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29、第 29 章

　　金希澈从沈阳回来的时候，在中正在试穿新衣，笔挺的蓝呢料上缀着两排抛了光的铜扣，脖子边一大圈狐狸毛，更衬得眉目隽永。在中抬头看见希澈，愣了一下，立即笑着扑上去，
　　“哎呀，我当谁呢，吓我一跳。”

　　金希澈不应声，放下行李，挣开金在中，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金在中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指着地上的新家具没话找话说，
　　“洋人的镜子照出来就是好看吧，屋子里也亮堂了。”

　　金希澈仍不接茬儿，径直走到炕边，打开箱子，探头看了看，里面已经摆的满满当当，最上头是一套白色的西装，看得出是新作的，料子手工无疑是华祥庄货色，金希澈刚刚那股火气，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熄灭了，转过头冷眼看着金在中，
　　“还没入秋呢，就穿毛货，不怕生痱子？”

　　金在中咽了口唾沫，扭过身，对着镜子看了看，低声说，
　　“刚送来的，我就试试而已。你喜欢不，也做一身？”

　　金希澈气的笑了出来，斜靠在炕边，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盒天鹅香烟，点上，
　　“我们下九流烂戏子，穿不起华祥庄的大衣。这式样瞅着就新鲜，啧啧，也就穿在金家二少爷身上，才衬头儿。”

　　金在中心里有些恼，他本也是嘴上不肯让人的主儿，听金希澈讲话阴阳怪气，也就不客气的说，
　　“别家戏子不成，如意班当家花旦金老板总是可以的，这大衣算什么，一晚上银饼子就回来了。”
　　说完立即后悔，金希澈身在欢场，一半身不由己，一半自暴自弃，其实心里最鄙薄、最厌弃这些，金在中和他要好这么久，再清楚不过，这会儿口不择言，当真是一把盐巴抹在溃面上，钻心的疼。

　　不料金希澈竟没动怒，悠然吐出一个烟圈，
　　“说的也对，我打小便如此寡廉鲜耻，乃是生活所迫，二少爷肯委身于人，又是为啥？”

　　金在中正在解扣子，刚出伏的天气，穿着厚衣服，脑袋上早悟出一层白汗，被金希澈连讽刺带挖苦，金在中也觉得穿这衣服贼别扭，打算脱下来收好，却没料到金希澈蹦出这么一句，金在中觉得血一下涌到脸上，慌张中伸手一扯，亮闪闪的铜扣掉了一地。

　　金希澈仍不打算就此罢休，他的脾气一向如此，真杠上了，定要把对方剥皮挑筋，掏心挖肺，
　　“不过这种事，也是两厢情愿的，再说了，”金希澈敲敲樟木箱子，
　　“两三件衣服，几套被伙在宁仁堂少东家眼里，能值几个钱？怎么比得起温香软玉在怀，哼哼，姑子胡同那种销金窟里，也寻不到二少爷这般上等的货色。”

　　“扯你妈蛋！”金在中甩开大衣，眼睛瞪得通红，
　　“金家二房也是有生意的，我爹不在，生意给了大房做，我按月取利钱有什么不对？”
　　金希澈撇了他一眼，弯腰把墙角的被子拉散，
　　“你们没睡过？”

　　一句话堵的严严实实，金在中张着嘴，半个字说不出，小时候骗李秀满打郑允浩的撒谎劲儿，一点也使不出，金希澈熄了烟，吐了口烟沫，鄙夷的说，
　　“何必说的那么堂皇？现在谁还记得金家二房是做皮毛生意的？金家只有一个，就是宁仁堂的东家，郑允浩是来送利钱，还是来送……”

　　“哥！”金在中喘着粗气，好半天才说，
　　“即便如此不堪，哥也别讲出来，我不想听。”
　　“可你却做的出。”
　　“我……不为他这些钱。”
　　“哦，原来你是图他的人？”

　　金在中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大衣，在炕上展开，拍拍上面的灰，突然想起郑允浩那天送衣服来，招呼了一堆人，打扫的打扫，洗刷的洗刷，李东海把那面珐琅银扣边的落地镜小心翼翼的摆在桌旁，晌午的太阳正好照在上面，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阳光里布满了灰尘，他和郑允浩两人坐在炕边，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的收拾，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好像回到了从前。
　　郑允浩让人把不住的院子都锁了起来，只留下前厅、花厅和在中住的后院，李东海讨巧的说，
　　“东家，让老陈头把那些花花草草拾掇一下，要不看着怪荒凉的。”
　　郑允浩看他，金在中摇头，
　　“弄那些干啥，早晚还是个荒，这院子也不知还能住多久。”
　　郑允浩偷偷拉了他的手，轻声说，
　　“没事，我让老陈头每个月过来两趟就成，他今年带了个小徒弟，手脚也麻利，那边的盆栽都是他打理，小姨娘极喜欢。”

　　金在中低下头，心想，
　　“那里是大房，本就养着这些人侍候，这里不同。”
　　可看着郑允浩暖暖的眼睛，不知为何，出口的话却变成，
　　“你拿主意吧。”

　　金在中把大衣叠好，放进樟木箱子，金希澈等了一会儿，见他呆站着不动，便抬腿往外走，
　　金在中这才转过身，
　　“哥怎么一回来就走？”
　　金希澈不回头，
　　“我到隔壁收拾东西。”
　　金在中愣了，
　　“收拾东西干啥？戏班不才回来吗？”
　　“我搬回去住。”

　　金在中几步追了出来，拉住金希澈的手腕，
　　“搬回哪儿？”
　　金希澈挣开手，
　　“搬回自己家，你们小夫妻每日每夜的恩爱，我何必这么没颜色赖在这儿。”
　　金在中心里起急，伸手推了一把，
　　“够了！金希澈，你脑子让马粪糊住了？一回来就夹枪带棒，我做几身新衣裳而已，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金希澈看他，金在中有些心虚，
　　“就算是……郑允浩给我……，又怎么样？”
　　金希澈抱着肩膀笑起来，
　　“现在觉得恩爱吧？觉得这世上他就是你唯一能指望的人了吧？”
　　金在中不知该怎么答，金希澈突然拉下脸，
　　“你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谁被别人甩在沈阳城几个月，差点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谁他妈在人家成亲的日子，喝得烂醉如泥，哭的肝肠寸断？几身华祥庄的衣服，就把你哄得这么开心，金在中，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不值钱！”

　　金在中觉得脸上像被人闪了耳光，委屈又分辨不得，两眼红通通的看着金希澈，好像要哭出来一样，金希澈终于心软了，叹了口气说，
　　“人家现在娇妻美眷，富贵荣华都齐全了，你呢？你破落到要人家接济你才能过活。”
　　金希澈手指着一院子的花草，
　　“搞得这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人家想你了，过来温存一夜，你算什么东西？郑允浩的二房？郑允浩的姘头？”

　　金在中双手捂着嘴，慢慢蹲了下去，金希澈居高临下看着他，
　　“小九，哥最恨你不听人劝。现在你瞅着他亲，他早晚会再让你伤心的。你有多少日子，能这么为他挥霍？”

　　“自从郑允浩成亲，你就一蹶不振，花天酒地，胡嫖滥赌，外面都说你是浪荡子弟，生生把二房败了。可我怎么会看不透，你这么作践自己，不就是为了让他愧疚，让他心疼吗？”
　　金在中默默的摇头，眼泪顺着指缝落在地上。

　　宁仁堂一季要大盘点，北京、天津、西安三地的分号都会派人来送帐，郑允浩忙乎了一天，只觉得腰酸肩疼，本来打算到二房去找在中，新做的大衣给他送过去，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这几个月，抱在怀里觉得他重了些，不知是不是胖了，那大衣万一尺寸不对，要早送去改，眼看入秋就要凉了。
　　郑允浩盘算着，猜想金在中穿着蓝呢大衣，在镜子前高兴的样子，见自己去了，肯定亲亲热热叫一声，
　　“耗子！”
　　这样想着，竟然笑出声来。

　　自从那夜之后，郑允浩更是没了顾虑，加倍的对在中好，这些宠爱疼惜终于有了回报，渐渐在中脸上又能看见笑模样，时不时还会像从前一样用脚丫子蹬他
　　“你看你，笨死了！”
　　如果柜上没什么事，他每天中午都要去二房，顺便从谪仙楼叫些酒菜，两人在家里喝点小酒，说说闲话，酒劲上来，便揽着在中打个盹。
　　这不就是当初心心念念要过的日子吗？怎么突然间就峰回路转，近在眼前了呢？

　　郑允浩常在夜里醒来，转头看见全慧彬，那些幸福和温暖便一扫而光。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甚至不知道在中是不是真的原谅了他，在中偶尔还会偷空去仁义庄，带回来的除了一身烂帐，别无他物。郑允浩想尽办法从流水里扣下钱供他，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给他，可是在中稀罕吗？
　　有时想得烦乱，便起身砸东西，全慧彬从梦里惊醒，只能嘤嘤的哭。

　　“少东家，少东家，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郑允浩抬头，原来是北京分号的掌柜，
　　“怎么还不歇着？”
　　“呵呵，天还早，我想去家里看看老爷子。”
　　郑允浩点点头，
　　“按说也是应该的，可是老爷最近不太好，忌劳累忌过风，杨大夫特地嘱咐少见客。”
　　“这么严重？”
　　“嗯。如果熬过这个冬天，兴许就能缓过来，所以早交代了下去，什么人都不见，掌柜要海涵啊。”
　　掌柜的了然，
　　“原来这样，难怪我问老人，也都说许久没见老爷子了。”
　　郑允浩撑着站起身，
　　“是啊，这不，我也要回去侍候着。”
　　“恩，少东家这片孝心，唉，不枉老爷子这么器重你。”
　　郑允浩不置可否的笑笑，慢慢走出门，刚巧家里下人慌忙跑进来，
　　“少东家，老爷咳血了，小姨娘让您赶紧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