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渣余孽》雪夜骑驴过小桥

1、启子1

　　街角的繁华以三轮车和公交车的轮番叫嚣为背景，半盲半瞎的霓虹灯在恪守职责，照亮一方混沌净土。
　　L站在一个新开的教育机构门口，门里有个穿着小熊玩偶服的人递给他一张传单。
　　L没有接，他顺着墙壁跪坐在地上。
　　好像是喝多了，喝多的从来不认为自己喝多了，也不知道脸上的是酒水雨水还是泪水。
　　小熊没有走，也陪他坐了下来，扭头去看他——小熊在看他。
　　“有没有人爱我？”L冷不丁问他。
　　小熊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L冷笑。
　　“会有人爱我吗？”L问他。
　　小熊点点头，那张只能微笑的可爱脸好想再给这个陌路人加油打气一样。
　　L一阵狂笑，然后哭了，最后晃晃悠悠的消失在了这个小城小道的尽头。

　　“所以说，他这次又是年级第一？”五六个学生聚在一起议论。
　　正被议论着的人刚好从教学楼里出来，Z带着一副含蓄的眼镜，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双眼，挺高的，就这么逃似的不紧不慢的离开了学校。
　　Z从公交车上下来，穿过黑漆漆的小道，走进灰蒙蒙的小区，抬头望去，天空是由无数条电线织成的。
　　“你妈在王姨家打麻将，当我告诉你一声自己吃饭。”门房老汉拉开铁门，说了这么一句话，又重重关上门。
　　铁门剐蹭地面的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迫在这一片灰蒙蒙中打起精神。
　　Z独步于黑暗。
　　一把刀子突然盯上了他的脖子。
　　寒光一闪，在背光的角落里，有个躯体紧贴着他的身体，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话了。
　　“把钱都掏出来。”
　　Z顺从的从校服裤里拿出来仅有的132.5的练习册钱。
　　接钱的手很细腻，好像还在抖。
　　拿到钱的一瞬间，他立刻消失在了黑暗中。
　　Z没有去追，事实上他甚至没有转身，等了几分钟，确认那人已经逃之夭夭了，这才转身凝视黑暗。
　　黑暗里很黑。

　　第二周的同一天，Z又在同一个位置遇到了抢劫者。
　　还是一样的套路，他沙哑着嗓子说，“拿钱，不然杀了你。”
　　听声音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男人一样。
　　Z没钱了，衣兜里竟有一块便利贴，拿出来，塞到了他手中。
　　在交接的一瞬间，Z突然攫住他的手腕，一个漂亮的转身加扫堂腿，将意图不轨者拽出黑暗，制服在有光的地面上。
　　那人远没有Z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和老，黑漆漆的一双美眸，有点秀气，这些全部隐藏在算长的头发里，透过发丝，又惊又怕的看着Z。
　　不过这种惊怕只有一瞬，下一秒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甚至弯了眉眼，对着居高临下的Z笑。
　　笑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小帅哥。”L斟酌着开口，“放了我吧。”
　　Z捡起他的匕首。
　　“钱都花了，还不了你。”
　　Z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弯儿。
　　“肉偿行吗？”
　　L说完，那双眸中撒了碎星一样，盯着Z看。L清瘦秀气的模样，脖颈上暧昧的红痕，惯会勾魂摄魄的眼睛，都暴露了他赖以为生的生意。
　　应该是红水街上的，那里盛产表子，女的男的老的小的进口的出口的应有尽有。他们的同一特点是穷，然后野。
　　Z一时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他捏起他的下巴，拿手机对着那张白净的脸拍了一张照，然后放他走了
　　Z本无意伤人，更无勒索之意，只不过为了避免以后再受到勒索，拍下证据而已。
　　不成想，Z还会看到他，这次居然是在他的校园门口。
　　少年男女风一样席卷出校门外，只有欢声笑语徘徊在空气中，Z孑然独立，身边路过一群抱着篮球提着球鞋的男孩，还有一群有女朋友的男孩。一个人突然从他身后走来，默默的挽起他的手腕。
　　是L，居然也穿着这个学校的校服。
　　“你？”Z问了一半，就被L抢过去，“只是随便穿一下，我很早就不念了，算是你的师兄。”
　　他腆着一张笑脸，风一样拉着Z来到了路边的一家饮料店。
　　点了两杯桃子，递给了Z一杯。
　　Z接了。
　　“那个，照片就删了吧，我现在有五十，剩下的改天还你。”
　　一张皱巴巴的绿纸币被放在桌上，Z把照片删了，不过没拿钱，背起书包就走了。
　　“你今年多大？”
　　但是L还是一路跟着Z。
　　Z低着头，“十七。”
　　“哦。”L又问，“我比你大六岁呢。”
　　Z点了点头。
　　Z没有说任何话，除非L要问，直到L一路跟着他上车、下车、进小区、进单元门、进家。
　　到家门口的时候，L停住了，“我说，我能进去吗？”
　　Z看了一眼手表，“能。”
　　L就没客气。
　　房子很久、很小，但挺干净的，电视机在黑白和彩色之间徘徊，壁纸在掉与不掉之间徘徊，看上去大家都很纠结。
　　Z开始写作业，L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你不把头发撩起来，不热吗？”
　　Z摇了摇头，头埋得更深了。
　　墙上挂着一副全家福，男人的脸被烟头烫掉了，女人烫着波浪，拍照的时候样子还年轻，好漂亮好风流，小孩儿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站在中间。
　　“你爸怎么了？”
　　“跑了，有时候回来要钱。”
　　L打了个响指，“真惨，好在我爸死了。”
　　Z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那你妈呢？”
　　“打麻将，不回家。”
　　“真可怜，留守儿童。”
　　Z没有开口，外面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L伸懒腰，“天黑了，我要上班去了，我下班很晚，明天就可以还你全部钱了。”
　　L走出门外，走进雨中。

　　夜晚的风静悄悄的，妈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还有烟味，翻箱倒柜了一阵，拿了五百块钱，又走了，关上门之前，扭过头来对Z说，“王姨她男人要上门要债，你千万别给。”
　　夜晚的风静悄悄的，雨越下越大，Z合上了课本，打着把伞走出门外。
　　走啊走啊走，走到了最繁华的红水街上，播放着流行歌曲的摩托车带着小妹，在街道上流窜，五颜六色的头发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交相呼应，呕吐物的气息摄人心肺。
　　他看见了L，和一个老男人纠缠。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L舔着一张谄媚的脸，那男人像甩开死狗一样，赏了他一个巴掌。
　　Z眼里那男人面目可憎，打人的动作甚至有些像Z的父亲。
　　Z走过去，和男人打了起来。
　　两败俱伤，头破血流。男人臭骂几句，跑了。
　　Z离开的时候打着伞，受惊不小的L被罩在伞下，Z的嘴角还在滴血，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脸在血的映衬下越发白。
　　“你来这里是为了和他打架？你认识他？”
　　Z摇了摇头。
　　“那你…”L斟酌开口，“是来找我的？”
　　Z没有任何表示，“他欺负你，你不喜欢他，对吗？”
　　“你说那个男人？”L笑了，“但他给我钱啊。”
　　Z也笑了，第一次在L面前笑，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L拉着他去了药店，买了酒精和创口贴，房檐下，二人并排坐着，雨点渐渐小了。
　　“抬起头来。”L道。
　　Z顺从的抬起头来，L小心翼翼的清理他的伤口，在Z高挺的鼻梁上贴了一块创口贴。
　　他第一次把Z的头发撩起来，摘下Z破碎的眼镜，让Z的容貌得以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双眼睛纤长，眼尾微微向下，但不显的颓然，剑眉朗目，飒爽英姿，只是神态太过静漠，仿佛永远在人世之外洞察着万物一样。
　　他与L一瞬间对视，又躲闪似的避开他的目光。
　　“你长得真好看。”L会心道，“平时有不少女生追吧？”
　　“没有。”
　　“你可要当心了，万一哪天你妈打麻将没钱，可能就把你送到红水街了。”
　　天空已经开始放亮，远处笼罩在楼群上方的是一片一群淡紫色的云，千万束朝阳似火从缝隙中穿过，有一束不偏不倚的打在二人身上。
　　Z背对着阳光的侧影像是天外谪仙一样脱离尘世又不容侵犯。

　　L总是跟着Z。
　　Z没有提出异议，他要是吃饭，L碰巧跟着，就有L的一份，他要是在图书馆看书，不管L愿不愿意，他总在他面前放一本《现代金融商业基础理论百科全书》。
　　他看书，L打瞌睡，他看完了，照例离开，L有次睡过头了，醒来的时候Z已经不在了，有点着急，在图书馆里来回转着找他。
　　Z的步伐停下。
　　L最后找到了他，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甩开我了。”
　　Z推开他突然拉住自己的手，和他并肩而行。
　　Z很少见的没有埋头走路，而是慢L一步，好像在观察着L的神色。
　　他极少透露出这样在意旁人动向的模样。
　　L没有注意。
　　照例走到红水街边，二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再见？”
　　“嗯。”
　　L走进灯红酒绿之中，Z穿过几条街区，回到了家。
　　家门内声音嘈杂，男人和女人在争吵，在打架，摔桌子扔板凳之声不绝于耳。
　　Z骨节分明的手指停留在贴着福字的家门上，凝神听了一刻，转身离开了。
　　L在工作的地方见到Z真的是惊奇的很。
　　Z和往常看不出什么两样，L感觉无处安放这样一个穿着校服的小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
　　前台的老妈走过来，冲着L打了个响指，“可以的啊小黎，勾上个这么年轻的。”
　　“呸。”L啐了她一口。
　　老妈嘿嘿嘿的笑，“你吐哪个？人家可是付了你的钱，你不伺候好了，我还怕人家找我兴师问罪哩。”
　　“什么？”L没听清。
　　Z来这红男绿女的地方呆不下去了，被烟熏的连连打喷嚏，走出门外，又想起来什么了，走回来拽着L，一起走出门外。
　　“你疯了吧？”L甩开他的手，“你真的给了她五百？”
　　Z点了点头。
　　“你就是真的想睡我开口就可以了，怎么就给她那么多。”
　　Z站在原地。
　　“你能有几个钱啊？最近大米白面都在涨价。”L揉了揉太阳穴，“总不能没钱之后也学我到处抢学生吧？”
　　Z不说话，往前走了。
　　L叹了口气，边数落边跟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L跟着Z穿过了大街小巷，Z逛超市，他也跟着，反正被Z包了半天，Z要干什么L都要奉陪，再说即使没包，L也很乐意奉陪。
　　“白菜怎么也涨了？”L一边摇头一边帮他挑着苹果，顺手夺下Z手中一个发青的，“这个太青了，没熟，不好吃。”
　　然后又去割肉，总之是L独当一面，挑挑拣拣，Z在他身后沉闷的推着购物车。
　　“你还是太年轻，不会过日子，什么时候被生活虐待了一轮之后，就学会了。”二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街上。
　　Z没有出声。
　　正如Z所料，家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喷溅的鲜血、女人的发丝、男人的烟头，一把沾血的菜刀被扔在沙发上。
　　“你爸妈可真够狠的，他们人呢？”
　　“应该在外面，不会回来了。”

　　Z把家里收拾干净，去做饭，L要帮忙，被Z推到沙发上，只能老老实实的看电视。
　　窗外归来的候鸟鸣叫，参杂着自行车铃声和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阳光昏昏沉沉的下坠，电视机里播放着晚间新闻，洋溢着笑容的各色脸庞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L打开窗户，趁Z不曾在身边，抽了一支烟。
　　斜斜的光打在他身上，投出一片美丽的侧影。
　　厨房里点燃煤气的声音替代了案板上的咚咚声，L突然开口。
　　“你以后想要干什么？”
　　Z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
　　饭端上桌子，三菜一汤，干净利落。
　　二人不动声色地吃饭，直到Z突然开口，“我不知道。”
　　“但，无论去哪里，能带上我吗？”
　　“能。”
　　L笑了，是那种不参杂谄媚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挺灿烂的，不难看出他体内还有个被封印了的少年。
　　“我想挣钱，挣好多钱，这样就不用天天受这种罪了。”L做了个鬼脸，“到时候我会碰见一个学生就送他132.5块钱，来偿还自己的罪孽。”
　　Z少见的笑了，“你长得那么好看，可以去当明星了。”
　　“我吗？”L嬉笑的表情收住了，不由得一怔，他听过许多人夸他好看，压在他身上夸，抱他抱在怀里夸，但没有人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夸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