那个钥匙扣根本不存在。
叶勉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站在那里听他们打电话的傅唯一,想了想,没提那事儿。
“我来找你遇见傅唯一了,你真要搬去跟他住?”
岑缺沉吟了一下说:“我本来是不想的,但是他……”
叶勉能懂,傅唯一这人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软磨硬泡也要达到目的,尤其像岑缺这种情况,肯定架不住傅唯一磨他。
“其实你搬来我这里也挺好的,”叶勉转过去背对着傅唯一,小声对岑缺说,“你上班还方便。”
电话那边的岑缺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谢谢,不过你家只有一个卧室。”
“叶勉,你耳朵红什么啊?”傅唯一笑盈盈地在他身后吐槽。
叶勉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
岑缺说:“我快到店里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吧。”
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说过了这么多话,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叶勉才突然觉得岑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格外温柔,一句话终了,余韵就像是绵密的泡沫包裹着他。
“行,”叶勉说,“那你下班前给我打电话,我过去找你。”
“不行!”傅唯一皱着眉说,“我们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的!”
叶勉直接伸手捂住了傅唯一的嘴,对着电话说:“就这么定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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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的街头,岑缺挂断了电话之后,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人生的每时每刻都在做选择题,他曾经站在岔路口犹豫好久,最后才决定这么走。
这么多年来,他抗争失败无数次之后,开始学着等待学着逃避学着隐藏和隐瞒,他藏起自己真正的名字,藏起自己真正的情绪,像一具行尸走肉,游走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他原本是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的,一直到今天上午,傅唯一来找他之前。
当时他刚写完给叶勉的信,去昨天买钥匙扣的店里买了一个同款,刻上了叶勉的名字。
他那时候想的是,这是一封告别信,在信的最后他写:就这样吧,谢谢你让我认识。
而手里的那个钥匙扣是他给叶勉的纪念,就像他藏起了叶勉送给他的那个一样。
岑缺不是个勇于面对这些事情的人,他所有的勇气已经在这么多年里耗光了,再没力气了。
他只想逃跑,只想逃避,什么家人、爱人,看看落魄的自己,哪里值得拥有那些。
他偷偷把东西放在叶勉的门口,偷偷亲吻了一下叶勉家的门。
离开的时候,他并没觉得多难过,只是有些遗憾。
他想,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件事,他和傅唯一一样好好地长大了,那么是不是傅修杰就能跟叶勉在一起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他本打算回去就收拾东西走人,他没什么行李,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去跟徐经理道歉和道谢。
这座城市这么大,他想避开这些人,易如反掌。
然而他没想到,竟然在家楼下看见了傅唯一。
傅唯一拿着个煎饼果子坐在台阶上一边吃一边玩手机,看见他之后立刻皱着小脸问:“你一大早去哪儿了啊?”
岑缺没想到傅唯一会找到这儿来,他从来没跟对方提起过自己的住处。
还在愣神的岑缺被傅唯一拉着上楼,说要好好谈谈。
但岑缺实在不想让傅唯一看见自己住的地方,想尽办法脱身,最后还是暴露了。
傅唯一黑着脸看着乱哄哄的群租房,煎饼果子也不吃了,问岑缺:“群租房违法的你不知道吗?”
岑缺还真的不知道,很多事,很多城里人的规矩他都不懂。
傅唯一这么一说,他就慌了。
“被人举报的话你们就都完蛋了。”傅唯一咬了一口自己的煎饼果子,“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
事实证明,傅唯一比叶勉更知道怎么对付岑缺,几句话下来岑缺就懵了。
原本要走的岑缺被傅唯一拉着说东说西给说得脑子晕晕的,最后傅唯一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叶勉喜欢你?”
岑缺愣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
“这事儿你别跟他说,我怕他跟我急。”傅唯一说,“叶勉那人脸皮薄,喜欢也不说,但我把你当我亲哥,我得给你透露消息。”
傅唯一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昨天回去,他一晚上没睡,就想着怎么才能重建岑缺的自信心,思来想去,决定利用一下叶勉。
虽然对叶勉很过意不去,但傅唯一这么多年来对叶勉过意不去的事儿太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了。
傅唯一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时候的岑缺脑子已经乱了,他完全没想到叶勉会喜欢自己,不愿意想,更不敢想。
被傅唯一搅乱了节奏的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回来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
傅唯一坐在他的床上吃完了煎饼果子,拍拍手说:“你喜不喜欢他?喜欢的话,我帮你追。”
岑缺下意识说:“不用,我没有。”
傅唯一歪着头笑着看他:“没有?”
岑缺不说话了。
这两人在一起,长相相似,个性却大不同。
傅唯一把岑缺拿捏得死死的,他一垂眼在想什么都知道。
“那我就帮叶勉追你,”傅唯一说,“虽然这事儿还没经过他的同意,也没经过你的同意,但是,哥,我跟你说,一定要跟喜欢的自己的人在一起,当然了,如果你们互相喜欢就更好了,可谁让你不喜欢呢?”
岑缺弯腰拿起水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水。
他有些慌,大口大口地喝完了一整杯水,这才想起来问一句:“你为什么会过来?”
“来找你呗,”傅唯一说,“我不是跟陶瑾住一起么,但他房子太大了,空得慌,有时候他不在家我就害怕,想找个熟悉的人一起住,就想到你了。”
“我在这里住得挺好。”
“少来,”傅唯一说他,“挺好?改天我怕是要去派出所接你了!”
就这样,傅唯一连蒙带骗把岑缺骗去了自己那里住,这些事儿叶勉一无所知,挂了电话之后叶勉还在懊恼,自己怎么没早来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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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缺到店里之后忙了一天,直到下午四点多才闲下来。
徐经理看了看时间,见没什么事儿了,就告诉岑缺可以先走。
岑缺刚换了衣服就想起来之前叶勉的那个电话,于是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很少会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因为在之前,这种情绪不太会困扰他,他对一切都躲得远远的,也不走近任何人,哪儿可能体会到真实的尴尬。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早知道走不了,就不应该写那封信。
就算写了,也不该把自己喜欢叶勉的事告诉对方。
岑缺皱着眉站在那里为难,懊恼不已。
徐经理的老公来接她,临走前路过更衣室,看见更衣室的门开着,岑缺站在那里发呆。
“怎么了?”徐经理问他,“出什么事了?”
“没事。”岑缺立刻回魂,“在想晚上吃什么。”
徐经理笑了:“让叶勉请你吃好吃的。”
她说完就挽着老公的胳膊走了,留下岑缺在那里回味“叶勉”两个字。
任何人都抗拒不了温柔。
岑缺大概能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叶勉动心。
这么多年,他在沼泽摸爬滚打,之后走进人类社会,却始终游走在乌烟瘴气的边缘,那些灰头土脸的日子里,叶勉是第一个真正看向他的人,而他竟然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迷失在了对方的目光中。
岑缺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愚笨的植物沾染了人类的灵气,触到了世界的芳香。
这一切都要感谢叶勉。
只不过,他没想要去染指人家,朝生暮死的植物跟万物之灵的人类中就是不一样的。
然而,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生了。
他告白了。
都怪他的自作聪明。
岑缺叹了口气,把制服叠好放进衣柜,拿起钥匙跟手机,走出了更衣室。
他把那个叶勉送的钥匙扣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像是攥着一颗昂贵的糖。
当岑缺从后面的更衣室回到店里时才明白刚刚徐经理为什么突然提到叶勉,那人竟然没打招呼就来了。
“下班了?”叶勉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笑着看他。
岑缺的同事笑着跟他开玩笑:“你家叶哥真是模范男友啊!”
这话一出,岑缺直接愣住,有些慌张地说:“别,别闹。”
“这是害羞了啊?”站在收银台的姑娘笑他,“人家叶哥都没害羞,再说了,刚才徐经理还说要给你们包红包呢!”
岑缺一头雾水,问:“什么红包?”
“庆祝你俩在一起啊,”姑娘说,“红包我是可以给,但你们必须请客。”
“我们没有……”岑缺皱着眉,整个人乱得不行。
叶勉笑着站起来,跟收银的姑娘说:“今天就到这儿啊,别逗他了,经不住闹。”
岑缺望向他,脸还红着。
两人跟其他两个店员道了别,一前一后出了门。
岑缺出来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因为那封信的事儿他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叶勉了,结果刚刚大家又莫名其妙开他们的玩笑,他更尴尬了。
“你想吃什么?”叶勉回头问他。
岑缺沉默片刻,开口时嘴唇都在发抖:“刚才她们开玩笑的话你别当真。”
“为什么不能当真?”叶勉站在距离他半步之外的地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你不高兴?”
“……她们开玩笑的。”
“不是啊,”叶勉说,“不是开玩笑。”
岑缺疑惑地抬头看他。
“是我跟他们说的,”叶勉手插口袋,从里面掏出了自己的钥匙,“你送我的吧?”
岑缺看了一眼那个钥匙扣,紧张得都忘了呼吸。
“你是要跟我锁了啊。”
“什么?”
叶勉笑了,也不解释,直接说:“刚才我来找你的时候跟他们说我是你男朋友来着。”
岑缺后退半步,咬紧牙关看着叶勉。
“干嘛这么看我?把我当洪水猛兽啊?”叶勉说,“你的信我看了,不过没看完。”
他揉揉鼻子,扒拉了一下头发。
其实说这话叶勉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多年没做过这种事儿。
但以他对岑缺的了解,他要是不主动提,岑缺肯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都不会承认喜欢他。
以前喜欢傅唯一的时候,叶勉怂了那么多年,直到后来爱情变成了亲情,喜欢过的人都有男朋友了,他也没跟傅唯一说过一句真心实意的告白。
过去的二十几年就那么过了,这回要是再怂,怕不是得孤独终老了。
叶勉不太想孤独终老,因为他似乎真的特别喜欢岑缺。
“你不是说应该是喜欢我吗?”叶勉说话的时候,看着岑缺觉得特心虚,特紧张,特别害怕被拒绝,“我应该也是喜欢你,所以擅自做主,宣布咱俩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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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傅唯一的话来说,叶勉跟岑缺都是怂人,一个比一个怂。
怂就算了,还都想很多,优柔寡断,磨磨唧唧。
这是傅唯一的原话,当时他跟叶勉说:“你俩啊,要是没人推一把或者没点儿什么大事儿刺激一下,能磨叽到八十岁都不牵手。”
是这句话点醒了叶勉,让他觉得,确实应该抛下一些什么,去多迈出一步。
所以,他头脑一热,说了这么一番话,擅自做主,宣布他是岑缺的男朋友。
而岑缺,远比他以为的还胆怯。
叶勉在傅唯一的劝说下开始盲目乐观,他甚至幻想当自己说出这番话之后,岑缺会笑着给他一个拥抱,然后从此两人就谈起了安稳的恋爱。
可是他忘了,岑缺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
“不行,”岑缺眉头紧锁,又后退了半步,“叶勉,你别开玩笑。”
原本笑着的叶勉突然就愣住了,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下来,在冰天雪地里,整个人都结了冰。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勉问。
岑缺不再看他,为难似的说:“叶勉……我不行。”
“什么行不行?”叶勉往前逼近,他走一步,岑缺就退一步,到后来,他干脆一把将人拉住,让对方退无可退。
岑缺抬头看他,紧锁着眉头:“咱们俩不合适。”
叶勉笑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太惊讶还是因为太失望,莫名其妙就是想笑。
“什么不合适?哪儿不合适?你不是写了信跟我说你喜欢我吗?”叶勉向来都是个温和的人,做事做一步想三步,很少去做没有把握的事,他也不喜欢强迫别人,不喜欢任何勉强的事。
可是自从他认识岑缺来,经常在对方的事情上变得不像自己。
“所谓合适,难道不是互相喜欢就够了?”
“当然不是。”岑缺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叶勉攥着他手腕攥得太紧,他太用力挣脱,两人都会疼,“没那么简单的。”
“我觉得就这么简单。”叶勉逼迫他看着自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说不合适,但是岑缺,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门当户对,而是两情相悦。”
岑缺望向他,眼神有些闪烁。
“咱们都不小了,你让我权衡利弊,我自然会做得明明白白,但是利弊在感情面前根本就一文不值,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叶勉靠近他,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更何况,你哪儿配不上我?别胡说八道了。”
叶勉翻过岑缺的手,看着那些退不去的茧子和伤疤说:“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对于你,我是佩服大于心疼,像你这样的人都不值得爱的话,我还能爱谁呢?”
岑缺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情话。
他的世界始终都是粗糙的,所有细腻的情感都被压抑在了心脏最深处,被厚厚的老茧包裹着。
没人对他说过柔情的话,没人告诉过他他的存在有多值得。
那些被盯着干活的日夜,被羞辱打骂的过往,让他觉得他的存在毫无意义。
从前他幻想过自己的两种未来,一种是束缚他的恶魔还活着,他到了年纪,在他们的逼迫下跟同村的女孩结婚生子,从此烂死在那个山村里。
还有一种是抗争,如果没有那场大火,他也迟早会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然后可能走出来看看自己的来时的地方,也可能直接就找个清净的角落自我了断。
他从八岁开始听的都是咒骂,挨的都是打。
可是直到遇见叶勉,他竟然听到了情话,得到了柔软的拥抱。
傍晚时分,街边行人不少。
叶勉不顾别人的眼光,把愣在那里的岑缺揽入怀里。
“别想了,”叶勉说,“我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来跟你告白的,别拒绝我,要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可是……”岑缺说,“现在我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他做贼一样小心地抓住叶勉的衣角,轻声说:“我是个连给你写封信都要查字典的人,什么都不会,而且一无所有。”
“非要我夸你才行吗?”叶勉说,“学富五车的人也未必有你的信写得真诚动情,你不是什么都不会,努力生活的人有别人最无法抗拒的魅力,另外……”
叶勉强忍着羞耻感,笑着说:“你也不是一无所有,我这不是正求着你收下我呢么。”
69
叶勉的话让岑缺无地自容。
“你不应该这么和我说话。”怎么能说求呢?他何德何能呢?
岑缺说:“你别这么……”
“可现在咱俩不就是这样吗?”叶勉笑着说,“你弄得我心惊胆战的,生怕吓着你了,惹着你了,让你给跑了。”
叶勉说:“你这人厉害,说走,能跟个鸟似的,不对,雁过还留痕呢,你什么都不留。”
他上前半步,温柔地握住岑缺的手腕:“我大概能懂你为什么不想接受我,但是不拒绝接受你的不接受。”
岑缺被他的话给绕得有些糊涂。
“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你就不能给个面子吗?”叶勉说,“我来之前可是跟傅唯一说了,我来告白,要是让他知道我没追到你,以后他可有得嘲讽了。”
“叶勉,”岑缺有些无奈,“你怎么这样?”
“意外了?喜欢上我之前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吧?”叶勉笑了,“但我就是这样,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上哪儿找这么两情相悦的事儿去,你跟我在一起吧。”
岑缺说不出话,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不想甩开叶勉拉着他的手,也不敢更进一步和对方牵手。
他就是这样,幸福都摆在眼前了也不敢去碰,怕那其实是幻象,一碰就散了。
不过,就算他敢肯定对方是真的,也仍然不敢收,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他的人生是风尘仆仆、捉襟见肘的。
这样的他,怎么能跟鲜衣怒马的大好青年在一起?
想要又不敢要,这种情绪,谁能懂呢?
岑缺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着,会给他打电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叶勉,一个是傅唯一。
叶勉就站在他面前,那么来电的人是谁,很明显。
“我先接个电话。”岑缺低头,然而另一只手也被叶勉拉住了。
“不行,”叶勉说,“要有先来后到,你回答完我,才能接他的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叶勉让岑缺觉得有些少年的幼稚,可是这种幼稚在他看来竟然也是可爱的。
他不觉得烦躁,只是想笑。
他想起小时候,他跟弟弟在家里总是因为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争辩不休,俩人总想以“先来后到”解决各种问题。
岑缺笑了笑,对叶勉说:“别这样。”
“你今天跟我说了太多次别这样。”叶勉叹气,放开了手,“你接吧,但是今天晚上你归我,让他一边儿呆着去。”
岑缺看看他,接起了傅唯一的电话。
傅唯一问他们在哪儿,问他是不是已经接受了叶勉的告白。
岑缺偷瞄了一眼叶勉,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那你等会儿回来吗?我跟学长过去接你啊!”
岑缺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不用了,今天晚上……我有点事,晚点给你打电话。”
傅唯一在电话那边笑得猥琐,弄得岑缺很是不好意思,连句再见都忘了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叶勉笑岑岑地看他:“今天晚上你有事儿?”
岑缺低头摆弄手机,不理他。
“晚上跟我走?”
岑缺还是不说话。
叶勉心跳很快,转过去看着他:“所以这是默认了和我在一起?”
“没有。”岑缺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叶勉不懂他的意思。
“我没办法让这样的自己跟你在一起,”就像他没办法让这样的自己站在家人面前,岑缺说,“你……能等我吗?”
叶勉皱起了眉,问:“你要去哪?”
“也不去哪儿,”岑缺看他紧张,笑了说,“我想试试我到底能不能变成和你们差不多的人。”
想变得至少比现在好,想至少能在你身边可以抬得起头来。
叶勉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沉吟片刻,还是笑了。
“你这人真是……难搞。”叶勉说,“没见过你这样的。”
岑缺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那就等着呗,反正我也没什么可着急的。”叶勉说,“但是为了鼓励我,让我有动力等下去,你能不能……”
岑缺抿了抿嘴,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以为叶勉要说想亲他一下,却没想到对方说:“先当着我的面说一句你真的喜欢我。”
70
有些话,写下来容易,但让人说出口却很困难。
更何况,喜欢叶勉这件事是岑缺抱着离开的心情才告白的,这会儿就算他们之间已经基本说开,岑缺却还是羞于启齿。
这么多年的成长让他学会的不是大胆去爱跟尽情表达,相反的,是压抑跟隐忍。
他的感情不敢外露。
如今让他当着叶勉的面说喜欢,他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岑缺为难地看着叶勉,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么难吗?”叶勉说,“说喜欢我,这么困难?”
岑缺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很好。”
叶勉笑出了声:“这算什么?你什么时候能痛快一点呢?”
面前的人尴尬地望向别处,两人在路边就这么僵持着。
叶勉觉得这事儿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不能岑缺什么都不说他们就一直在这儿站着。
“要不这样,”叶勉提议,“我退一步。”
岑缺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问你,你点头就行。”叶勉也是没办法了,他发现对付岑缺,他是真没什么招数,还得傅唯一来,那家伙下得去狠心套路岑缺,他不行。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叶勉这样问,然后静静地等着岑缺回答。
一句喜欢,轻易不敢说出口。
但换成点头,容易多了。
岑缺毫不犹豫地对着叶勉点头,然后得到了眼前这个人的一个拥抱。
两个大男人在路边相拥,引来路过的人诧异的目光。
不过他们不在乎,也没必要在乎。
这个晚上,尽管岑缺什么都不肯说,但是各自在想什么,都心照不宣。
叶勉带着岑缺去吃了饭,然后打车回家。
岑缺没提要去傅唯一那里的事儿,一声不吭地跟着叶勉去了他家。
一进门,叶勉抱着他笑了。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对于叶勉是这样,对于岑缺也是这样。
他们在玄关抱着对方数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甚至忘记了时间。
岑缺靠在叶勉怀里,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舒服。
傅唯一接到岑缺电话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他正坐在陶瑾怀里玩游戏。
“那我们现在去接你。”
岑缺说:“不用,地址告诉我,我自己过去就行。”
“可别,”傅唯一说,“你在他家等着,哪儿都不准去。”
打完电话,傅唯一拉着陶瑾出门,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说:“也不知道他俩做过了没有。”
自从傅唯一跟他这位学长做过了那种事,算是尝到了其中难言的美妙,被家里严格管教了这么多年的他,那个以前□□都得偷偷摸摸的他,每天沉迷此事,乐在其中。
之前听岑缺在电话里说晚上有事,他第一反应就是他哥跟叶勉要做那事儿,虽然很不厚道,但他还是缠着陶瑾跟他讨论那俩人谁上谁下。
现在,他要去验收答案了。
岑缺这边,挂断电话之后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几分钟前,叶勉说:“你别看我了,再看着我,我就真控制不住自己想吻你了。”
二十多年来,岑缺在感情方面极度缺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他面对这样的话,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他只能冷着脸,强压着自己的慌张给傅唯一打电话。
说是要回去,其实是在做逃兵。
岑缺不知道一个吻是什么样的,他连拥抱都是跟叶勉认识之后才了解。
拥抱是温暖的,让人安心的。
那亲吻呢?
他坐在沙发上,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他们过来?”
岑缺点了点头。
在叶勉家的这几个小时,两人几乎没怎么聊天,但也没像傅唯一想的那样做那种事,他们只是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可是,电视节目演的是什么,你再问他们,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叶勉看着明显有些焦虑的岑缺,笑着说:“你说我们这是何必呢?”
“什么?”
“明明现在就能开始恋爱,我现在就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吻你,可是非要等。”叶勉靠着沙发笑着看他,“你怎么这么……”
叶勉跟岑缺对视了一下,然后把那个词从“执拗”换成了“要强”。
岑缺说:“你不懂。”
叶勉能不懂么,他太懂了,他这么说,只是心疼。
“傅唯一要来了。”叶勉说。
岑缺点了点头:“嗯,他说到了给我打电话。”
之后他们又开始沉默。
叶勉盘算着好多事,可是每件事都应该在得到岑缺的应允之后才能做。
半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两个人都额头渗汗,耳朵发红。
岑缺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去拿,傅唯一告诉他已经在楼下了。
叶勉陪着岑缺换鞋,下楼。
他们没坐电梯,而是走楼梯下去。
楼道里的感应灯在他们到来的时候睁开眼看他们,等到他们离开,又闭上眼继续假寐。
就这样到了一楼,岑缺的手握在了楼门的把手上。
“等一下。”叶勉突然叫住了他。
岑缺回头,撞上叶勉的视线。
光线昏暗,岑缺听见叶勉说:“我能不能提前预支一个吻?不然我今天晚上可能觉都睡不着。”
他说完之后,岑缺迟迟没有回应,一直到感应灯灭掉。
叶勉轻声叹气,想说,好吧,那不预支了。
却没想到,在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岑缺竟然主动靠了过来。
黑咕隆咚的楼门口,岑缺仰起头,嘴唇贴在了叶勉的嘴唇上,动作生涩且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