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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手扉间 ...

  •   事实上,我和他从未交谈过,我当然也没有面对面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他的模样。

      而现在,是我唯一一次能够好好看他的机会。

      静静睡在棺木里面的他,呈现出尸体那种特有的僵硬和灰暗的死气。那张我千万次在脑海中描摹过的脸,被涂抹上一层厚厚的白粉。这妆容太过刻意到怪异的地步,几乎算得上面目全非了,令他毫无一点点我想象中的英朗俊秀。

      从宽大的寿衣外露出的皮肤,特别是脸和脖子那里,能看出后期人工修补皮肤和破碎骨骼的痕迹。肩膀以下都盖着锦被,因而我无从得知他的手安置在腹部前是什么样子的。

      要是知道给他上妆的入殓师是谁,我一定要好好写上一封投诉信。这职业能力也太差了,完全没有修复他百分之一的面容。

      虽说如此,我依然贪婪地将视线从他的领口逐一扫描到头发,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太可惜了,量身定制的棺材尺寸太过合适,作为葬礼众多来宾中,最不起眼的我,只能看见他的正面而已。

      他的耳朵是什么样的呢?头顶的发旋是向左还是向右?身上有痣吗?会在什么位置呢?黑色的还是红色的?倘若他此时睁开眼睛的话,那双红宝石的瞳孔里会倒映出我的模样吗?

      我站在吊唁队伍的尾端,只恨自己不是那个给他盖上白布、遮上遗容的人。若我是仪式的举办人,我一定会用比春风还轻柔的动作,给他擦拭身体、穿上精心挑选的舒适寿衣、整理好他生前的旧衣服,将他喜爱的物品逐一地摆放在棺材里,不要打扰他的安眠。

      盖白布的时候,更得珍重。我一定会用清洗干净,涂抹上香粉的两手,捧着这块宽大皎洁、没有一丝褶皱与翘起的白布,两手放平、保持在一水平线上,让白布从他挺直的鼻梁、圆润的鼻尖开始落下。平稳、悄然无声地,务必做到像从天际降落下来的第一片纯白的雪花一样,安适如常。

      告别仪式后,再次响起了和尚的诵经声。

      一并穿着黑色礼服的吊唁者们,与主人家作别后,三三两两结伴归去。

      我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遥望向葬礼大厅正中间摆放的遗照。

      照片上的人风华依旧,岁月静好。

      时光再也做不到让他老去,倒是可惜看不到他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模样。

      自那场风波无法止息、反而越闹越大后,他就辞职了。

      也是后来许久没有在校园里见过他,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估计是离开了。还会是那样气定神闲、平心静气地样子,递上辞职信,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乘坐上那辆豪华的黑色汽车,把所有的窥视与不怀好意都留在原地吗?

      偶尔在无人的深夜里,尤其当我做家务,从边边角角翻出在大学毕业后没有扔掉的旧物时,触之所及的书本、笔记、批注、便签,那股突兀的怀念从我内心深处干涸皲裂的黑土中涌出,令我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再次失眠。

      他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我呢?

      是用那些流言蜚语中伤他,让他不得不辞去职务离开的罪魁祸首之一吗?

      是在暗地里传递着虚假消息,以八卦十足的姿态传播着假消息的参与者之一吗?

      是用淫||邪的目光来回逡巡舔舐他的身体,恶意揣测他与其他人之前发生说不得的二三事的起哄者之一吗?

      我多么想告诉他,不,都不是,我不是那些人,或许曾经是。但自那之后,自那次他在教室窗边,微侧头,把漫不经心的目光从外面盛开的花朵上收回时,那轻描淡写的一眼后,我便不再是了。

      他或许用同样冷淡到透着些微慵懒的神情,悠闲地漫步过学校里的草地;在湖边用他好看的手指点上一根万宝龙,夹在食指与中指的第二节指节上,偶尔吸上一口,再优雅地吐出烟圈;依靠着公寓阳台的围墙,从上而下,云淡风轻地俯视马路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车辆和行人;在无数太阳升起落下,月亮落下升起的日子里,在幽暗隐秘的室内,绽放出如昙花般转瞬即逝的光华。

      自那一眼,我再未能忘却。

      我已不再需要像个急于融入群体的愣头青,违背自己的本心、刻意忽略本意,用恶毒粗鄙的态度去做些恶心的事情了。

      每当我返回这个地方,我总会特意留出一天时间,赶来看他。

      从清晨墓园开门,一直待到傍晚墓园关门。

      四四方方的家族墓碑上只有简单的亡者名字而已。我没有他的照片,学校官网上有关于他的合照早已被撤销,我也无意在网络上去搜索那些可能有他身影的只言片语。

      他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始终蒙着一层袅袅的雾气,伸手想要触摸,他便会像云雾一般飘散消失。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想着去接近了。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用过什么,讨厌什么,除了他的形象(多半也是我自己幻想的)和名字,对他私人的了解全然是一片空白。即使来扫墓,我也只能穿上一身崭新的定制西装,两手空空地在他墓前待上一整天。

      那场恐怖的连环追尾撞击,夺走了很多人的性命,几乎无人生还。

      我由衷希望,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不用承担着身体损毁、折断的骨骼穿破皮肉刺出,内脏破损的剧痛,如果没来得及反应便瞬间毙命的话,更好。

      这样他就不用拖着破风箱一样的身体,最后躺在病床上,挣扎在生与死之间。他干脆到决绝地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生者,潇洒地挥手离去,甚至都不允许任何人与他告别。

      他就是这样的人吧。

      或许那些我曾经认为足以灭顶、致人于死地的伤害,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从未放在眼中。

      大学同班的同学举办校友会,来的人不少,绝大部分我都曾攀谈过几句,虽然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在酒桌上,边吃边喝,我旁边的人与其领座的人挨在一起,说着某些他们才知道的关于从前回忆的话题。开着大通铺,所有相连的移门全都拉开了,桌子拼成一条长龙,服务员不停上菜,整个长包厢里络绎不绝地喧闹着。

      我附和上几句关于工作、老板、工资、贷款的抱怨,耳朵里充斥周围的同学谈论家里的老婆、老公、孩子的话语,恍然间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原来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久。

      吃完饭我同宿舍的和其他几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又拉着我去卡拉OK。在包厢里嘶声力竭拿着麦克风,深情演唱我听不清的情歌。

      最后又到夜店蹦迪,只要是没坐着的,跟随音乐扭动身体,一片群魔乱舞。

      我坐在吧台上,一口口喝下烈酒,暧昧、昏暗的霓虹灯来回闪烁,在这些斑驳陆离、模糊成色块拼接的光点里,我无端想起那片月华般皎暇的白与子夜般深沉的黑。

      当初的痛苦与无助早已远去,近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酒精融入血液,迷醉大脑后升腾起的失重感里,我恍惚明白了,我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每次洗脸的时候,我都会把绞干的毛巾盖在自己的脸上,好像这样就能去模拟,想象当他躺在棺材里,死去的脸被盖上白布的感受。

      被水浸湿的毛巾仿佛一块厚重的抹布,我努力呼吸,水汽依然不停钻进我的鼻子里。我躺在浴室地板上,身下原本冰凉的大理石瓷砖被我的体温捂热。

      我双手相握平放在腹部,双脚并拢,让自己尽量躺得笔直,没有歪斜。

      从这样的模拟死亡仪式里,我一次次让自己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享受起呼吸不畅引起的头脑眩晕和昏沉。

      我性取向一直很正常,绝非是个娘兮兮的GAY。

      可他是不同的,只有他是特别的,唯一的,不可取代的。

      但我又是个无比幼稚、卑鄙、可憎、懦弱的家伙,不敢像他一样勇敢,敢于掀开自己的秘密曝露于光下,任世人评说。

      因为我做不到,我没有勇气,我甚至连与别人谈起他都无能为力,所以我才是那个自始至终都被留下的人。

      即使来来回回在他墓前,我心里默默朗诵着莎士比亚的诗,我也绝不敢将那个字、那简短的一句话让第二个人知道。

      而现在更是没必要了。

      说与不说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我也无需向别人宣告曾经年少的我所耿耿于怀的。

      我把湿透的毛巾再一次盖在脸上,躺在卧室角落,与他当初用过的一模一样棺材里,意识慢慢远去,陷入一片黑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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