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扣》大妮鸽鸽

13、十二折

　　徐存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案上，推给高襄：“圣上派人传来的。你看看，怎么解。”
　　当今皇帝自恃聪明，喜欢做暗语，要臣下猜。猜得中与不中，事关宠辱。
　　国家用人升迁，兹事体大，然而圣上置之于片纸游戏之间，已长达三十年。
　　高襄双手拾起，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鸳鸯在梁。”
　　他连日来心里本就一直悬着一件事，忽然徐存派人深夜请他到府，料是有大事发生，又猛然看见这么四个字，便如胸口一座大钟被重重一擂，震得他肺腑轰响，五脏欲碎。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陛下，是对裕王和公主……？”
　　徐存的目光一直落在高襄脸上，一丝一毫变化都不放过，见高襄果然如他所料，笑道：“老夫起初，也是如此想。”
　　“难道不是？”徐老狐狸最近就爱遛他取乐，然而太多大事捏在老狐狸手上，为了裕王，高襄偏偏不能跟他生气，只得气鼓鼓憋出内伤来，也要和颜悦色听他说。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老狐狸偏拖着长腔，背起诗来。
　　眼看着高襄的暴脾气要压不住了，老狐狸白胡子里头咧嘴一笑，露出两行整整齐齐还很结实耐用的白牙：“陛下是想重建万寿宫。”

　　七夕夜，皇帝喝酒喝得高兴，陪着尚寿妃在帐子中放焰火，火星点燃了貂帐，扑救不及，一把火将一座万寿宫烧得精光。
　　满宫历代积累下来的古玩字画、珠玉宝石，以及今上炼丹用的紫石英、五色芝，助兴用的龙涎香和各色丹药，都付之一炬。还烧死了宫女宦官数人。
　　好在皇帝老当益壮，反应迅速，及时从火场抱出了他的娇美人。
　　人为失火，按理说该问责，然而美人一掉泪，皇帝自然不罚。不但不罚，宫殿熊熊燃烧时，美人拍着手儿笑“好大一棚焰火”，皇帝竟也跟着笑得甚欢。
　　笑得虽欢，住哪儿却成了问题。自从宫变，皇帝再也不住紫禁城，就住西苑。西苑再大，终究是一座园林，本意是用于游历山水，并非为皇帝起居而建，亭台轩榭虽多，能长住的宫殿少。今上向来是万寿宫安寝，玉熙宫修道，现在万寿宫烧了，只好住在玉熙宫，可玉熙宫地方要小些，住着没那么舒畅。

　　“‘君子万年’，说的是‘万寿’，‘乘马在厩’，真龙在宫，万寿宫。”老狐狸揭晓谜底。
　　高襄大大松了口气。
　　然而又忍不住深深蹙眉：“现在北边有鞑靼进犯，南边有倭寇侵扰，江南发大水，江北闹蝗灾，国库连年亏空，除非皇上发内帑，否则哪里有钱建宫殿？”
　　徐存笑道：“内帑？还想让陛下花自己小金库的钱？你去请？还是我去求？你我二人的棺材可曾备好了？这样的话一说，就算陛下一时心情好不发怒，经得起严阁老在旁煽风点火？”
　　高襄起身，抱手向徐存一揖：“阁老，这些年，官员贪腐不论，打仗、修建道观、开采炼丹所需药石，加上天灾，已将万民钱粮榨干，再加税，就不是生计的问题了，是百姓要反、大明要完呐！”
　　不料徐存也起身，对着高襄作了一揖：“为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今晚有一事，相托肃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谋划一通。
　　高襄道：“在下一时名声，不足挂齿，只是此事万万不可牵涉裕王。”
　　徐存肃容，执起他手道：“肃卿，当日你是如何答应老夫的？”
　　高襄默然。
　　徐存道：“现在不舍得铤而走险，若由着陛下的性子，加徭加税，不出几年烽烟遍起、社稷倾覆，到那时，裕王活得了吗？”
　　“我总要先问过裕王的意思。”
　　徐存笑了：“裕王的性子，你当我不知道？他最听你的。”
　　高襄适才虚晃一枪，无非是想再拖延一时，谨慎思考再做打算，但徐存由不得他拖延，握住他的手拍拍这年轻人光洁白皙的手背：“无论是为了裕王，还是为了你当初的胸襟抱负，肃卿，你今夜都要从了老夫。”
　　高襄重重一叹，将老狐狸的手摔开。
　　徐存笑着捋捋下巴上花白的长须：“你啊，终归是太过宠爱裕王了。将来要让你做首辅，老夫怎么放心哟……”

　　高襄午夜才从后门离了徐宅。
　　若这就去裕王府，这个时间打搅裕王，似乎不妥，便吩咐轿夫，去右春坊右谕德（职位名）张珪的府第。
　　这位张珪，字叔大，是裕王府的新讲官。年纪轻轻，好容貌，玉面朱唇，剑眉星目，又有学识器量，又有志向风骨，而且还懂厚黑——若说高襄是严徐两边都不靠，张珪是严徐两边都喜欢他。
　　高襄向来恃才傲物，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唯独对新来的张叔大青眼有加。
　　高襄在翰林院时，张珪是编修；现在又一同侍奉裕王，高襄观他行止，试其品性，觉得此人难得，甚可引为知己。前些日子两人约着郊游，山河壮丽，又喝了几口酒，向来孤傲的高襄一时脑热，说道：“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后来想想真是老脸一红，好在当时张珪应和得也十分慷慨激昂，甚得他心。
　　此刻正是谋大事之时，高襄想不到别人，只好来扰他小张的清梦。

　　夜叩张府，张珪出迎得倒快。
　　行主客之礼，高襄道：“深夜相扰，乃是迫不得已。”
　　张珪笑道：“无妨，肃卿兄有何要事？”
　　高襄一个眼神，张珪会意，令伺候的人一律退出院落。高襄便将老徐的那套说法细细道来。
　　张珪听罢，沉吟道：“妙计是妙计，只是肃卿兄素来刚直，恐怕兄出面，严氏父子未必上钩。弟愿代劳。”
　　高襄连忙道：“不可，叔大，此事一做，清誉有毁，你尚年轻，怎可耽误你的仕途。你有经国之才，不可折在这等小事上——这恐怕也是徐阁老不肯派你做此事的原因。”
　　张珪抬手轻轻握住高襄的腕子道：“难道兄的清誉，就不是清誉了？我与肃卿兄约定共同进退，今朝能为肃卿兄做些许事，张某喜甚。兄肯以大事托弟，弟定不负兄之所托。”

　　高襄赶在天亮前回了家。想睡是不能了，只好和衣歪在书房卧榻上，闭目养神，等候早朝。
　　不知怎的，徐存那句“太过宠爱裕王”在脑海流连回荡，挥之不去。
　　虽是师徒，但裕王是君，他是臣，哪有说臣子“宠爱”君主的道理？徐老头子，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