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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玉环•青玉 ...

  •   二 玉环•青玉

      苏妄言苦着脸。
      他上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在天下堡的帐房里看到那一柜子帐单的时候——那整整一柜子的帐单,每一张上都签着苏大公子的大名。
      江湖中都说,洛阳苏家的大公子博闻广识聪明绝顶,却不知道博闻广识聪明绝顶如苏大公子也会有头大如斗一筹莫展的时候。
      比如眼下。
      不过是随苏大侠去给“嗜古如命”封老太爷祝寿。
      不过是前来助兴的洛阳第一名妓失足摔倒自己好心去扶。
      不过是匆忙之中撞到了上菜的小厮那小厮又推倒了一张桌子。
      怎么会就摔裂了封老太爷掌上宝心头肉的收藏、昔年唐睿宗亲手弹过的琵琶“玉环”?
      更何况,那还是一把价值二十万两白银的琵琶……
      所以现在,苏大公子正苦着脸走在去往天下堡的路。
      在他身后,跟着同样愁眉苦脸的苏辞。
      而此时的天下堡——
      “于是,咔的一声,整个洛阳武林都看见苏大公子闯了祸。”
      韦敬笑嘻嘻地道。
      “封老太爷不依不饶,先是捧着那把琵琶哀嚎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跟着就揪着苏大公子不放,非逼着苏大公子赔他玉环。”
      “哦?跟着呢?”
      韦长歌忍不住微笑。
      “在场的有那么多江湖同道,苏家可丢不起这个面子,苏大公子再委屈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了。封老太爷便要大公子赔他二十万两银子,苏大公子像是被这价钱吓了一跳,好半天说不话来……”
      想到当时的情景,韦敬笑出声来:“堡主说苏大侠‘治家严谨’,果然不错!苏大侠一听说要赔二十万两银子,立时便说些什么苏家子弟历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总是仰仗祖荫之类的,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让苏大公子自己想办法。苏家几位公子当时都在,几兄弟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凑出了五六百两,却是连苏大公子前年借给苏审言小公子买鸽子的旧债都要回来了!封老太爷便道,他知道指月楼上有当年始皇用过的五枝青玉灯,乃是一件无价至宝,可惜一直放在堡主的私室用作照明,因此无缘得见,只要苏大公子能向堡主借到青玉灯送到封府让他细细赏玩几个月,就可以不用赔银子。苏大公子还不出银子,只好选了后面一个法子。”
      韦长歌微微笑道:“其实都一样,天底下除了韦长歌,还有谁会只凭他苏大公子一句话,就把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相送?”
      顿了片刻,忽然淡淡地道:“只是妄言一向好强,当着许多宾客,封老太爷这种闹法未免太扫了他面子……”
      韦敬低头道:“这点堡主可以放心。封老太爷知道堡主只是想和苏大公子开个玩笑,所以早就安排好了,事情一闹起来,就把其他的客人全都领到了别处。”
      韦长歌点点头,这才极愉快地笑起来:“这会儿,妄言怕是在来的路上了,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到?”
      正说话间,摸上来一张二筒,堡主的眼睛亮了亮,笑眯眯地推倒面前的牌。
      “胡了。”

      三天后,苏妄言带着苏辞到了天下堡。
      韦长歌得了通报,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走向书房。到了门口,正见苏妄言规规矩矩地坐在窗边喝茶,样子竟是难得一见的老实。韦长歌不由得微笑起来。
      苏妄言听到脚步声,笑眯眯地抬起头来:“长歌。”
      韦长歌脚下便是一个趔趄,旋即随手拉开张椅子坐了,也笑眯眯地道:“妄言。”
      秋日正午的日光虽然明亮,却不强烈。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说话。书房里一片静谧,就听那廊下的画眉唱得欢快,石阶下的秋虫细细地鸣着。
      苏妄言眨眨眼。
      韦长歌只是微笑。
      苏妄言又眨了眨眼。
      韦长歌懒懒打了个哈欠。
      苏妄言只好又笑眯眯地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来做什么。”
      “那又如何?”
      韦长歌反问,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明亮眼眸闪烁着微光,说不出的动人,仿佛就连星辰宇宙、日月山川也都及不上这双眼中的光彩。
      苏妄言瞪他一眼,敛了笑意,大喇喇地道:“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把你房里那盏五枝青玉灯借我,要么,借我二十万两银子。”
      韦长歌一愕,随即笑着叹了口气:“怪不得都说苏大公子最是妙人!求人帮忙还敢摆这么大架子,真是世间少有!”
      苏妄言笑道:“朋友之间本有通财之义,何况韦堡主重情重义,绝不是那种辎铢比较的俗人。我今天既然来了,你难道还会不给我?既然知道你一定会借,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韦长歌似笑非笑,颔首道:“不错,你我之间本无需客气。青玉灯也好,银子也罢,只要你开了口,我自然都借给你。不过这次,我也要你帮我一个忙。”
      苏妄言一愣。韦长歌笑着指了指门口,便见一个白衣青年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宁有思。宁有思朝苏妄言笑了笑,慢慢地开口道:“苏……”才说了一个字,苏妄言脸色一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已是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了。
      宁有思大是尴尬,站在原地,顿觉手脚都没了放处。韦长歌却拿了个杯子,不慌不忙地喝起茶来。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廊下一阵脚步声,苏妄言冷着脸,大步走了回来,也不去看宁有思,只盯着韦长歌冷冷地道:“你说要我帮忙,事情是跟他有关?”
      韦长歌点点头。
      苏妄言道:“宁二这个人,性子虽然温吞,骨子里却是一向好强,他来天下堡,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迫不得已才来找你帮忙。你知道我不愿见他,却还是让他到这里来,那一定是事情连你也解决不了,所以才要我相助。连韦堡主都解决不了的事,必是非常棘手了?”
      这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宁有思说的。
      宁有思怔了怔,忙道:“事情的确……”
      话没说完,苏妄言突然大步走到他面前,满脸愠色,沉声问道:“你遇到了难事,为什么不来洛阳找我?”
      宁有思苦笑着道:“你说过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我又怎么敢再去找你……”
      苏妄言铿然道:“宁二,你若这样想,却是把我苏妄言看得低了。”
      宁有思肩头微震,只是说不出话来。
      韦长歌眼睛也是一亮,一瞬间,心上像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骄傲。
      宁有思抬头,笑着看了他半天,终于慢吞吞地道:“苏大公子不是早就和我割袍断义了么?”
      苏妄言冷哼道:“那又怎么样?大不了,等这件事情完了,我再换件袍子跟你重新割过!”
      韦长歌闻言不由大笑起来。
      苏妄言也笑了笑,道:“既然要我帮忙,还不快把事情说出来!”
      宁有思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听得苏妄言一声清咳,便自觉闭上嘴,转头望向韦长歌。韦长歌笑了笑,把事情说了一遍。事情由他来说确实比当日宁有思说得快多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已经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中途苏妄言有好几次想要说话,都忍住了,待到韦长歌讲完,才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喃喃道:“白公子……白公子……”
      沉思良久,缓缓道:“那个白公子……宁二,你可曾留意过他的武功路数?”
      “我没有真正见过他出手。”宁有思微微皱着眉:“只有大哥头七的那天,白公子来闯灵堂,我追着他出去,见过他施展轻功,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工夫,只是觉得……觉的阴森的很……”他说到这里,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看苏妄言又看看韦长歌,叹了口气,问:“你们见过鬼吗?”
      苏妄言惑道:“鬼?”
      宁有思走到窗前,微风徐来,庭中才泛黄的梧桐叶脱开了枝头,借着风力晃晃悠悠地在半空中飘荡。
      宁有思指着那落叶,慢慢地道:“我从没见过那么怪异的身法。那天晚上,他就像这叶子一样飘在空中,袍袖招展,翻折起落都是轻飘飘的,竟似全不需要借力就越行越远,就像是在夜空里飘飘荡荡的一道白影。那种身法,真是诡异莫名……你们要是见了当时的情景,大概就知道鬼是什么样子了。”
      苏妄言只觉他所说的情景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转头看向韦长歌,意似询问。
      韦长歌会意,立刻道:“我没听说过中原武林有这样的轻身功夫。”
      宁有思黯然道:“连苏大公子和韦堡主都不知道,看来,要从武功师承上查出这个白公子的来历是不可能了。”
      韦长歌突然道:“要找白公子,其实也容易。”
      宁有思茫然抬头。
      苏妄言闻言,皱了皱眉,也看向韦长歌,却正见韦长歌不露声色地朝着自己看过来,心思微动,来不及细想,已出声道:“如今宁老阁主仙游,不知大丧之期定在何时?”
      宁有思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苏妄言笑道:“我的意思是守株待兔总要比大海捞针省力些。你找了三年都找不到白公子,如今就算有苏家和天下堡帮忙,一时之间只怕也难有成效。倒是那白公子曾经说过,老阁主过世之日他会再到飞云阁。照你所说,白公子这人阴险毒辣,我相信只要把老阁主过世的消息散出去,大丧之日他必会出现。”
      韦长歌看宁有思迟疑,微笑道:“有思放心,我和妄言陪你一道回去,只要那白公子敢来,其他的事自然有我。”
      宁有思想了半天,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苏妄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暗中向韦长歌打了个眼色。
      韦长歌方才几次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是有话想要私下里说,当下笑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让下面的人准备准备,明日就启程吧!”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推说有事,送走了宁有思,却回身向苏妄言笑道:“妄言,你想说什么?”
      苏妄言像是有些迟疑:“韦长歌,你觉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韦长歌微笑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方才宁二说,宁子夜大丧之日,白公子进出灵堂,扬长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情景,你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么?”
      “哦?”
      苏妄言皱了皱眉,突然起身走向门外。
      韦长歌笑了笑,也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苏妄言走到院中,举起右手,凌空虚拍了一掌,掌风袭过,那梧桐晃了晃,顿时飞下无数黄叶来。
      苏妄言负手仰头,望着那些黄叶悠悠飘落,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看了韦长歌一眼。他指指半空中的黄叶:“这样的身法,你难道不觉得眼熟?”
      韦长歌没有答话。
      苏妄言狡黠地笑起来:“你刚才说,中原武林没有这样的轻身功夫,那中原之外呢?”
      韦长歌也笑了起来,跟着,却摇了摇头:“不同。”
      苏妄言微一侧头:“我倒觉得很像。”
      韦长歌依旧摇头道:“像,可是不同。”
      苏妄言沉思片刻,轻声道:“当日在一幻境,月前辈赤足行于细雪联翩之中,来去间无声无息,随意翻折,也正似天上落雪……”
      听着他的话,刹那间,韦长歌仿佛也看到了月相思行于雪上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但月幻主倏忽来去,翩若飞鸿,直似神仙中人,却不像白公子一般鬼气森森。”
      苏妄言嗤笑一声,神色大是不以为然。
      “韦堡主是武学大家,这其中的道理还用我来班门弄斧么?鬼气也好,仙气也罢,君岂不闻殊途同归乎?”
      顿了顿,又道:“白公子、月相思——我总觉得,二者的身法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韦长歌沉吟不语。
      过了片时,道:“月幻主通晓各种奇门异术,有沟通幽冥、起死回生之能,而照有思的说法,白公子也身怀异术,能驭鬼使神,呼风唤雨。若真是如此,这个白公子虽然满身邪气,却也真和月相思有些相似……难不成二者真有什么渊源么?”
      苏妄言道:“要不然,我亲自去趟一幻境?”
      韦长歌摇摇头,温柔一笑:“不过是随意猜测几句罢了,一幻境远在滇北,路上实在辛苦……况且,就算二者真有什么关系,我也是不忍心叫你奔波劳苦的。”
      苏妄言低了低头:“那好,我让人送封信去,问问她和白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月前辈和三叔有旧交,我写信去,她看在三叔份上,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韦长歌轻一颔首,随即道:“也不必问她和白公子是不是有关系,只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请她指点就可以了。她若真和白公子有关,自然知道应该怎么给你回信。”
      “好。”苏妄言抬头看了眼韦长歌,笑道:“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韦长歌道:“你要我说什么?”
      苏妄言哼了一声。
      略略一顿,却问:“韦长歌,我是谁?”
      韦长歌不由笑起来:“当然是苏妄言苏大公子,是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苏妄言冷笑了一声,道:“你瞒得过宁二,却瞒不过我——白公子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韦堡主亲临飞云阁,打的是什么主意?”
      韦长歌一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躬身拾起一片金黄落叶,捻在指尖转动。
      好一会儿,缓缓道:“妄言,你记不记得,去年春末你曾在京城的博古堂支过银子?”
      苏妄言想了半天,突然瞪着韦长歌,冷笑道:“不错!怎么?韦堡主这是在催债?不巧的很,在下今日可没钱还你!”
      一顿,又补了一句:“就是有,我也不高兴还给你!”
      韦长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怒道:“我要你那几十两银子有什么用?!”
      深吸了口气,缓下声音道:“我是问,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去博古堂,博古堂没开门做生意?”
      苏妄言笑道:“原来你是说这个……没错,那次我在京城救了个跳河自尽的书生,一问才知道,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家道中落被债主卖进了青楼,他无力搭救,要走绝路。救人救到底,我便到博古堂借了三十两银子给他未婚妻赎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去的时候,博古堂确实没有开门。”
      韦长歌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博古堂为什么没有开门?”
      苏妄言摇头道:“匆忙之间,没来得及细问。”
      韦长歌道:“天下堡在京城的产业一共二十七处,博古堂是其中最大的一处。”
      苏妄言笑道:“韦堡主也恁谦虚了,谁不知道博古堂是中原最大的古董玉器商号?连苏大侠都眼红的很呢——我有好几次听见他在跟帐房抱怨,说苏家怎么就没有这么赚钱的买卖。”
      韦长歌微微一笑:“是。博古堂一向很赚钱,博古堂里的东西也都很值钱,因此,博古堂守卫自然也比别的商号来得严密……”
      苏妄言迟疑道:“听你的说法,莫非博古堂出了什么事?”
      韦长歌轻叹道:“是啊,博古堂会出事,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苏妄言心念电转,道:“博古堂出事,和白公子有关?”
      韦长歌点点头,撩起衣摆,靠着树干,就地坐下了。
      苏妄言一时间大是好奇,也跟着坐在了地上,等他开口。
      “去年四月初一,一大清早,博古堂刚刚开门就来了客人。客人自称白公子,一进门,就大摇大摆地嚷嚷着要看最好的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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