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立誓 ...
-
西方霞光已逝,东方银辉初现。星光如同水中波纹,在银河中翻涌闪烁。灯火阑珊处,一个富家纨绔正眉飞色舞地与身旁身形单薄的少年说些什么,可他身旁之人明显嫌弃他聒噪,紧蹙的长眉显出一副将怒未怒的神色。
两人七拐八绕地穿过一条条小巷,行至宋府宅院后门。魏长平看了一眼周遭荒凉的景象,心中估摸了下院墙的高度,微微眯眼道:“你敢诓我?”
宋将军为人谨慎,宅院中必养着不少武功高强的护院。加之这宋小公子生性顽劣,想必这后门围墙内也守着不少家丁。不论是他二人谁率先进入宅院,必会惊动府中家丁……没想到这宋小公子挺有心眼,干脆将她骗进府抓起来么?
宋小公子被她浑身的气场吓得抖了三抖,苦着脸委屈道:“大哥,这您可冤枉小弟了。小弟自有妙计让义兄出府。况且——”
他话风一转,道:“若是小弟想骗大哥入府,现在高喊一声也不迟啊。”
魏长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见他一手探着自己嘴边的伤,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哨,一脸谄媚地朝她笑笑,呜呜咽咽地吹了个异常难听的调子。
魏长平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身边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直冲她而来。魏长平一惊,顾不得身旁的宋小公子,被几只暗器逼退了好几步。
“你!”魏长平闪身堪堪躲过几只暗器,手掌撑地,来不及揪住那宋小公子的衣领问个清楚,便听见身边又飞来一只暗器。正在这时,一个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她还未看清来人,便见一个白衣公子修长的两指间捏着那只暗器藏于袖中,稳稳地立于月辉之下。
魏长平抬头站起身,只见那人一身白衣缎袍绣着翔鹤云纹,脚上一对皂靴纤尘不染。微风吹起他的衣摆,似乎他整个人都是那般出尘。他尚未及冠,墨发飞扬,脸侧的半只面具与月光交相辉映,薄唇微抿,周身杀气全无,若非那副面具,那人倒像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温润公子。
魏长平只觉得月光下白衣少年的那双眼睛生得极好,似正非邪,既不刻板又不显得轻佻,只是……感觉十分熟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与他相识许久一般。
“啊,那个,嘿嘿,大哥您看小弟没骗你吧,这不,我义兄到了……”宋家小公子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苏言,嘴上噙着笑,极其狗腿地走上前想给魏长平介绍一下来人,却被苏言打断。
“阿景,为兄给你两个选择。”苏言的眼神淡淡投向宋景,轻启薄唇,“要么我带你回府,要么自己离开。”
苏言知晓魏长平醒来必会来宋府寻他,却没料到信被宋景劫去。宋景看似不学无术,心眼却不少。他将魏长平骗到此处,又吹哨召府中暗卫对魏长平出手,无非就是想试探她的深浅,趁机打探自己与她的关系。
好在他及时发现宋景离府,早早做了防备,若是他来晚片刻,说不定魏长平的身份会引起宋景的怀疑。
“哎呦义兄,小弟明白,那小弟就不打扰二位了,”宋景嬉笑着迈着步子走到苏言身侧,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暧昧道,“义兄,小心您的腰啊,那位大哥,脾气好像有些暴躁。”
苏言微微蹙眉,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见他一溜烟儿地跑了,便不再深究,展眉转身走近魏长平,问候道:“李公子,伤可痊愈了?”
明知她是南阳侯府的人竟还称她为“李公子”?这位“宋公子”倒还真是让人看不透,知晓她的身份却又刻意帮她隐瞒;在她头脑不清醒之时还帮她打圆场,并从谢临安身边将她带走。她语无伦次对谢临安说的那些话连谢临安都摸不摘头脑,可他却波澜不惊,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知晓自己重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有劳宋公子挂念,在下有些困惑,思来想去只有宋公子能解,不知宋公子可否赏脸,为在下指点一二。”虽是在询问,可魏长平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容推脱。
苏言知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更是一贯目中无人,倒也不恼,只是缓声道:“如今天色已晚,想必酒肆茶馆也已打烊,不如你我去清心观旁的镜湖边一叙?”
“如此甚好。”
月光下,二人默默无言地沿着小巷朝镜湖出行去。魏长平行军多年步速较快,可她身旁的苏言虽说步履平缓却也没被她落下,旁人看来倒像是魏长平在追他一般。
呵,腿长了不起?老子将来还长个儿呢。魏长平莫名地觉得身边的人有些碍眼,却只能隐忍不发,只在腹中诽谤。
苏言倒不知他身边这位温婉贤淑、不可一世的魏大小姐竟会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他伸手作请,看着魏长平坐在镜湖中央亭子里的石凳上后,自己轻轻撩起衣袍坐在她对面。
镜湖上荷叶几乎覆满了整个水面,偶尔一阵微风拂过,亭亭玉立的菡萏轻摆,才隐约得见如镜般的湖面。月光洒下,周围寂静无声,只不过,这份安宁与湖中人心中的弯弯绕绕显得格格不入。
“宋公子可知道黄粱一梦?讲的是一人在一夜之间梦得荣华富贵,却最终登高跌重,醒来感慨梦中荒唐,自此看透世间浮华……在下困惑,此人究竟只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曾经真的沉浮一生呢?”
闻言,苏言的睫毛微颤,眸中闪了闪,随后淡笑道:“依在下愚见,不论梦中之事是真是假,那人既已大彻大悟,便更应珍惜此生,避免重蹈覆辙。”
“在下倒与宋公子见解不同。”魏长平将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支着下巴侧身靠近苏言,狡黠道:“既然在梦中知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何不照着梦里的经历再来一遍,说不定,越走越高呢?”
苏言抬眸,迎上魏长平如利刃般凌厉的目光,坦荡道:“民心所向之人,虽处低位却也水涨船高;挟势弄权之人,虽为隼蝮终会垂翼暴鳞。”
切,书生意气。魏长平心中虽不屑,面上却一副深沉道:“如此说来,那些以篡位夺权登高位的人,必不得好死喽?”
她这是……暗指谢家夺位?魏长平……这人到底有多嚣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轻飘飘地说出口?
“在下说的不对吗?宋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呀。”魏长平坏笑着看着眉头逐渐拢起的苏言,更加肆意道,“宋公子莫恼,说不定,你义父的想法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慎言!”苏言眼眸中似有怒意,压低声音道,“魏长平,你想做什么我不管,可你不要牵上宋家。”
他果然知道什么!魏长平?呵,现在有谁会知晓这个名字?他果然与自己重生的事脱不了干系!
心中一喜,魏长平却也不打算打草惊蛇,便没有点破,只是勾起一抹醉人的笑道:“宋公子,你怕什么?我一女流之辈,能做什么啊?谋朝篡位么?”
苏言突然有些后悔,为何不让她重生的时候年龄更小些,如今的魏长平,似乎比前世更张狂了。
本以为这一世她不会救他,便与他再无交集,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如今看来,魏长平可从没想着要安分守己。许是有些无奈,苏言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当下,你无非是想解除赵家小姐与三皇子的婚事。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魏长平微愣,随后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道:“你说。”
“你发誓,这一世,保宋家周全。”
“唔……”魏长平面露难色道,“你就帮了我一点小忙,就让我许那么大一个誓言……好像有点不公平。”
苏言微恼,其实自己为她付出的足以让她许下这个誓言,可……罢了,都是他自找的,反正他自己也……苏言拂袖起身,折腰拱手严肃道:“只要你立誓,在下有生之年,任凭你魏长平驱使。”
魏长平微微有些震惊,他只是宋伯父的义子,宋家对他有何恩德,让他赌上自己的一生去维护宋家?
不过……稳赚不赔。
魏长平笑着起身,单手扶起他,随后在苏言的注视下举起右手,一字一句道:“我南阳侯府嫡出大小姐魏长平在此立誓,苍天为鉴:长平必拼尽一生保宋家周全,倘若毁誓,便让我天打雷轰,死后埋身乱葬岗做孤魂野鬼,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不得解脱。”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湖心亭中,一身着男装的女子眉眼含笑,却隐约有些肆意张狂。她身旁的白衣男子身沐月光,眼眸清澈坦荡,虽未及冠,却已然多了有几分稳重,成熟得不似少年。
**
清晨,日光正好。一女子身后带着一个婢女,跟着一个身着褐色宫装的宫女走过冗长的宮道,进入撷芳殿。
那女子身着黛色衣裙,看似简朴,上面的刺绣却极其精美,华贵非常。发式简单却一丝不苟,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女子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杏眼含波,鼻子小巧精致,唇被口脂点染过,有种淡淡的花香。整个人似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一般,明眸皓齿,秀丽端庄。
“小姐请。”
引着她到撷芳殿的宫女名为常曦,是洛贵妃的心腹宫女,入宫十多年,一直谨言慎行,帮着洛贵妃从一个小小的秀女做到了协理六宫的贵妃之位,不可不谓劳苦功高。
洛清婉缓步入殿,朝大殿中央雍容华贵的洛贵妃行礼道:“婉儿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叫声姑母便是。常曦,快扶起来。”洛贵妃柔和地笑着,又命人赐座,捧上些瓜果道,“还记得本宫上次见你,还只是个刚回走路的小娃娃,一转眼,婉儿就长这么大了,还出落成了一个美人。”
洛清婉闻言笑笑,道了声“姑母过奖了”,说罢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殿内焚香的香炉。镂空的香炉上烟气缭绕,显现出山峦的形状,香味布满大殿之中,不甚浓郁,反而有些沁人心脾。
锦香的香味奇特,每年产量稀少,更是独产于南疆。进宫前曾听闻南疆向朝廷进贡了三盒锦香,都被皇上赏赐给了姑母。想必这香炉中焚的便是锦香罢。
“方才闻着姑母殿中焚的香与众不同,婉儿愚钝,不知姑母焚的,可是锦香?”
“婉儿懂香料?”洛贵妃勾唇道,“这香还剩一盒,常曦,取出来拿给婉儿。”
洛清婉连忙起身推辞,洛贵妃摆手道:“不必推辞,这香若是用在对的地方便是好香。若是就这么焚了,就算再珍贵,也与其它香料一样。”
洛清婉若有所思地双手接过那盒香跪谢,身后的丫鬟连忙伶俐地接过去帮她捧着。洛贵妃颔首,慵懒道:“还有两年婉儿便该及笄了吧,你父亲可给你选了中意的人家?”
“婉儿还小,父亲叮嘱婉儿长进宫陪姑母说说话。”洛清婉垂下长长的睫毛,脸庞飞起一抹嫣红,略带羞涩道。
洛贵妃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道:“宏儿比你少长几岁,往后进宫你可与他多说说话。好了,本宫有些乏了,常曦。”
常曦朝她行礼,随后对洛清婉道:“小姐,三皇子一会儿便要来请安了,您随奴婢这边来。”
洛清婉颔首,对洛贵妃离去的方向施了一礼,跟随常曦离开正殿。常曦带她来到御花园的一个凉亭中歇着,洛清婉亲手塞给她些银两,道:“婉儿年纪尚小,又是第一次进宫,有劳姑姑教引指点。”
常曦想要推辞,却见洛清婉态度坚决,便也不好再让,便含笑收下,与她道:“多谢小姐。此处是三皇子每日去撷芳殿请安的必经之路,三皇子勇猛尚武,喜食甜,更喜欢……性情温柔的女子。”
话说到最后,常曦向四周看了看,弯下腰在洛清婉耳边压低声音道。洛清婉抿唇点了点头,起身相送,盯着常曦走过长廊,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坐在了凉亭中的一旁横椅上。
姑母与父亲的意思,她又何尝不知?姑母虽为贵妃,圣宠不衰,出身却比不得宫中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妃嫔。皇上虽对三皇子多有纵容,可到底不希望他成了气候。姑母自然知晓皇上的意思,可母凭子贵,她又岂会不想自己的儿子坐上那至尊之位?
姑母想将她嫁给谢临宏来拉拢自己的母族,可洛家子弟如今都是些酒囊饭袋,成不了大事,父亲更是想让她嫁给皇子,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像洛贵妃一般给家族带来荣耀。
洛清婉姣好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冷笑。双方的算盘倒是打得噼啪响,可手边却都是一笔坏账。在她看来,与其去讨好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皇子,还不如——
她微微侧身,朝东面看去。隐隐约约,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显于眼前。坊间皆传太子英明神武、气宇轩昂,也不知,能得他青眼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小姐,那边来的,好像不止三皇子。”
思绪被婢女碧落的声音拉回,洛清婉看着漫步走来的三个气质不凡的少年,一眼便觉得其中一个最是卓尔不群,似有王者之气。
她稳住心神,起身行礼。待她起身,谢临宏已看呆了眼。他正愣着,便听身边的敬王问道:“听闻今日洛家小姐入宫拜见贵妃娘娘,想必您便是洛家小姐吧。”
“正是小女。”
洛清婉屈膝,这位皇子已及冠,想必便是受封敬王的大皇子。她没有一丝慌张,眼神避向一旁,一举一动皆是十分端庄。
“原来是表妹。表妹初次入宫,想必还不太熟悉这宫中的路,不如表哥我带你好好熟悉一番?”谢临宏反应过来,连忙凑上前大献殷勤道。
“表哥说笑了,方才进宫时父亲便告诫过小女,表哥事务繁忙,让小女谨言慎行,不要给表哥添麻烦。”洛清婉恭敬道,“幼时小女曾与表哥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倒感觉不到生分,小女愚钝,不知这两位是……”
“啊,表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大皇兄敬王,这位……”谢临宏似是存了些许不满与怨气道,“是我二皇兄。”
果然是他!二皇子谢临安,皇后所出之嫡子,一生下来便被立为太子,命好不说,他自小便夙夜匪懈,丝毫不因为处在高位而懒散懈怠,是当之无愧的太子殿下。
面前这人,眉目如画,如山峦般坚毅,又如瀚海般深邃。面容冷峻,鼻梁高挺,薄唇浅如桃花……如此睥睨天下的王者风姿,世间之人更是无出其右。
似乎觉得有人在看他,谢临安转过头,剑眉星眸,正对上眼前这如出水芙蓉般端庄雅致的少女。看着她,谢临安不禁想到另一个女子,名字里有个婉字,却是不可一世的张狂。她……与传闻中的温婉端庄一点也不一样,不仅如此,言行举止也令他十分费解,好像她对他有很大成见一般。
想到此处,谢临安的唇角微弯,正是这霞姿月韵的一笑,让洛清婉的整个心都陷了进去。
一见钟情,原是这般滋味。此时的洛清婉还不明白,这个昂藏七尺男儿的一喜一怒、或悦或悲从不是为了自己。这个人,为了他心中的算计,连心爱之人都会舍弃,又岂会在意无关紧要的她?
可若是洛清婉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她还是会像飞蛾扑火一般,就算身死魂灭,也要与他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她不是他心爱之人,却是能陪他一生之人。
“小女洛氏,见过敬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洛清婉回过神,盈盈下拜的那一刻,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会如蛛网上的蝴蝶,一生挣扎,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