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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闷油瓶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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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麻木的动物,总是斤斤计较着身外之物,却永远无法注意到隐藏在最细微行止起卧里的得失,只有在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块东西被狠狠扯掉之后,才会感觉到天崩地裂的疼。尽管不知道那块东西是什么时候像一个茧,缠了一遍又一遍才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结成晶石的形状,早就无法抽离。于是,抬头低眉间,只剩遍寻无及的遗憾。
吴邪慢慢地走到他旁边,每一步似乎都灌满了铅,拉着他挪不动步子。他看着他躺在那里,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却害怕面前这个满是血污和骇人伤痕的身子一碰就会碎掉似的,不知道该怎么靠近。
“小哥……”他低下头去,回答他的只有四周能把人逼疯的黑暗和死寂,那个躺着的人却是连眼皮都不曾轻眨。
“张起灵……”他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别玩了,一点都不好玩……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拿到这块木头你知不知道?……”
“我越过那条线是我不对,就算你真的这辈子都不看我一眼,也别用这种方式行不?……”
最后,吴邪也站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摊开手一副要在这里把衣服晾干的架势。
“看我笨得,你都那么累了还拼命吵你……你好好睡,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不走了,这次就算你拿刀直接劈我身上我也不走了。
感觉到闷油瓶的手指动了动,他忙把手握了上去,轻轻覆住,“没事了,那个牛逼的兵符在我这呢,它们不会出来了……”
黑衣,长剑,血影刀光。这是张起灵的梦,梦里的那个男人叫做陵,他在重复做着“厮杀”这个无休止的动作,看不清神情,只看见连发丝都浸透着鲜血,随着每一次挥剑和转身飞起又重重砸在肩上,一点一点把脚下的土地都染红。
撑得那么辛苦的原因也只是,要那个人活着。
不是没有幻想过的,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看到时光在彼此身上流过的安详的痕迹,有一处静静的地方,松林青石白发,斜风暮雨苍霞,野村山鹿疏花,溪涧轻舟月华……他陪他过一辈子平静安稳的生活,看一世炊烟杳杳,倦鸟归林,直到发白如雪,在同一方坟茔里安息。没有争霸,没有家国天下。
他咧了咧嘴突然想笑,笑自己的奢侈妄想,下一秒涌出喉咙的却是触目惊心的黑血。他仰了仰颈,剑尖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的重量,还不能倒下啊,他倒了,赵无琊怎么办?……
不想让他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什么是自由和没有拘束的生活,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快乐过……赵无琊,我想给你自由,哪怕从今以后,你的身边没有我。
张起灵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不远处一片苇丛,那一地杂乱荒芜中有一抹宁静的白,犹是流云,惊鸿照影。一滴泪轻轻滑出无琊微红的眼眶,“当初,真的不应该让你留下……这一世再怎么惶惑不堪,自己领了也就罢了,偏偏……那时怎么就这样自私……?”明明知道总有一天会害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自私地留下那个肯为他跳下寒潭还一心只想给他温暖的男人,“陵,我不要什么自由,这个世界上能够收留我的地方,从来都只有一处。”
“无琊,忘了我。”原谅我,无法看着你君临天下,也无法……带你走。陵转过身去,颀长的身形宛若一块暗色的剪影,更像是某种图腾,带着决然的无惧,嘶吼着又开始了下一轮厮杀。
刹那间,风声坼裂了所有听觉,陵的头脑时而混乱时而空白,他调动起最后一点内力与体内的毒勉强抗衡,手中的剑没有章法,疯了一样地不停挥砍。他看不见前面还有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的脚边已经倒下了多少人。刺客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恐惧,这个人,早该死了,身中数百刀,所谓凌迟也不过如此,何况又是满身的剧毒未解,可他一口气竟然撑了几个时辰还咽不下去!遇到这样的对手,谁会不怕,又有谁会不敬?
剩下的数名刺客互相打了个眼色便齐刷刷并排着后退了,此地空旷,而他视觉已失,退到密林里去,要制住他显然更容易。
陵想也不想就拔足追上去,不杀光这里所有人,赵无琊都会有危险,他时间无多了,他输不起。心念一动间,两个跑得稍慢一步的刺客已经被拦腰斩作两截,此时的他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辨方向,不问前尘,只知道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连最简单的呼吸都能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一次又一次从血泊中踏过,直到听觉里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那个明显已是虚浮无力的,属于他自己,而另外一个尽管急促,却也强势得多。还有一个,就差一个了,只要杀了他,就结束了。
无琊,很快……就结束了。
跑进密林的那瞬间,耳边传来更像是虚幻的一声呢喃,“陵,别去,我害怕……”
手中的剑倏然跌落,一口艳血溅上清亮的剑锋,接着便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停不住,红得像是噩耗。
那血是心脉血,一旦呕出,五内俱催。
他缓缓后仰,“我的……无琊……”
之后,再没有人知道那片树林里发生了什么。
风轻缓地拂过,震落草尖上的血滴,如果不是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没有人会相信这片寂静的山林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杀戮。
长至腰际的苇草丛中,赵无琊无神的双眼望向天际,浮云一动不动,犹是时间静默,胸口那半截玉镯轻巧妥帖只与他相隔一层衣物,却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怎么还不回来?……你说陪我一辈子,然后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丢一辈子吗?
干净贵气的锦靴踏上鲜血狼籍的土地,赵如樾紫冠华衫,隔着半坡苇草居高临下望向他,“啧……你们没给我指错?那真的是我风华绝代的五弟?……”
他指向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像指着市井里再寻常不过的垃圾。
赵无琊听见他的声音,没有抬头,“救他。”
“你说什么?”赵如樾好整以暇地抱着肩,“风有点大……”
“和你抢东西的人是我,不是他。”
“这算是在求我,还是命令我?”
无琊苦笑了笑,攥紧了袖子,松开来,十指抠着满地的尖石砂砾,一点一点朝他爬过去,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却仍然感觉不到痛似的,用一双手缓缓地在地上挪动着沉重的身体。
“喔,腿断了呀?怪可惜。也不知道御医修不修得好。”赵如樾看似可惜地皱了皱眉。
无琊爬到他脚边,抬起被血污泥土沾满的脸,一双眼静无波澜,却也苦涩得没有了以往柔和光彩。他慢慢以头碰地,“求你,去救他。”
赵如樾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激荡着在林间惊起了重重鸦影,无琊散乱的发一缕一缕垂落在地,覆上道不清表情的脸,重复了一遍,“求你……救他。”
没有人听见,平静的话语背后,那一身冰晶傲骨,片片碎尽。
赵如樾猛然捏起他的下巴,“你为了一个下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啊?!”
说出去谁会信,温润如玉优雅卓绝的公子无琊,有一天也会为了一个人,满身污秽,委曲求全,人不人鬼不鬼地匍匐在别人脚边,由得人肆意践踏……
“是。”无琊对上他的眼,很轻却很坚持地说。为了他,万苦不怨。
赵如樾听后愣了愣,收回脸上笑容,开了扇子轻轻摇着,“好,我让人去找。不过不保证是活的还是死的。”
“我都要……”微笑着说完这句,他终于力尽地阖上双眼。
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王位、权利、尊严,这些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东西,换得回一个他吗?……我也没有很贪心啊……
“蠢货……”赵如樾睨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踏过脚边委地的青丝,对一队卫兵下令道,“你们送五公子回宫养伤。”又吩咐另一队,“你们在这些断手断脚里面仔细翻翻,看能不能给他拼出来个陵护卫。”他还能活着?赵如樾宁愿相信猪会爬树。
那一日,赵国公子无琊亲往魏国签下一份联合伐秦的契约,那一日赵国王殿上百官跪领了立公子无琊为储的王命。
那一日,赵国储君归国途中遇刺,大公子如樾带兵救驾,倾尽整个赵国的名医奇药,险险吊住一条性命。
那一日,负责修建赵王陵寝的筑陵官急病猝死,公子如樾帐下一觋师自请接替老筑陵官,却被秘密授意赵王陵改作储君墓。
这些,在史书上不曾留下片言只语,更没有人会记得,那一日,邯郸城的海棠开得极盛,一片一片烧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