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Heron

3、夜晚

　　混沌恍惚间，陈浩淼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满是复古气息的咖啡馆里，他刚想站起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回过身来，只看见他背后坐的男子自顾自地喝着手中的咖啡，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那个男人笑了笑，又开始喃喃自语：“爱与希望，闪耀的字眼。”
　　陈浩淼没有回应他，准备离开。
　　“但是其本质却是十分狭隘的。”
　　一股恶心地感觉涌上心头，陈浩淼觉得有些头痛，往身边的墙上靠了靠，捂着脑袋，很难受的样子，就像是那蛰伏已久的恶疾在顷刻之间爆发，突如其来，毫无准备。他强挺着身子，摇了摇头，扶着墙想继续往前走。
　　“完美的孩子，你的毅力值得赞赏。”
　　那个原本在身后的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他的移动悄无声息。陈浩淼抬起头，才发现那个人让自己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想那人又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还把自己抱入了怀中。他附在自己的耳边，悄悄地说道：“你父母失望了。”
　　嘴里呼出的气轻轻地拂动着毛孔，每一个字都是一块石头，让人心海翻腾。
　　陈浩淼想起了沈智，那个他没法说出不好的人；他又想起自己父母，平时半开玩笑似的那一句，“以后你结婚了，生孩子了就......。”
　　一阵刺痛，是嫌恶还是内疚？
　　回过神来，自己并不在什么咖啡馆里，周围是茫茫大地，目所能及只是无力的白色。
　　那个人又不知什么时候，背着自己站着，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然而两者其一，只能发生一种。
　　“看样子你们期待的是不同的未来。”
　　那个人终于转了过来，无形的压力在周围扩散开来，陈浩淼支持不住，只能跪伏在地上。
　　“他们不了解你，为什么呢？”
　　陈浩淼捂着肚子，眼睛向上盯着那个人，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打湿，脸色惨白，颤抖不已。
　　“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说到底，你不过是条狗。”
　　“不是的，不是.......”陈浩淼断断续续地说着，反驳着，他从不认为父母会那样看自己，他们确确实实地爱着自己。
　　“不是吗？只是时候没到罢了，只要那件事发生，他们就会原形毕露。他们会哭，会怒，会憎恨，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呢？像其他人那样不是很好吗？”
　　脑海里是他们生气的面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我是不是做错了？要是我不是这般就好了。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来，你做得都很好，努力的学生，听话的儿子。只是人性本就如此，你又在期待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接受我，原原本本的我。
　　“你不是你，你只是他们的生命的延续。”
　　“不，他们不会......”此时的陈浩淼已经完完全全伏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肚子是更加剧烈的疼痛。
　　“不会吗？你的姐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场病，我知道，他们想过放弃。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这种爱不是无条件的吗？
　　对人类之爱的幻想遮住了双眼，其实现实早已残破不堪。
　　“其实吧，只要人与人之间多一点小小的理解，你的未来便不至于如此。”
　　我的未来，要么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要么受尽白眼，远走他乡。
　　第三种未来，坐下来好好理解然后接受，实在是不可能，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们只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但是，人类只会用差异来区分高低贵贱，却不想差异是为可能性提供可能。所以，理解是不可能的，因为所用人都是自我为中心的猛兽。”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陈浩淼，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道：“这样的物种，哪怕最高尚的爱，也是狭隘的，自私的；这样的物种有未来吗？”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但所有人却无法看到这一点。
　　国家是不应存在的，因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你我之分。
　　都是人类，都已经不是四脚伏地的野兽，斗争本不必要。
　　然而，事实却是，事实却是......
　　他们会伤害，会杀死同类。
　　战争仍然存在。
　　我认同他的话。
　　这是事实，无可回避的事实。
　　我接受了他的话语，并认为那是对的，这个物种无可救药。
　　“我们被这失败的物种抛弃，并非我们弱小，而是他们愚不可及。”
　　“复仇、复仇、复仇......”
　　“万物之灵长，憎恨、憎恨、憎恨......”
　　那些声音彼此诉说，不同的话语歌咏着同一主题，被抛弃、被否定的不甘。
　　疼痛感消失了，陈浩淼站了起来，他看着圣者无痕，惨白无力的面容上恨意遍布，接受了万千抛弃之物的怒火，想要拯救他人的少年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野兽。

　　月夜之下，沈智坐在书桌前，盯着眼前的数学书，看似认真学习，实际上从吃过晚饭之后就没有翻过一页。他就这样木讷的样子，静到了极致，他的内心却惴惴不安，他在不知缘由地担心，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担心，因为他之前一直是一个人。
　　他住在大房子里，除了自己的房间里有床和桌椅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家具，空空如也。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自己有什么呢？
　　他想到了陈浩淼，他不明白，又低下头盯着书发呆了。
　　或许，这个名字也不属于自己。
　　那我是谁呢？
　　“嗯？”他抬起了头，脑海之中有一个声音，沈智知道自己脑袋里有别的东西存在，但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那个东西一直是沉默的状态，对于沈智的提问不会有任何回应，它好像一直在隐藏自己，又好像是在观察沈智，总之它没有存在的痕迹。
　　但是，沈智还是注意到了它，那并不是意识中的寄生虫，两者也不是共生关系，跟准确地说，两者是相互独立的，同时这两个独立的个体却又能相互融合，他们应该是溶剂与可溶物的关系：沈智是溶剂，它是可溶物。
　　只是单纯的物理现象，暂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
　　“我的故事吗？”沈智愣住了，答案原来就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又是一片沉寂，对方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我想知道。”
　　眼前的景物变化，自己的房间变成了一间忙碌的手术室，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紧张的样子，中间的手术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面色惨白，情况不太妙的样子。
　　沈智刚想往前走一步看看，周围的景物就消失不见，只有那个女人坐在一把躺椅上，她好像再喃喃自语的样子。
　　“他已经死了吗？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抱歉，我能力不够，他如果活下去，你必须死，这是搭载在我内部‘牺牲者’的最大功效了。”回答她的是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又环及四面的声音，那声音很柔和，但却冷冰冰的，是某种高级AI的样子。
　　“那让他活下去吧。”
　　“可他会孤独的活下去，没有父母，无依无靠，你忍心吗？”
　　“不忍心啊，但总会过去的。”那个女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不自觉地抚摸了几下。
　　“或者，你活下去，重新开始，新的孩子会诞生。”
　　“但我会不安心，因为他本可以活下来。”
　　“我不明白，你活下来的价值更大。”
　　“不明白吗？我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而已，而这也不过是个母亲的心愿。”
　　“爱？”那个声音疑惑了起来。
　　“不全是，人类的情感很复杂，同时作用的不会是一种。要说是爱，也有，但这次也有分享。”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她的侧影却有些落寞。
　　“所有孩子都将离开母亲，即使是我们将他们生出，他们也不属于我们，那些孩子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
　　“但是，我还是想拉着他的手去那里，看着飞舞的蝴蝶，看着摇曳的花朵，看着熔熔落日，我想把我的幸福分享给他，给我最最重要的人。”
　　她的脸颊上有一滴泪水，但她却释怀地笑着。
　　“我爱着这孩子，我希望他能看到这美丽的世界。”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像把这些话告诉他。”
　　“没有问题，人在后面。”话音未落，那个声音马上应答着。
　　“嗯？”那个女人回过了头，这一次她没有绷住泪水。
　　沈智被她抱在怀里，他有些矛盾，想哭却又哭不出。
　　“对不起，把你一个人留下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她被泪水噎住，说话断断续续。
　　沈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抱着她。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让你一个人活着，但是我相信，”她抬起头，看着沈智，表情里是期待，是希望，“你会有你自己的幸福，完全与我无关的幸福，你不会是永远孤独，只要活着，明日便会到来。”
　　再一次，她抱住了沈智。
　　“你过的好吗？”
　　“我，想救一个人，一个说要救我的人。”
　　“你已经找到了，太好了。”
　　“嗯。”沈智点点头，看着他的母亲，就像是面对陈浩淼是那样，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擦掉了泪水，端正地坐了起来。
　　“那我就说一下，数代的追求‘神之智’，被我和你父亲接引下来，但是有人觊觎这个成果，我的家族惨遭毒手，远离‘王权’、‘华袍’、‘圣剑’，不要去寻找我和我的家族，不要询问我的名字，那些人为了所谓的‘人之光’已经疯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只是想再好好看看对方。
　　“你该出生了。”她轻轻地推了一下沈智，沈智离了她好远，等沈智反应过来，想追上去，再说说话，道道郑重时，却再也追不上她了。
　　“再见了。”
　　她的笑脸留了下来。
　　或许从没有孤单过，只是不知道她何处陪伴。

　　什么也没有发生，依然坐在书桌前，窗外月夜依然。
　　沈智在想，值得吗？
　　“不值得吗？”在他意识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反问道。
　　“爱是牺牲，是毁灭，自我的毁灭。”那个声音这样说道，“你愿意为了他，毁灭自己吗？”
　　愿意吗？沈智想起了以前的生活，活着只是没有死去而已，重复不停地重复，求救却不知如何，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如果是悬崖就好了，一切就结束了。现在，想看见他，想把最好的给他，想让他一直笑着。
　　有点期待明日的到来。
　　如果再回到从前，明明已经忍受过，但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不想活在没有他的世界。”这是沈智真心实意的答案。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像在酝酿什么。
　　“目前来看，要救他只有那三个人很困难。”
　　“我可以帮他们，还有你，你也会帮他们对吧？”
　　“很遗憾，加上我们也是不够的，这里有暗桩。”
　　“那怎么办？”沈智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羽化（metamorphosis），你愿意吗？就想虫子那样，作为进食器官，你我皆会溶解，为内部的核心发展提供可能，直白点，你会消失，我也会。”
　　“我会消失对吧？”沈智问道。
　　“对，凡是都有代价，那么再问一次，你愿意吗？”
　　沈智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
　　“写信吧，随便留点什么，不然，连世界都忘记了你，这样就太可怜了，起码留个温情的结局吧。”那声音说着，语调冰冷，却让沈智知道这是它关心人的方式，它们应该和人类的认知有很大的不同。
　　沈智拿出了一张纸，开始写来起来，但他刚拿起笔，却不知道从写起，只是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大字：“我喜欢你。”
　　他又看了会，换了张纸，写下了“我爱你。”
　　“然后呢？”
　　那纸倏的一下就烧了起来，金色的火焰包裹直到他成为了灰烬。
　　“开始了。”
　　意识之中，换换下坠，有一团金黄色闪着光的气团在身边围绕，它一边游动，一遍在身后留下痕迹，很快它就完全溶解了，原本透明的液体变了颜色，就像是灯光下的姜汁汽水，然后是自己，一层一层缓缓剥离，没有痛苦，只是困意袭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眼是那个发着光的核心，有点像是太阳。
　　结束了，他睁开了双眼，一切都显得似是而非了起来。
　　不是沈智，不是那个声音，是全新的个体，总要有个名字吧。
　　我是谁？
　　就叫林黓吧。
　　他看向窗外，觉得很不满。
　　要干活了，真不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