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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空山·空亭 ...

  •   白玉楼

      一 空山•空亭

      宁有思来时,韦长歌在空亭独酌。
      长长的石径两侧,遍点宫灯,红色的灯火从山下指月楼一直连到空亭,在这轻烟似的绵绵夜雨中看来,仿佛一条通往玉宇琼楼的天街。
      “……千古遇合,一时英雄,个中谁是高强手?不如卧听,夜雨秋风,一杯江湖——”
      空亭里,正是绿樽红烛,鹅黄酒暖。
      韦长歌悠然举酒,倚栏而坐,远远看到宁有思,便笑着冲他举了举杯。然而,待他走到近处,韦长歌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宁有思脸色青白,神情疲惫,身上白衫被雨水淋湿了一大块,衣摆也溅上了泥点,半点看不出出平日里飘渺出尘的模样。
      宁有思收了伞,慢慢地走进空亭。
      他就像往常一样,慢慢地整了整衣衫,慢慢地坐了,跟着,才慢慢开口道:“我听人说,这世上只要飞鸟能到的地方,就有天下堡的势力。”
      韦长歌只是一笑。
      宁有思又慢慢地道:“我还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是天下堡的韦堡主办不到的。这话纵然不全对,但若说有什么事连天下堡的韦堡主都办不到,那世上只怕也再没人能办得到了。”
      韦长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自饮了一杯酒,又重斟了一杯,这才笑着问道:“有思今天来,是有事要我帮忙?”
      宁有思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却一字一顿地道:“还有三天,我爹就要死了。”
      韦长歌大吃一惊,不由反问:“你说什么?”
      宁有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三天后,我爹会死。”——语气竟是平静之极,说完,甚至还笑了一笑。
      韦长歌闻言更是吃惊,连声追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宁阁主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飞云阁出了事?”
      宁有思只是摇头,笑了笑,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白玉楼?”
      “白玉楼?”他问得突然,韦长歌怔了怔,皱眉道:“那是什么?”
      宁有思低头望着脚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却慢慢地道:“其实,四十七天前,我爹就已经过世了。”
      韦长歌又是一怔,才要开口,宁有思已接着说道:“这几年我爹身体一直不好。从去年重阳开始,已经卧床不起,飞云阁里里外外全靠几位长老打理。进了七月,更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拖到初六那天夜里,便过世了——此事只有在场的几位长老和我们兄妹几人知道。我们商量了许久,决定封锁消息,密不发丧。对外便只说是阁主病重,需要静养,来探病的阁中弟子也都被挡了回去。”
      “只是我爹久不露面,又不许人探望,阁中便有人起了疑心。更何况,飞云阁和凌江楼三年一度的比剑就在下个月,凌江楼行事向来霸道,我爹身为飞云阁阁主,若是缺席,对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到那时,事情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去的。不得已,我们只能在三天后正式宣布我爹的死讯,由我继承阁主之位。”
      韦长歌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宁阁主若是寿终正寝,为何不能发丧?”
      宁有思墨黑的眼睛笔直地望着韦长歌,平平静静地道:“我爹的确是因病逝世,有思绝无半句虚言。”
      韦长歌闻言又笑了。
      只是这一笑,却带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
      “我自然信你。只是,既然如此,我就更不明白了——既是寿终正寝,为什么不能发丧?”
      宁有思听了他的话,神色不变,但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却已微微地颤抖起来。
      便听他沉沉吸了口气,跟着极慢却极沉稳地开口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飞云阁曾出过一件大事。”
      韦长歌点了点头。
      宁有思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韦长歌只得接口道:“三年前的盂兰节,你大哥宁子夜送夫人回岳家归宁,途中遇到仇家,少阁主为保护妻儿力战身亡,少夫人、小少爷,还有当天随行的侍卫婢女十六人,也都无一幸免。”
      细密的秋雨声里,宫灯摇曳。
      灯下,宁有思似有似无地一笑。只一瞬,那若有若无若悲若讽的笑意便化在了雨声里,不落痕迹。
      但这一瞬却已被韦长歌看在了眼里。
      韦长歌顿了顿,试探道:“宁少阁主天性洒脱,为人重义轻利,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不少人得过他的恩,不想竟蒙此大难,连他夫人和孩子都贼人杀害。所以消息传出之后,一时之间人人震动群情激荡。而宁阁主也是因为此事大受打击,才至一病不起。”
      “正是。”宁有思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只可怜我那小侄儿,还不满周岁就无辜枉死……他要是懂事,知道害自己的人是谁,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韦长歌心思转动,疑窦更浓,口中却只问:“有思如此说法,莫非是飞云阁已经找到了杀害少阁主夫妇的凶手?”
      宁有思飞快抬眼,瞥了韦长歌一眼,旋即又低了头——却又是那般若悲、若嘲、若痴、若迷的眼神。
      “是我们说了慌。”
      宁有思伸手取了一个空杯,静静道:“大哥并不是死在送大嫂归宁的路上。大哥、大嫂、侄儿,还有那十六个侍卫和婢女,他们全都死在飞云阁。杀他们的,也不是什么仇家。这一切,全是飞云阁在说谎。”
      韦长歌眉头一挑,却没有说话,只等他说下去。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
      宁有思斟了半杯酒,一边用食指沾了酒水在桌上慢慢划字,一边讲道:“有一日,飞云阁中来了一个自称白公子的异人,说自己久闻少阁主好客之名,特地上门拜访。
      “这个白公子为人狂傲,反复无常,但年纪虽轻,却已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举凡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乃至纵横王霸之术,竟是无一不精。大哥生性宽厚,又好结交海内的能人异士,爱他才高,一来二去,便和这白公子成了好友。
      “这个白公子,很是古怪。他和大哥相熟之后,就常来飞云阁,或是三天五天,或是十天半月,每次总要小住一阵才离开。但他却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名字来历,只让人称他白公子。白公子刚来飞云阁的时候,我曾问过,他是哪里人,从何而来,他只是大笑,说自己自云深之处而来……”
      韦长歌举杯浅酌一口,笑道:“青山高处上不易,白云深处行亦难——这位白公子好生风趣,也好大口气。”
      “我自然不信他的话,只道他有意敷衍,于是再没有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但现在,我却几乎真的要开始相信他是来自云深之处了。”
      宁有思苦笑着,又再伸手蘸了些酒水,慢慢在桌上划下一点。
      “白公子来往飞云阁一段时日之后,阁中众人才知道,原来此人不但满腹经纶,更是身怀异术。”
      “异术?什么异术?”
      “驭鬼使神。呼风唤雨。”
      韦长歌失笑道:“有思,这种江湖术士的话你也相信?!”
      宁有思依旧低首垂眸,慢吞吞地道:“我信。”
      韦长歌一时愕然。
      宁有思道:“不光是我,爹、大哥、长老们……飞云阁中的每一个人都信。他能通兽语,不管是天上飞禽、地下走兽,还是水中鱼虾,只要他一声令下,便都供他驱驰。他能听死人诉冤,令鬼魂现形,也能让地涌鲜血,沙砾生花,有呼风唤雨之能!
      “自从知道白公子会这些异术,众人便都对他存了几分忌惮之意。更何况他既来历不明,行事又乖张,言语狂妄,极是难缠。因此上上下下,便只有大哥依旧与他相交如故。那年端午,白公子来阁中看望大哥,大哥十分高兴,邀他参加当晚宁家的家宴。
      “因为是家宴,所以当晚,二娘、嫂嫂和小妹便也都在席中。除了三位女眷,席间就只有我们父子和白公子。那时小妹历历刚满十六,正是豆蔻华年。二娘年轻时在江湖中曾有素手妙剑之称,历历酷似二娘,样貌自然不差。
      “宴席过半,酒也喝到半酣之际,白公子突然大笑起来,大家都不明所以,大哥问他何事发笑。那白公子竟说,他和大哥相识这么久,却到现在才知道宁家还有个这么美貌的小女儿!他说他爱历历美貌,要聘历历为妾!”
      “我们虽然早就知道他狂妄乖张,却没料到这人竟厚颜至此——历历虽然是庶出,但堂堂飞云阁的三小姐岂有与人为妾之理!何况他这般说法,哪里是诚心求亲?分明是意存侮辱!
      “是以此言一出,席间顿时人人变色。历历受此奇耻大辱,几乎哭了出来。二娘脸色更是难看,勉强道:‘今天这酒酒劲甚大,白公子想必是喝醉了,少阁主还不快扶你朋友下去歇着。’大哥脸色也极难看,还没说话,白公子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二娘何必生气?你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我可就不打你女儿主意了!’二娘听了,羞愤之极,当下就拉了历历,拂袖而去。大嫂慌忙跟了出去。
      “我爹勃然大怒,大声怒道‘白公子,飞云阁奉你如上宾,向来好礼相待,今日才知是引狼入室!你再三出言侮辱,如此无礼!难道是不把飞云阁放在眼里?!你若不是子夜的朋友,今日便要你血溅三尺!’白公子大笑着应道:‘孟子有云,知好色则慕少艾。宁小姐青春貌美,我慕少艾,有何不可?宁小姐要做我正妻那是难了点,看在子夜的份上,我才勉强让她做个小妾。凭我这相貌人材,也没委屈了她!’爹怒不可遏,反手掴了大哥一掌,大骂道‘孽子!看看你做的好事!看看你交的好朋友!’就要赶白公子出去。大哥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他的样子,大概也是悔恨不及吧。”
      宁有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停,片刻,才又重重划下一横。
      韦长歌和他相交多年,知道他这是讲到了要紧之处,当下留神细听。
      “此时,厅里只剩下白公子和我们三父子。”
      宁有思道。
      “白公子忽然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宁阁主,你把女儿给我,我许你一个心愿。如何?’爹听了他的话,怒极反笑,道:‘我乃堂堂飞云阁主,你一个小小的江湖术士,能许我什么心愿?’我看那白公子的样子,竟像是不以为然的很,昂着头应道:‘我自有通天手段,你只管说就是了。’大哥听到这里,霍然起身,走到白公子面前,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白公子没有提防,踉跄几步,摔倒在门外。大哥惨白着脸站在门口,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怒瞪着白公子道‘是我看错了你!’”
      韦长歌听他说到这里,忆起往事,不由轻叹了一声,道:“宁少阁主最爱读书,行事大有古风,雅量高致,一生未曾有过对人口出恶言之事。从他口里说出这种话,当真是气愤之极了……”
      宁有思点了点头,神情黯然:“正是如此……只可惜大哥是个真君子,这个白公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大哥说了这话就叫来侍卫,要他们把白公子赶出去,以后不许他踏进飞云阁半步。白公子听了他吩咐侍卫的话,只是连连冷笑,也不推拒,任由侍卫把他架了出去。只在临走之时留下狠话。”
      韦长歌问:“什么狠话?”
      宁有思抬起头,慢慢地道:“宁子夜,今朝一掌之仇,白公子必要你血流成河来还。”
      他转述的这句话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韦长歌心头竟是一跳。
      略一定神,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宁有思脸上渐渐浮起了恐惧不解之色:“白公子被赶走之后,大哥始终放心不下。问他在担心些什么,他也不肯细说,只说我们是没见过白公子的本事,不知道这人真是有通天手段的,怕那一掌之仇难以善了。所以一开始,我们也是处处小心,提防白公子回来报复,但一直没有此人的消息,渐渐就都淡忘了此事。没多久,就到了盂兰节……”
      “是少阁主出事的那天?”
      “正是……”
      宁有思深吸了口气:“盂兰节那天,大哥本来是准备送大嫂回娘家的,但临行之际,小侄儿突然哭闹起来,怎么哄都哄不住。大嫂心疼孩子,决定第二天再走。所以,其实那天大哥大嫂并没有离开飞云阁。”
      韦长歌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当初飞云阁说少阁主夫妇死在去岳家的路上也是说谎?那天少阁主夫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有思敛了目光,颤声道:“那天晚上,大哥突然发狂,杀了大嫂和侄儿,又杀了闻声赶去的侍卫婢女一十六人,最后自尽身亡。”
      韦长歌闻言一惊,一时间惊疑不定,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少阁主和夫人……”
      还没说完,宁有思已摇着头道:“大哥和大嫂感情甚好,成亲两年,从没见他们争执吵闹过。”
      韦长歌怔了怔,又问:“少阁主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宁有思又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哥的神智决没有问题——出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大哥在帮爹打理飞云阁的事务,不管多复杂的事情他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日常行事、与人交往也看不出任何悖逆乖张之处。”
      一顿,苦笑着补上一句:“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想不通大哥为什么那样做,实在是找不到半点可能让他这么做的理由。”
      韦长歌怔忪许久,沉吟道:“那就怪了,天大的惨事,难道竟真找不出半点因果来……那出事前呢?可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阁中一切如常。包括大哥大嫂的行动言语也都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
      宁有思慢慢收回右手,看上去,脸色也越发青白了。
      “那天晚上,十分平静。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和爹闲聊。我记得刚到酉时,大嫂的贴身婢女突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样子半痴半狂,嘴里不断喊着‘少阁主疯了!少阁主疯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说不清楚。我和爹知道出了事,也来不及再问,连忙赶过去。当我们赶到时,正看到大哥提着剑从房里漫步而出,不知是要去哪里。身后房间里却是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
      “爹吃了一惊,厉声喝道‘给我站住!’大哥听了,果然站着不动。我看他渐渐转过身来,衣摆和剑尖还在往下滴血,可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狂态!他那平平静静的样子,映着满身的血,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骇人!爹可能也是吓了一跳,隔了会儿才问‘这是怎么回事?!子夜,你怎么这副模样!媳妇呢?我孙子又在哪儿?!’大哥看着爹,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落在眼里,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答了句‘杀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吓得呆了。只呆呆看着他轻轻挥了挥手里的剑,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了一句‘都杀了。’我正想冲进房去,就看见大哥极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突然反手就是一剑!直刺进自己心口!爹叫了一声,立时扑过去,但那一剑却刺得又狠、又准……”
      宁有思突然住了声。
      三年过去,说起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他犹然惊魂未定,许久许久,只是紧闭着双眼。
      韦长歌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候。
      “大哥当场气绝,却到死都没有说出,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飞云阁少阁主无故发疯杀害发妻幼子,又杀死那么多侍卫婢女,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不单是大嫂娘家不会罢休,就连飞云阁,也会是声名扫地……”
      宁有思有点忐忑地看了韦长歌一眼。
      其实韦长歌听到此时,心头已是一片雪亮——他身为天下堡的堡主,自然知道名声对江湖中这些名门世家有多么重要,宁子夜既出了这种大事,飞云阁必是要不惜一切隐瞒真相的了。
      宁有思果然涩声道:“事发之后,爹立刻下令封锁了大哥所住的小院,不许阁中众人随意走动。大嫂在几天前已经送信回娘家说要在当天回去,因为临时改变计划,所以当天又派了人稍信回家。爹和二娘、几位长老商量之后,决定派人去截杀信使。我带了一批心腹死士,连夜把他们的尸体运出飞云阁,弃在大嫂归宁途中一处险要的所在,跟着推倒马车,留下刀剑,布置一切,让人以为大哥大嫂是在归宁途中被仇家所害。到了第二天,果然有人来飞云阁送信,说是发现了大哥一行人的尸首。”
      宁有思深深吸了口气,苦笑了一声:“接下来的事,也不必我说了……总之,幸好老天爷帮忙,这场惨祸终于瞒过了天下人的耳目。只是,事情虽然瞒住了,我这心里却越发的沉了。
      “很快就到了头七的晚上,我们一家还有阁中地位极高的几位长老守在灵堂里,彼此都是相对无言。我知道,爹也好,历历也好,甚至几位长老,他们都和我一样,既是伤心悲痛,又有满腹满腔的不解、困惑、愤怒……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放声大笑!来人一边张狂大笑一边大步走进灵堂,竟然是白公子!爹早有命令,不许让他踏进飞云阁半步,何况又是大丧期间里里外外戒备森严,可不知如何,却还是叫他闯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上次留下的那句狠话,那天我一见到他,就觉得这人身上透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叫人心里发寒。
      “白公子一进门,就指着大哥的灵位哈哈大笑,口中道:‘宁子夜!宁子夜!我早说过,当日一掌,必要你血流成河来还我!现在你可信了?’
      “其他人大概也和我一样,一见到他,都是如临大敌。他才进门,便已纷纷跃起,把他团团围在中央。白公子却是旁若无人,只是指着大哥的灵位笑得前仰后合。历历藏在二娘背后,哭着问道‘你这恶人,你又来作什么?’
      “那白公子甚是恶毒,大笑着说‘宁小姐放心,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你的。前些日子我新纳了一房小妾,可比你和你那半老徐娘的娘漂亮多了。’
      “二娘气得眼圈通红,大叫道‘阁主!此人辱我!’登时灵堂里人人拔剑出鞘,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白公子只是嗤笑一声,神态高傲,旁若无人,竟像是看不到周围层层剑锋。平日里,大家口上虽然不提,但暗地里都怀疑大哥的事与白公子有关,对他早存了几分忌惮。因此一时之间竟没人真的动手。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公子大摇大摆走到了大哥的棺柩前,伸手拍着棺柩说‘宁少阁主,你虽死了,我和飞云阁的事却还没完,白公子睚眦必报,这笔帐定是要算到最后的。’顿了顿,又说‘宁子夜,你既死了,咱们的仇就算了了,白公子恩怨分明,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朋友一场,白公子定会帮你达成。’”
      韦长歌“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白公子说完之后,只是闭目负手,侧身而立,像是在凝神听着些什么。那场面真是怪异莫名,我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白公子却突然仰天长笑起来,自言自语地道‘东西我会带走,算是全了你我朋友之义。但得罪了白公子,事情岂是如此轻易就能了结的?今天我给你个面子,暂不为难飞云阁,等你家老匹夫死了,我再上门收帐!’他说完了,转过身来,却直盯着爹。爹怒道‘看什么?’白公子嘿嘿一笑,阴声怪气地道‘宁阁主,白公子看你还有三年寿数,你千万要好生保重。白公子素来有仇必报,三年后宁阁主大丧之日,白公子再来造访。到了那时,我定要你飞云阁血流满地尸横遍野!’他说得狠毒,所有人都是一惊,只觉手脚发麻,只能眼睁睁他大笑着走出门外,几个起落,就去得远了。
      “但他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宁有思一生,还从未见过像这人这样厚颜无耻又阴险毒辣的人!”
      宁有思轻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道他是信守诺言,还是原本就只是危言耸听,那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
      韦长歌喝了口酒,接口道:“可是三年已过,令尊驾鹤西游,若是加上少阁主夫妇的惨死,白公子的话已应验了两次。血流满地、尸横遍野——你们是怕他真如当日所言,回来报复,所以瞒丧不发,对么?”
      宁有思神色忧虑,缓缓点了点头。
      韦长歌安慰似的笑了笑:“白公子说东西他会带走——不知道他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宁有思摇头道:“我不知道。白公子离开之后,我们好几次翻查大哥的住处,都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大哥生前的书房遭人闯入,墙上一块方砖被人取了下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那块方砖后面竟有一个暗格,只可惜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也不知是是不是白公子提到的那样‘东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方汗巾,慢慢擦拭着桌上未干的酒渍。
      “事后我仔细查看,在书房里找到一册《片玉词》,其中一页上,大哥用墨笔做了标记。”
      韦长歌目光一闪:“但我记得宁少阁主是个爱书敬书之人,每次开卷之前,必然净手熏香,遇到要加批注的地方,也一定会先用素纸誊写了,再批注在纸上,是决不肯在书上落墨的。”
      “正是。”
      “所以,他会直接在书上留下标记,想必是因为上面有什么十分重要的内容在。”
      “不错。”
      韦长歌想了想,忽而微笑起来:“白玉楼?”
      宁有思微微露出点笑意,上身往后稍稍退开。桌面上酒已擦干,但指力到处,一阙《满庭芳》已浅浅嵌入桌面——

      白玉楼高,广寒宫阙,暮云如幛褰开。银河一派,流出碧天来。无数星躔玉李,冰轮动,光满楼台。登临处,全胜瀛海,弱水浸蓬莱。云鬟香雾湿,月娥韵压,云冻江梅。况飡花饮露,莫惜徘徊。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

      “这起首的‘白玉楼’三字,被大哥用笔密密圈起,书页也被撕去了一小块,只留下一些墨迹,看得出曾有眉批。又有弟子说,他曾听过到白公子酒后高歌,那弟子不通文墨,就只记得他唱的歌里也有‘白玉楼高’四个字!我于是便想,‘白玉楼’这三个字会不会是跟白公子有什么关联?那段时日,他和大哥来往密切,会不会曾私下告诉过大哥他的身份来历?”
      宁有思顿了顿,话锋一转,却道:“韦堡主或许不能明白,但这三年来,我每次想起白公子的那句话,都觉不寒而栗!便如芒刺在背,叫我寝食难安!我相信飞云阁中其他的人也是和我一样。所以三年来我放下一切事物,只是顷力寻找白公子的下落,也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关于‘白玉楼’的消息。可是白公子一去之后就再无音信,茫茫人海,实在无处可寻。”
      韦长歌道:“那‘白玉楼’呢,可有查到什么?”
      宁有思淡淡苦笑道:“我查了三年,什么也没查到。有人说,白玉楼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有人说,白玉楼是一个地方,还有人说,那是神仙洞府,不在人间。”
      韦长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白公子自称自云深之处而来,难不成他真是来自广寒仙宫、神仙洞府?”
      宁有思想了想,叹了口气,慢慢地道:“爹过世的消息眼看是瞒不住了,白公子当日所言在眼前,我既不敢拿飞云阁上上下下的人命来赌,也没有其他办法,所以只好来找你了。”
      韦长歌端起酒杯,凝思许久。
      方才道:“有思这件事,我也没有办法。”
      宁有思怔了怔,脸色更白了几分:“若是连韦堡主都说没办法,那天底下怕是再没人能帮得了我了。”
      韦长歌却微笑起来。
      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残酒,悠悠然地道:“有思,你方才说,连韦长歌办不到的事,世上就再没人能办到——你错了。这个世上,连韦长歌办不到的事,就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宁有思迟疑了一下:“你说的人是……”
      韦长歌笑得更加明亮,就连眼睛也越发明亮了:“洛阳苏妄言。”
      宁有思闻言,却是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韦长歌笑问:“怎么了?”
      宁有思只是用力摇头,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你也知道,苏大公子早已和我割袍断义……”
      韦长歌想起他们二人割袍断义之事,一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宁有思面色尴尬:“苏大公子说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就算我肯去找他,他也一定不肯见我……”
      韦长歌好不容易止了笑,正色道:“飞云阁和凌江楼比剑之事,我会派人去通知他们延期再比。你立刻写信通知阁中的长老,宁阁主过世的消息,先不要公布,能瞒多久是多久。你且安心呆在天下堡,一切等苏妄言来了再商量。”
      宁有思点点头,踟躇片刻,又道:“可是苏大公子……”
      韦长歌眨了眨眼,笑着道:“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把他找来。”又道:“我累了,你也先去休息吧。”
      宁有思缓缓点了点头,慢慢起身,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亭外,夜色已稀薄。细雨也不知何时停了。雨后的轻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摇动满山草木,寂静的空山里,便只闻残留的雨滴自树梢落下的碎响。
      韦敬快步走进空亭,看看发白的天色,又看看韦长歌,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忍不住笑起来。
      韦长歌忍不住也笑起来:“我知道在你笑什么,几句话,竟说了一夜!你看看,天都亮了!”
      韦敬微笑道:“宁二公子一向都是这样。”
      韦长歌摇头笑道:“现在要叫宁阁主了……有思说话做事都这么慢,怪不得苏妄言不愿意见他。”
      韦敬笑着点点头,又问:“可是前几日堡主才请过苏大公子来喝酒,苏大公子说他没空不来。这次苏大公子会来吗?”
      韦长歌略一颔首,沉吟片刻,突地露出一个微笑:“洛阳的封老太爷是不是要过大寿了?”
      韦敬点头应道:“两天后就是封老太爷的六十大寿。”
      “苏大侠和封老太爷是八拜之交,所以那天苏大侠一定会带着苏家几兄弟前去祝寿——”韦长歌说:“当然,苏妄言也不会例外。”
      韦敬愣了愣。
      “韦敬,你说,要论‘节俭’,天下可有比苏大侠更‘节俭’的人么?要说‘闯祸’,天下还有比苏大公子更‘应该’闯祸的人么?”
      韦长歌漫不经心地问。
      然后微微一笑,信步出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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