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7、第7章 春假

　　“你倒是说说看呀，这是谁给你的。除了那个，你还有什么不肯给我知道的。还是在你心中，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一样了吗？”乌蔹赌气，一屁股坐在白英桌子上，后背挡住许多好奇的视线。寒鸦站起来假意整理背包，偷瞥她们。白英双手捧着小小的陶盆，耳垂快和盆里的石莲叶片一样红了。旁边的同学佯装不在意，视线却都有意无意地飘向她。早知如此，就不把石莲送给她了。寒鸦叹息。

　　石莲是寒鸦从家里带过来的，并非是因为恋家，恰恰相反，每当她被责难，被挖苦的时候，只有她那株叶片粉红的石莲陪着她。得知有幸入住巫园之后，说不清为什么，寒鸦开始着手培养石莲的幼株，直到今年三月，才终于成功。捧着新生出嫩芽的石莲，寒鸦立刻想要送给白莹一株。两年前报道的那一天，落在寒鸦身上的每道视线都带着刺，同行的女学生嫌她装行李的帆布背包太大，堵了校车的走道；别班学生在她用过厕所之后尖叫，指责她踩在马桶圈上，肮脏的胶鞋弄脏了厕所。只有白英将她拉到一旁，耐心讲解抽水马桶的用法，食堂礼仪之类的墙内规矩。一年级的寒鸦太卑微，连句谢谢也不敢说，如今有勇气感谢她了，反倒给她惹了麻烦。

　　望着白英摇头甩起的秀发，寒鸦十分过意不去，但能做的只有抿紧嘴唇。教室的另一端，姬扬表现得若无其事。这家伙明明在欣赏窗外梨树那几个稀稀拉拉的花苞，偏巧在寒鸦看她的时候转过脸来。正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色如琥珀，她似笑非笑，作出噤声的手势。她的鼯鼠行露窜上梨树枝头，冲寒鸦眨巴它乌黑的圆眼睛。

　　同样送了石莲，怎么她们就知道消遣白英，不去招惹姬扬呢。哼，墙内墙外还不是一样，柿子都捡软的捏。寒鸦正忿忿不平，两个女生挤上来，明明不熟，非要看白英的石莲。我应该替她解围吗？春假里要读的书总共就那么两本，寒鸦那只第一年暑期打工换来的帆布包早装完了。她拎着背带，犹豫不决。放学钟早就响过，学生们三两成群，陆续从敞开的教室门口走过，其中不乏为白英的事侧目的。

　　我好歹也通过了突击测验，学分也挤进了班级前十，为白英说两句话，不过分吧。寒鸦抓着她的帆布包站起来，姬扬偏挑这时候来找她。这家伙真是的，专会给人添堵，沐光森林分别过后，她不是一直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春假你都是一个人过吧。我家，离白塔也不远，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住。”

　　寒鸦本已拎起背包，姬扬的话让她忘了原本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怪物，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异数。“我——”寒鸦下意识就要拒绝，姬扬的神情告诉她，她完全没准备好接受。

　　寒鸦抿紧唇，调头就走。她的余光瞥见姬扬一脸错愕，抬起手打算挽留她。一种戒尺快要敲到背上的紧迫感促使寒鸦加快脚步，姬扬在叫她的名字，背后传来皮鞋的声音，她很可能追了出来。寒鸦冲出教室，撞翻了隔壁班同学。那是个小个子女生，不比寒鸦更高，手脚眉梢都很纤细。两年以来，寒鸦一直埋头苦读，就连班上同学也有一半没有说过一句话，隔壁班的更不可能认识。纤细女孩的同伴怒目而视，双手叉腰，厉声责备：“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寒鸦正打算道歉，姬扬洒脱的身形业已出现在门口，她朝被她撞倒的女生欠身，抱住她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朝楼梯狂奔而去，路上又撞到了风如羲的宽肩膀。

　　“教学楼内，严禁喧哗嬉戏！”寒鸦转下楼梯的时候，头顶上传来风如羲沉闷的嗓音。寒鸦一面背上双肩包，一面飞奔，压根儿没理她。

　　春假其实已经开始，从环形楼梯到白露广场上，随处可见结伴而行的女学生。寒鸦冲入她们之中，有如一粒泡沫投入紫红长袍的海洋中。瘦小的寒鸦穿梭在紫红袍子之间，耳畔到处都是女学生低声谈笑，袍摆摩擦的声音。姬扬那半熟不熟的脚步声终于完全消失，寒鸦竖起耳朵，听了又听，总算放下心来，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她抚摸胸口，心脏还在她的学徒长袍下，怦怦地跳动。

　　春天已经确实地到来，浑身燥热一定是天气的缘故。寒鸦抬起头，打量广场林荫道上那几朵孤苦伶仃的梨花。今年是升龙之年，多少会有些不同寻常。得了吧，去年也是升龙之年，前一年也是，二十年来，春天从未迟到过，也从没有谁邀请寒鸦去家里度过假期。寒鸦咬着嘴唇，偷瞥步道上陌生的同学。别想得太多，她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真进了家门，巫园小姐就会嫌弃你头发上的皂角味道，嘲笑你钻出袜子的大脚趾，还有打有补丁的帆布鞋。

　　寒鸦空着肚子，在十二巫雕像的注视下，绕过汉白玉主席台，沿着白石铺就的广场，走向横跨明河的吊桥。黑袍监察兄弟们守在吊桥入口，却不是为了检查违禁品。男女巫共享同一个假期，女巫们三五成群，离开白塔的时候，男巫也正通过东塔区的吊桥。

　　站在西区铁索桥上向东望，另一座吊桥只有个黑乎乎的轮廓，以寒鸦的眼力，勉强能分辨出上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巫师，能看清男巫们的袖口镶有几道金环已经不容易了，真不知监察兄弟们在防备些什么。也许是个别从明河上方通过，却不打算恪守《净约》的家伙。

　　寒鸦踏上吊桥，透过铁栏杆俯瞰明河。

　　白塔所在的龙首丘是整个法源乡最高的地方，明河自塔下发源，在寒鸦读过的记载里，无一例外都声称明河乃塔顶龙神法力凝结的神河，沐浴明河水可治百病，而孕妇饮下河水，不但能保腹中胎儿康健，还能获得神龙的祝福，诞下巫术的天才。

　　巫术的天才。

　　寒鸦边走边看，明河在白塔脚下几乎是透明的，站在吊桥上，也能依稀望见乳白的河床。白衣翩翩的净河使者们正乘坐云舟，往返于河面巡逻。他们持有的纯白法杖各有名称，分别用来净化明河中天的污秽，地的污秽，人的污秽。净河使者团成立的时间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初明河两岸一定没有如今这些阻挡尘埃，落叶，野物等一切污秽落入明河的结界。打从第一次踏上西区的吊桥，寒鸦就从来没见过明河水面上有任何一片枯叶，一段浮木，唯一肉眼可见的“杂物”，只有云舟和乘坐它们的净河使者了。

　　持杖立于云舟船头的净河使者扬起他戴了白色斗笠的脑袋。斗笠下面是一张木讷的白脸，寒鸦只看到这些，发现净河使者是在看自己的时候，她惊得立刻缩回脑袋。净河使者团从不接纳女巫师，月事是人间污秽的一种，必须得远离明河，难道我看了他一眼，也玷污了他的身心吗？寒鸦不清楚净河使者能不能扣光自己的学分，她缩起脖子，一口气跑过吊桥。

　　桥的另一端，校车满载着放春假的学生，驾驶位上的老板转过身，热情洋溢地招呼顾客。“梨园一块五，荷塘两块，坐满就走！”寒鸦面无表情地绕过校车，她前面的两个女生手拉着手，朝老板走过去。当头的一个放下背包，老板从驾驶位上走下来，帮她把那个别了一长排金属徽章的奶油色双肩包放到车位行李架的最上方。“回爷爷家？”开车的老板问女学生。女生点头，马尾一阵晃荡。“我同学跟我一起。”她说着，摸向长袍口袋。

　　不管一块五还是两块，统统不值得。巫园是白塔的裙边，依龙首丘山势而建，园中多的是羊肠小道。而这个校车嘛，说是车，载满九人之后，跑起来还不如女学生的单车快。校车不仅速度慢，车身也太宽，只能沿着主干道遛遛，在那几个建有车站的地方往返。就算你是巫师的女儿，也得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挤过巷道间狭窄倾斜的石板路。这几块钱寒鸦不是掏不出，而是实在不值得。上学两块，放学两块，一周二十块，一个月光搭这可有可无的破车就得花去近百块！寒鸦磨薄了底的帆布鞋把铺就人行道的粗石砖踩得啪嗒响。按照通常的教学进度，距离草药学需要用到真草药的时间还有不足一个月。春假是最后的机会，少说得额外准备两百块钱，要是能有三百的话……

　　寒鸦的算盘正打得噼啪响，一辆白色校车鸣着喇叭从她身边驶过。车轮碾过水坑，积水溅湿她的帆布鞋面。亏你还是巫园的工人，没有一点教养！寒鸦盯着司机远去的油腻秃顶生气，路边的水坑再次传来不详的动静。寒鸦小时候，龙尾沟还没有水泥路面，一到雨天，通往码头的硬泥路满脸痘坑的事实便暴露无遗，夏雨过后，路面的泥坑里甚至能捞到蝌蚪。躲避溅水，她早已驾轻就熟。听到水响的同时，寒鸦轻巧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刚刚要不是忙着细数春假能捞到的工作，也不至于——

　　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打断寒鸦的思绪。除了乘坐聊胜于无的校园专车，自行车是女巫学徒们选择的另一种交通工具，虽然这种靠人力驱动的两轮铁疙瘩爬起坡来格外费力，但她们可是未来的女巫，总有些法子能克服自行车爬坡的困难。况且既然有了上坡路，下坡必定省力潇洒。寒鸦愣神的工夫，女学生的自行车已经追上先前的校车。跟一般女生选择的前方无杠的女式自行车不同，那学生踩了辆在男巫中也不常见的山地车，车屁股没有座位，白杠黑把手，黑色的皮质座位高高翘起，斜跨的单肩包在她胯前晃悠，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顶开挎包钻出来，朝寒鸦的方向张望。

　　姬扬。她一定是故意的，你瞧瞧她，根本懒得瞥你一眼，哪有个真心邀请人的样子。寒鸦咬着下唇干燥的死皮，努力按下不快。又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驶过，她不愿再退让，怒视来人，骑车人不但主动避开水坑，还跟她打招呼。“节日快乐，一路顺风。”骑车的是白英，乌蔹坐在她后座上，抱着白英的包，脸上是跟白英相似的笑容。

　　“一，一路顺风。”寒鸦舌头打结。原本还有些话要跟白英说，结果见到她时，那些酝酿许久的句子全都不翼而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寒鸦目送白英离去的背影，感觉不到遗憾，反而因为再次独处而变得放松。算了吧，我反正跟她们不是一国的。寒鸦沿着倾斜的人行道行走，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刚刚乌蔹抱着白英的包，那盆来自于龙尾沟的石莲好像就塞在书包的侧袋里。这样就够了，我不再欠她什么。

　　轻松起来的心情和沿街叫卖的小贩都让寒鸦加快脚步，肚子还没有开始响起来，不过那是迟早的事。为了应对今天的情况，早饭的时候，寒鸦厚着脸皮拜托食堂和蔼的小哥哥打了双份给自己。非常幸运地，今天的早饭是面条，每一份都卧了鸡蛋，即便以寒鸦的食量，一口气吃下双份，也撑得胃疼。托鸡蛋面的福，中午时分走在西桥一街上，口水虽然因为沿街开的面馆，麻辣烫，炒菜和炖肉的香味疯狂分泌，肚子还不算饥饿，腿脚也有劲儿。西桥一街上承明河西桥，下与内墙西一门相接，是从白塔西区通往内墙外的最短道路，也是巫园的主干道之一，不知为何，没有满街的书香药香，反倒开满了食肆与酒馆。据寒鸦所知，这些临街餐馆的背后都有一两条羊肠小道，两侧盖满老板们的自建楼。不少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不满白塔提供的住宿条件，租住在这里，既方便上学，又可以……

　　寒鸦路过一家门口摆着大铁锅的面店，铁锅里全是切成小块，裹满调料的烤土豆。面店的后面就是一栋那样的五层小楼，一对穿着浅色学徒长袍的男女依偎在阳台上，捧着对方的脸，眼中只有彼此。

　　愚蠢！花着父母的钱，净干这些不着调的事，所以他们才当不上白袍！缄默姐妹们也够笨的，只在白塔里面抓人，怎么可能抓得干净呢。“要住宿吗，同学？包夜包月都可以唷。”老板一屁股坐在大铁锅旁的小板凳上，搓着他的肥手指招呼寒鸦。寒鸦没有搭理他，在那对高年级情侣注意到楼下的动静之前收回视线，快步离开那家店。她沿着笔直的西桥一街，不停地向前，再向前，直到脚底渐渐发酸，肚子也隐约发出些响声的时候，终于来到那堵将法源乡分隔两半的灰白石墙前。

　　虽然叫做内墙，但其实法源乡并没有一堵被称作外墙的围墙。内墙将整个龙首丘包围起来，墙内是巫园与白塔，墙外则是鲜有巫师出生，以农田，牧场，作坊，公寓代替了图书馆，古迹石塔，私家别墅，开放式庭院的外墙低地。就连那条发源自白塔下，被巫师们视为魔力之源的明河，过了内墙也换了个名字，被称为带子河。寒鸦品尝着带子河的淤泥味长大，也曾因一笼两毛的工钱下河收过捕捉虾蟹的地笼，并因此染上两腿红疮。哼，难怪他们要给她换个名字。白衣白斗笠的净河使者驾驶云舟顺着带子河的浊流而下的想象让寒鸦发笑，她的笑容让看守城门的治安官注意到她。“白塔学徒？为什么混在素人队伍里？上前来。”治安官做了个手势。

　　取得巫园居留权的人极少远离内墙，故而出城队伍中，多的是在墙外居住，为巫园和白塔送货，帮佣的普通市民。按照规定，所有进出内墙的人必须接受盘查。但素人没有资格对巫师进行搜身，巫师学徒也一样。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监察兄弟会对盘查出城巫师这项工作相当懈怠，出城十次有两趟遇上盘查，都算作运气不好。今天看来运气平平。寒鸦脱离排队等待检查的长队，走向空旷的门洞。西桥一街连接的西大门是一扇高达十二米的乌黑城门，其上镶嵌九纵九横的铜钉。进入白塔之前，寒鸦信过墙外素人的鬼话，以为这些铜钉只是装饰品，用以彰显巫师的高贵，披上紫红长袍之后，她才渐渐发现，每一个铜钉之中，都蕴藏了可怕的魔力，然后以更加高明的手段封禁起来。铜钉们貌不惊人，其实都是厉害的法器，哪怕封禁它们的结界裂开一道缝隙，都足以让寒鸦这样的巫师学徒飞灰湮灭。

　　寒鸦敬畏地走向巫师专供通行的门洞。内墙的大门只在十二巫和其他高阶巫师出入时方才打开，其余人等全都使用大门两侧的四个小门洞。小门洞两高两矮，虽说宽敞程度差不多，人流状况却迥然不同。巫师们使用的大门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习习的凉风拂动钻出地砖缝隙的新草，门洞内壁上满是彩绘，画的是十二巫建立白塔，获得龙神赐福的长卷。书记员坐在白龙张开的爪下，转向走来的寒鸦，殷勤地将登记表格推向她。

　　“趁春假去墙外考察吗？今年可是升龙之年，你们这一届的升学压力，比前几届都大啊。” 书记员微微一笑，露出牙缝里的韭菜叶子。寒鸦拿起笔，埋头填写信息，模仿出身世家的女孩，不拿正眼瞅那当闲差的书记官一眼。“嗯。”她极尽冷淡简短地回答，在“学徒严禁在墙外使用攻击性法术”的警告红字下签下自己的名字，撂下笔，直起身，转向门洞另一侧。铅云扫过田野的新绿，春光拨开铅云，照亮门洞外梨树伸长的瘦枝。不知是否为了模仿白露广场，西大门外也栽了梨树，风中颤抖的那几根梨树的枝丫比白露广场上的清瘦不少，就连嫩绿的新叶都不多，花苞更是一个没有。寒鸦明白，等她回到龙尾沟属于自己的地方，草木一定更瘦更弱，水一定更腥，而云总是那么灰，那并非暴雨的前兆，远离白塔的天空一向如此，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