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家国天下 ...
-
万死不辞啊，江宁抱着女孩的手紧了紧，纵使眼底是流溢的悲哀，也到底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江渝姓江，她亦姓江，姓氏在华夏文化中总带着点家族的色彩，他诞生又确实晚于自身，江宁是真把城当弟弟养了。
她还记得，在看到了她于阻击某个文明见证者、混杂着自己和对方鲜血的衣衫后，阿渝也是这般，倚在她的怀中，啜泣着大声发誓。
说到底，这都是城市意志本身做出的选择，既然那时候，她没阻止他，那么，现在，她也没理由制止她。
“这是，”知道双方现在的情绪都不太好受，蓟京毫不犹豫地从侧后方上前，极为生硬地打断了她们的思绪，“到我了？”
身着暗金色龙纹玄衣的少年微微抬首，深褐色的眼眸仅仅盯着面前的幻像，手腕一翻，玉玺凭空出现在了他掌心。
平举的双手缓缓抬升，正红色的下裳烈烈鼓动，悬空的玉玺映照出灿烂的光华，金色的火苗在光束中跃动。
比起前尘一笔勾销的楚渝，并未经历过消亡的蓟京显然并不那么轻松——
他的唇角被抿到泛白，眼中还带着点因痛意而出现的迷茫水色，暗红的长发微微颤着，连带着端正的玉冠都随他的动作晃了晃。
原先的那场大火随着楚渝的回归、考验的通过而慢慢散去，可紧接而来的，依旧是带着热意的艳红色火光，甚至比之前那场更加盛大、更加疯狂。
在近乎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火影中，在各色建筑倒塌、池毁树燃、城楼坍圮之下，终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扭曲的人形。
蓟京带着点颤的呼吸一滞，原本抿紧的薄唇仿佛缺氧的鱼儿般，无可遏制地张开，他垂首，狠狠地闭上眼。
不是痛，区区几百人的身亡还不至于让久经乱世的蓟京露出这般难堪的作态，比起痛苦，这更像是羞辱。
曾被认为来自弹丸之地、蛮荒之国的兵士踏上了千年古国的土地，他们张狂地笑着、大肆地搜刮着，最后，一把火毁去了这集中了整个国家心血的美。
不是没有人抵抗，那些驻守在园林中悍勇的太监，那些最终殉职于岗位的护卫，甚至那些没有逃离火海的宫女，他、她、祂们每一个，都要强过作势抵挡却瞬间溃散的清军。
但没有办法。
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已经彻底地垮了，像是日薄西山的人，苟延残喘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是整个民族陪着他们遭难。
洋人的枪炮在宁静了百年的土地上响起，一声接一声，像是甩在这个古老文明脸上的、响亮的巴掌。
历史的风霜抵不过大烟的瘾头，满口的仁义礼智防不住西方的坚船利炮，原本彪悍的八旗子弟在中原久了，竟也变成了明末那些只会欺负自己人的软脚虾了。
一时之间，防线节节后退，而这次，再不会有哪个皇帝放弃手中的一切，甚至心甘情愿地放弃死后的体面来拯救苍生了。
每个朝代的末年，都伴着或剧烈或持久的痛和恍惚，其余的，蓟京也记不太清了，但他唯一记得的是，就在四十年后，在这个地方，还是一群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冲了进来，再次毁坏了属于这个国家仅剩的荣光。
最后，那望风而逃的清政府甚至连“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都说了出来，却从未想过裁撤周围的侍人、削减自身的用度，更是从未想过要睁眼看看治下的百姓正如何挣扎着求生。
看着这热烈的大火，蓟京却感到了冷，沁到骨子里的、无孔不入的冷。
那二十几个被文人鄙视着的阉人悍不畏死地冲向人数是他们几千几万倍的洋人，好些的手里举着枪，其余的手中尽是些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刀叉锄钳。
太多了。
这里的敌人太多了。
多到，就算他们是正常的兵士，也太过了。
因此，没能杀掉几个人，他们的腹部、胸口，甚至颈子上，都绽出了凄艳而鲜丽的花。
首当其冲倒下的，自然是冲在最前方的领头者，哪怕他手中的枪管口还冒着丝丝缕缕未散的硝烟。
到底是血肉之躯，血水顺着伤口淌下，很快便染红了衣物，庄重的宝蓝色布料混合着血的猩红，倒变作了肃穆的黑。
很快，二十几个无名英雄挨挨挤挤地倒在了相距不远处，有的便是失了生机，圆睁的双眸依旧努力喷吐着怒火，像是不愿熄灭的余烬。
“他们不可能预料不到园林的失守，也绝不可能预料不到自己随后的结局，”混乱的思绪中，蓟京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冷静的嗓音，“所以，为什么呢？”
对人类而言，无论建筑还是宝贝，都只是死物，再好的死物，人都没了，还如何享受？
更何况，对这些太监、禁军和宫女而言，这些死物甚至不属于他们自身。
那么，为什么这些明知结局的人，又何必做出宁可放弃生命，也要用血肉之躯阻在入侵者和这里之间的选择呢？
过大的实力差距下，甚至根本没人会尊重他们的牺牲，更不用说是替他们讨回公道了，就是在史书记载上，也不过一串冰冷的数字、几句简单的提及罢了——都是他人眼中的低贱玩意儿，或许连记录都不会有的。
乱世，有君子就会有小人，无论是哪行哪业，绝大部分人的第一想法还是以保全自身性命为重，哪怕面对的是来自他国的威胁羞辱。
但就如史料记载般，只要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这些为生存挣扎的微末小人物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早已在历史洪流中彻底化为埃尘消散了。
按理说，随着记忆进程的结束，这段幻境便该消散，抑或前进至火焰中来自受害者们的悲鸣了，可面前的画面只是停了下来，定格在了这二十几具尸体上。
飘飘悠悠的乳白色自尸体的七窍涌出，缓缓汇聚成人形，浅淡的金色在他们背后升起，随后，蓟京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们都能料到死亡结局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出现在几个满脸茫然的新魂面前，眼眸中带着谁都看不透的复杂，问出了他方才喃喃自语过的话，“所以，为什么呢？”
看到这里，蓟京瞳孔骤缩，某段被压制的记忆挣扎着苏醒，男孩向来无悲无喜的面上露出些迟疑的表情，似是想不到权衡利弊如他，也会做出这般冲动之举。
然而，画面并不会因为他的情绪而停歇，作为规矩重重的宫内人，这些新魂对身着明黄的城有着天然的敬畏。
为首的太监干脆利落地向他跪下，掐着嗓子刚开了个口，便被城生生打断了去——
“不必这般规矩，首先，我非皇室，是你们足下的城市生灵，其次，死灵向是不问地位只问善恶的，如你们这般，就是皇帝见了，都是要叩首的。”
没人是天生想做奴才、也没人是天生喜欢勾心斗角的，哪怕是浸淫宫闱多年的老人，也都能在片刻内找回自身的尊严来，哪怕这种平等对他们而言，更像是生疏的幻梦。
“没想什么，”年龄较小的那个太监接过了话题，他有些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只是觉着，这是我们大清的东西，不该叫洋人占了去。”
“我们做奴才的命贱，又没什么能耐，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以后，等贵人老爷们醒过神来，总有办法收拾这些东西的。”
说着，那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分毫看不出他死前举着锄头一下将洋人的头削去半个的凶悍模样。
大概是他的话给了其余太监发声的勇气，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原本沉默着的那几个也抬起头来。
“我虽是个阉人，却也识两个字，懂那家国天下的道理，我们大清的东西，断没有这般随意让蛮夷糟践的道理！”
“我也不懂这么些个大道理，但却也明白，与其留在宫里，被贵人磋磨死，还不如现在拼了的干净，好歹留个全尸。”
……
那二十几个灵魂说完了心里话，带着浑身的金色，缓缓淡出了众城的视线，那些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终于缓缓定格成了永恒的空白。
画面颤了颤，视线拉远，停留在了欢呼着冲入园林的英法联军身上，背景则是尚还金碧辉煌、却已完全敞开了防御线的园林。
空间内久久无城出声，直到在场所有的存在，都听到了一声小声却清晰的啜泣，来自蓟京的啜泣。
他终于记起了那段被忘却的回忆，连带着也记起了自己当时近乎崩溃的心境。
那些太监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被他们殷切希望着的贵人老爷们，至死，都没清醒过。
他们想的从来都是如何保住自身的权柄、享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哪怕治下饿殍遍野、赤地千里。
这场战乱后，洋人的坚船利炮叩开了华夏的大门，随后，是整整百年的战乱不休，甚至在战争结束后的几百年中，依旧深刻地影响着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家国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