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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折 ...

  •   “稀客啊肃卿!”徐存冲着高襄拱拱手,高襄也连忙拱手还礼。
      高襄在朝中算得上是特立独行。他既不拜严阁老的码头,也不拜徐阁老的码头,两边都不站。而且满朝文武没几个他看得入眼的人,平日最多与同窗郭朴应酬一二,其余时间多半都在裕王府——自从裕王元妃殁了,继妃陈氏体弱多病又不得宠,裕王连内宅许多事都交给高襄参详决断,有人私下里笑高襄是裕王府的管家翁。
      虽则同为支持裕王,近来徐存推荐高襄入阁,高襄也没向徐存道过谢。
      好在徐存有雅量,不在这上头像严阁老似地与他计较。

      然而常安公主的婚事上,徐阁老冒着风险,出力不少。虽则两人心知肚明高襄是在替谁跑腿为谁办事,但当初请徐阁老帮忙毕竟是由高襄出面,高襄算是为裕王欠了老徐的人情。
      高襄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欠徐存老狐狸的人情。
      徐存虽然也收礼,但生性不贪,也不差钱,所以送他金银珠宝,不抵用。
      不好色,至今对三四十年前早逝的发妻念念不忘。
      名声,天下士子之首。但凡看不惯严嵩父子贪赃枉法的清流,谁不想投入徐老门下?
      至于权力,他已经位居次辅,只要吃好睡好强身健体别生病,等熬死了严嵩,他徐存就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裕王虽贵为王爷,现在储位未定,都要谨慎担待老徐,与他打好关系,高襄一个刚入阁的大学士就想拿权力还老徐人情?将来别欠他更多就不错了。
      唯一能还他人情的门路,那就是——听他差遣。前些日子徐存手下的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同一天上书弹劾严嵩奸贪误国,严嵩则反咬三人结党。眼下严阁老徐阁老斗得正凶,正缺能拿来当枪使的人。

      而高襄偏偏不愿听他差遣。不但他本性不愿听从差遣,他为了裕王,也不愿过深涉入党争。
      这一点,高襄自己知道,老狐狸也知道。所以此刻高襄烦躁得百爪挠心,老徐则是好整以暇。
      “肃卿,来。”老徐大手一挥,摆出个“请”的姿势。
      “承让。”高襄硬着头皮进了老徐的书房。
      “肃卿,坐。”
      高襄坐了。
      “肃卿,喝。”
      高襄端起茶碗,掀开碗盖,一口喝下去,被茶水烫得不轻。
      徐存看他这股浑身别扭的劲儿,憋着笑,假装没有刚刚那一出,用茶碗盖拨一拨茶叶,笑道:“这是用惠泉水泼的峒山庙后茶,你仔细品品。”
      高襄一张白面孔涨得通红,也将茶叶拨一拨。叶脉淡白而厚,茶汤之色柔白如玉露,是一品岕茶。
      高襄便夸了句“好茶”。最最基本的应酬,他还不至于不懂。况且这茶是真好。
      徐存笑道:“陛下御赐的,是贡茶。”

      徐存不是爱显摆享受的人。高襄听了便知道他还有后话。
      “御赐,是有个缘故。”徐存道:“前些日子议事完了,我告退,陛下留了严阁老,交了些五色芝给他。又说我现在是吏部尚书,位居六部之首,炼丹的事,就不必劳我费心。你若是我,你会如何处置?”
      高襄刚要答,徐存抢着补了一句:“不是为你自己,为了裕王,你会如何处置?”
      高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改口道:“我会求陛下,允准我也帮他炼丹。”
      徐存捻着花白的胡须,点点头:“是啊。我便是如此跪求陛下,陛下龙心大悦,赏了贡茶。陛下龙心大悦,是因为老朽忠心为他,肃卿你说是与不是?”
      高襄自是不以为然,但徐存本就没想等他的答案。听得徐存继续道:“可老朽自己知道,我忠的是大明,是国,不是君。我逢迎陛下,是为了将来为国除奸!肃卿,你忠的是谁?”

      谁都知道,高肃卿连在朝廷拉几个朋友结党自保都不肯,一门心思,只效忠裕王。
      高襄沉默不言。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高皇帝开国不久,就将这句话从《孟子》里删去了。可二百年来,大明的读书人,没忘记。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万民的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我等是天下粮税供养的朝廷大臣,不是家奴。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我是如此,肃卿你,胸怀大志,定当相同。”
      话说到这,高襄便明白老徐这次究竟想跟他聊什么了。
      然而老徐并不单刀直入,又兜了个圈子,话锋一转,问他:“肃卿,你打量,裕王和公主的事,陛下这些年真的从头到尾不知道?”
      “嚓”地一声,高襄手一滑跌了茶碗,好好一只永乐款的甜白瓷就这么没了。
      却没下人进来收——原来老狐狸早将仆役打发得远远的,就等着跟他聊这不可外传的话。
      他便一边赔礼,一边弯下身子去拾,忍不住开口道:“若是知道,以陛下的性情,竟能一直放任?”这些年,因为细微过失而挨廷杖的大臣都有不少。
      “如何不放任?且不说是亲生儿子亲生女儿。裕王是唯一一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嗣,杀了裕王,或者重罪裕王,皇位将来传给谁?”
      徐存是太傅,又从来都向着裕王,高襄也不藏着掖着,问道:“这么多年迟迟不立储,还留景王在京不就藩,陛下难道不是存着两手打算?”
      徐存笑道:“肃卿啊,咱们这位万岁爷,你还是知道得太少了。我问你,严阁老擅用权柄,滥杀无辜,你说陛下知道不知道?我与严阁老面和心不和,陛下知不知道?遍地的锦衣卫和东厂太监刺探消息上达天听,恐怕陛下比严阁老看得更清楚!然而他却要留着严阁老,还要我来做次辅,你说为什么?因为一则,严阁老和严世蕃还有些用,二则,他要我们相互制衡!同样的道理,知子莫若父,谁能治国,谁能亡国,陛下门儿清。留着景王,无非为了震慑裕王,令裕王惴惴不自安,不敢提前夺权罢了……”

      仔细想来,徐存所言,确实在理。高襄又道:“那这次公主选驸马的事……”
      “圣心自然也明白如镜。”
      高襄本是急脾气,徐存这样将话一点一点喂给他,拖得他焦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按捺。
      徐存都看在眼里,越发抱着恶作剧的心思,慢慢道来:“陛下以前放任裕王与公主,依我愚见,是看两人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裕王与先王妃和睦,又连连诞下皇孙,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先王妃在公主寝殿小产,四条人命,若再放任下去,怕是裕王要绝后,陛下才出手。只要公主出宫开府,不能再对裕王的妃嫔做什么,陛下就放心了。至于公主到底嫁了什么样的人,只要公主自己不反对,外廷不知道,陛下忙着炼丹修仙,是不会管的。”
      高襄近来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肃卿啊,你不依附于我,我知道。我当初推荐你入阁,本就是为国取士,于你无求。”徐存道:“但我如今,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答应。”
      “阁老请讲。”
      “从此忠于国,而非忠于君。”
      若按高襄最初科举时的抱负,自然能爽快答应,可如今在裕王府数年之后……他不想说谎。
      徐存笑道:“我也算是裕王的师傅,看着裕王从小长大,知道裕王为人。确实。”
      “确实”如何,徐存没有说。

      “你一定疑惑,为何老朽突然掏心掏肺跟你说这些。”
      “还请阁老明言。”
      “这天下,迟早有一天,是裕王的。你是裕王最亲近最信赖的师傅,当朝首辅的位子,迟早有一天,是你的。到那时,你该如何做?做家奴?还是做国士?你现在为了裕王与公主的私情,不惜跟你最不屑的宦官内侍打交道,不惜向我低头,将来呢?若有天裕王要收公主入后宫,你会如何?若有天,裕王要立与公主所出的孩子为储君,你将如何?若有天,裕王不爱江山爱美人,弃天下于不顾,你要如何?若说得再远大些,若他有天一意孤行,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你高肃卿敢不敢像老朽一样,表面顺从,暗中壮大羽翼,以待有一天,忤逆上意,为民请命?”

      高襄向来看不上徐存。
      夏言、李默、杨继盛、沈炼……朝中忠义之士被严氏父子及其党羽罗织罪名冤杀,徐存不发一言。
      皇帝炼丹修道,大兴土木,徐存从不劝谏,反而戴上香叶冠,身穿道袍,与皇帝大谈玄修。
      徐存把自己的亲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甚至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从松江转到了江西,与严嵩攀上同乡。
      近日徐存终于令手下大臣在朝堂上向严氏父子亮刃,今日又听得肺腑之言,原来他竟背负着这些。

      “我高襄,答应阁老。此生愿为国士,不做天子家奴。”
      徐存眼睛一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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