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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年后的信使(9) ...

  •   英谷莉特在第二天的黎明追上了帝弥托利一行,那时他们刚刚拔营,布雷达德的旗帜才被展开,被风吹着飘扬。在日出中,旗子的顶端反射出光芒。——这正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场景。虽然梦想实现时往往和幻想中的有点差距……但那也无所谓了。

      而帝弥托利正站在那旗子之下。在晨日的寒风中,他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金色的头发被吹起。

      他抬起头来,因为看到坐在天马上、俯冲下来的英谷莉特而微微吃惊。这大概是自从他出现后,英谷莉特第一次看到他除了冷淡与愤怒之外的表情。但很快,这吃惊就被新一层的冷漠所覆盖。帝弥托利转过身去,无视英谷莉特的到来,继续前进。

      “英谷莉特……”倒是梅尔塞德斯不由得讶然道。

      “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英谷莉特笑着道,接着她又看向帝弥托利的背影,说道,“殿下,请允许我,您的骑士、您的朋友,英谷莉特-布兰多尔-贾拉提雅继续追随您。”

      帝弥托利没有回复。但是这已经不会再让英谷莉特感到迷茫和动摇了。她笑着对梅尔塞德斯点了点头。又与吉尔伯特打了个招呼。然后再次上了飞马,随着队伍一起前行。

      他们一路小心而行、迅速行军,在并未与同盟军爆发冲突的情况下,在孤月节底,已经来到了离密尔丁大桥距离不过半日的一处无人山谷里,因为古罗斯塔尔正在与里刚家交战,加之此处又是靠近边境之地,故没有人守卫——帝弥托利在流浪期间,已经对各国的地理变得了解,一路能够没有遇到阻碍,也多亏了他的指挥。而在山谷之中,他们又接到了另一个消息:有另一伙人已经捷足先登,早半日地向着密尔丁大桥方向攻去了。以描述来看,他们的身份不难猜测——是新生军。

      “我可以和殿下谈谈吗?”

      英谷莉特说。

      “……”

      今天帝弥托利仍然是背过身地站在营地的高处。他拒绝着和任何人的视线交流,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有时不知道在与什么自言自语。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教堂的天穹中常常会降下的光。每当这个时候,英谷莉特就会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试图与他说话的时候。

      “我来这里之前,在整装的时候,有和罗德利古大人与边境伯爵大人告别。”英谷莉特说,“……你没有和他们见面呢。”

      “没有必要。”

      “嗯。我明白。”英谷莉特点头,“我去的时候罗德利古大人还在昏睡中,我不敢打扰,只知道他在早前就下了伏拉鲁达利乌斯家的公爵骑士团都听你指挥的命令,那是我们现在最强的战力……但是,不是全部骑士,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边境伯爵倒是醒着,他问我是不是做好了准备,我点头后,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我有问他,现在是不是到了伯爵大人说的……合适的时机,召唤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回来的契机。边境伯爵看了我片刻……他说,这取决于殿下您的想法。在您没有命令前……不,由于长距离的通讯或许被人篡改,总之,他会一直维持着对他们的情报封锁。”

      “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英谷莉特说,“只是我想,殿下那么想要去向帝国复仇,或许也有想过吧,找更多帮手的事情。现在的确是个好机会,如果您要做什么,我愿意为您执行。只是这样。”

      帝弥托利没有答话,只有慢慢移动的白云制造了一点转瞬即逝的阴影。他沉默着,英谷莉特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在傍晚的时候,英谷莉特被叫到了帝弥托利跟前——这并不让她太过意外,因为刚刚传来了新生军大胜帝国军,密尔丁大桥的守将菲尔迪南特被杀的消息——她得到了一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严实的红色封蜡。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打开它。”帝弥托利说,“然后把这封信送给希尔凡和菲力克斯。”

      英谷莉特将信收到衣襟之中,看向帝弥托利:“那我现在出发?”

      “不要现身于新生军的身前,也包括那两个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不论如何,殿下活着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也要考虑到他们不会回来的可能性。”

      两个人都以公事公办、不带什么特殊感情的话语完成了交流。然后英谷莉特在黄昏时骑上了天马——啊,这次是完全被染黄的天空了呢——她仰望天际,如此想,那真是充满希望的颜色。然后在逐渐降临的夜色的掩护下,不费太多力气,找到了新生军正在歌舞宴会的营地。虽然没有能实际参与,但从天空看下去,也能感受到空气的热忱与快乐。

      她降落在附近的一片森林之中。让飞马在一旁待着后。她小心地迈着步子向前走去。她的心情称得上某种意义的“轻快”——交给她,就万无一失了。万无一失,绝对不会让他们看到任何消息。她或许读懂了边境伯爵最后看向她时候的目光(但是也许是神经大条的她搞错了),也或许明白了罗德利古大人的意思(但也许只是这位大人没来得及下另一个命令就重伤昏睡了),这些也统统不重要。

      ……就只是,她身为自己,不想要让他们收到这封信。

      现在的王国军,现在的新生军——其中一个是迈向希望,另一个是迈向绝望。

      自己会是殿下最忠诚的伙伴。但是她希望这些都和别人无关。

      ……即便如此,也再远远看一眼吧。毕竟如果这个时间点就回去了,殿下也会起疑的。

      “——所以就是我们在前面卖命,他们那帮人都安安全全地呆在领地……嘛,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好啦。”

      英谷莉特停在了树林的出口,黑暗之中。从前方传来香喷喷的气味,就像是油汁融化在空气里一样。是在烤肉吧。刚才在天上看到的没错。

      “……如果要那样的话,就必须在下节……大树节底推进过古隆达兹平原,这样梅利赛乌斯要塞就会暴露,帝国为了保证帝都的安全,就会全面收缩战线来守卫要塞,公国的威胁就自然解开了。”

      英谷莉特不由得轻轻露出了笑容,耸了耸肩。

      “哦,那接下来是不是要在竖琴节打掉要塞,花冠节打掉帝都?真不错。要是真的这么顺利,那就把那封生日贺信在那一天从帝都寄给她,一定是不错的纪念。”

      生日贺信?希尔凡给自己写了信吗?哦,说来的确,如果写了,因为那个情报封锁,自己也不会知道吧。

      “……所以你到底写了什么一定要让她知道?情报都已经过时了。”

      就像是替自己提问一样,菲力克斯问道。

      “但是心意不会过时哦?菲力克斯,你就是因为老是这么思想刻板,女孩子们才——”

      没有等希尔凡的话语落地,一阵风吹来,将旁边低矮的灌木丛的树杈一下子吹到了英谷莉特的盔甲上,多少发出了一点剐蹭声。希尔凡的话语截然而止,目光灼灼地转过头来,菲力克斯也猛然转身看向这边。

      “……!”

      英谷莉特一动都不敢动。但是,此刻,他们对上了视线。或者说,是单方面地,英谷莉特单方面地看到了对方。

      ——这就是骑士……这就是人类。追随自己的意志,做身为“一个人”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语,是用这个视线说出口的吗?

      我这样做……没有错,对吧。

      片刻后,希尔凡和菲力克斯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调整了座位的位置,又开始了聊天。

      “天天打仗可真糟糕,等打完了我俩可别变成两个精神病患。”

      “……所以,你在哪里惹到英谷莉特了?公国那次舞会上?”

      英谷莉特立刻回想了一下:至少那次,希尔凡没有惹到自己吧?

      “为什么这么说?”

      这回是希尔凡替自己发问了。

      “听起来,你试图给英谷莉特写一些……怎么说,花言巧语?”

      “哦,就不能是某天我突然发觉她从我们的小骑士变成了个大美人,试图追求她吗?”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英谷莉特觉得现在自己应该冲出去把他揍到再也别去什么古隆达兹。

      “……”菲力克斯显然和自己有同感, “看起来,你和菲尔迪南特过招的时候,真的被他的部下以魔法打中了脑袋。需不需要我让玛奴艾拉老师来看看你?”

      希尔凡夸张地做出了仿佛要晕倒的姿态,笑道:“请务必——务必等到她酒醒了之后。”

      这回就连菲力克斯也不由得轻轻笑了笑。在烤肉的火苗下,肉串们挂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肉汁,滴答滴答,就像是一直不停在走着的时钟一样,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很快,两个人就因为集合的时间到了,而离开了烤肉架。还剩下两根没有吃完的肉串,也就那么放在原地了。

      英谷莉特一直等到他们全都离开。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

      她从森林里缓缓走出,坐在了刚才二人坐着的石头凳上。她拿起了肉串,吃了一点。

      已经凉透了,但是很美味。英谷莉特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也想起刚才二人的笑容,吃肉果然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

      ——愿我们能一直保持属于人、属于我们自己的笑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无论何时,都做一位真正的骑士。

      她如此许愿,向着肉串之神,如果它存在的话。

      当最后两串也只剩下竹签时,英谷莉特骑上了天马,往营地回去。看起来新生军能赢,从他们此刻的余裕,从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后来讨论到的库罗德的各种计划。如果他们能赢,那自己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尽力拖慢王国军的脚步就好。如果真的能按照菲力克斯想的那么顺利,每节都能顺利推进,那么只要新生军每打下一个地方,他们就跟上去,最后在攻打帝都时再一起打——就算不和新生军合作,也没必要在攻打帝都前浪费自己的兵力——这点殿下应该可以认可吧?就算不认可,自己也要想点办法……借着这次送信是否能制造点什么,让王国军不那么激进呢,比如说,先等待二人的回复?反正不论多久他们也不会回复没有送出的信。

      哇,这可真不是自己擅长的部分。

      英谷莉特搜肠刮肚,也几乎很难想到人生中有什么时候用上了“掩饰”这种技能。大部分时候,哪怕是小时候玩“骑士与国王”的游戏抽中“坏人”的时候,那种感觉和“掩饰”也是不同的,因为那是所有人乐在其中的游戏,“出演”这件事是不带着心理负担、也不用担心失败的,适当的浮夸、偶尔错误的演出,都是游戏中难得的乐趣。

      ……说到游戏,英谷莉特突然想起来另一个游戏,那是名为“信使”的、他们也常常玩的游戏。伪装成侍从,在“大人的监视”下,传递彼此的信息。玩那个的时候,她总是各种失败,有时候还没有走进门就会被门口的侍从问道:“这不是英谷莉特小姐吗?您有什么吩咐?”

      她问他们怎么认出来自己的,他们总会说神态、动作或者“看起来就好像是您”。细究起来她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扮演其他人的天赋……

      还记得某次,因为恰好快到古廉的生日,非常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她自告奋勇的要去做“信使”,因为百分百失败的“战绩”而遭到反对。

      “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对殿下和菲力克斯说的。

      “我要去!”这是对最擅长这件事的希尔凡说的。

      “我倒是无所谓啦。”希尔凡将手背过身,笑嘻嘻地道,“只是个游戏而已。失败又不会怎样,不是么。”

      “会被父亲说\'想不到英谷莉特也会参与这种游戏\'的吧。”菲力克斯说。

      “……你说什么?”英谷莉特立刻气鼓鼓的看回去。

      “只不过是把最糟糕的情况先告诉你。”菲力克斯转过身,拿起一把木剑,对着身后的木偶人砍了过去。

      “唔……”虽然并不开心,但英谷莉特想也并不想在罗德利古大人面前丢脸,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猛然看向希尔凡,“那你教我。”

      “教什么?”

      “怎么像你一样,演得那么好的?总有什么秘诀的吗?我要知道。”

      “……这个、呢……”希尔凡难得闭上了他最擅长花言巧语的嘴,反而沉默了片刻。

      “怎么,这是你的什么秘密吗?”

      “不不。”希尔凡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怎么能用语言让你抓住那种感觉。对你来说应该有点难吧。毕竟这可是要交换非常重要的东西才能学会的技能。学不会的话反而会比较幸福哦?”

      “你不说的话怎么知道我学不会。”

      “……真固执啊。”希尔凡叹了口气,“那,如果要我说,那个感觉就是……在自己的心里再创造一个自己,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自己,那种感觉吧。把自己就当成那个侍从,从心底这么相信着,不停地对自己暗示,接下来即使不去故意演绎什么,也会让人看不出来的。”

      英谷莉特认真地想了想,但最终还是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有幻想过成为别的什么人吗?比方说,变成某国公主,或者变成其他人……比如说,一个没有纹章的普通人,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之类的那种幻想。”

      “没有过……我不是很想成为别人。”英谷莉特摇头,“……一定要说的话,我想成为古廉那样的人。幻想过将来要成为骑士!”

      “嗯。那么你幻想成为骑士,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英谷莉特鼓起嘴,“不要绕圈子啦!”

      “好吧、好吧……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大概不能吧……”希尔凡自言自语了什么,然后把英谷莉特拉近了一点,“呐,英谷莉特,听好了。接下来的内容,就算不理解也没有关系。……我的经验来说呢,抛弃自己是很困难的。无论是多么痛苦、多么想要逃避……那都是很困难的。强行那么做的话,估计最后会发疯吧。总之,幻想出的那个自己,是无法取代真正的自己的。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请不要想着真正的自己不存在了,而是,在那之外,你又活了另一个人生,就像创造了一个你的好朋友一样。你和那个好朋友一起使用这个身体,并不是你自己就是对方,而仅仅是,让对方暂时出马,把真正的自己遮挡在不想要面对的东西之外。……就好像是同时有好几个自己,那种感觉吧。”

      这段叙述显然让英谷莉特露出了更加不能理解的表情。不过她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懂,但是试试看吧。”

      “加油哦?”希尔凡笑着说,那种散漫的态度,显然并不相信她会真的明白。

      “那个……”英谷莉特在转过身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走到了希尔凡身前,“那么,和我相处的,是你自己,还是你的好朋友呢?”

      “……”这个问题让希尔凡愣住了片刻,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

      “这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吗?”

      “哈哈,不,不。我只是觉得会直接这么问的人,实在是……嘛,算了,这才是英谷莉特啦。但是,我可以先问问,这个答案……对你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你用你的好朋友来应付我,大概我会有点生气,揍你一顿?”

      “那么,”希尔凡笑着说,“难得有我可以不挨你教训的一次了。”

      英谷莉特不记得后来自己是否成功了,也许又被抓住了一次。那都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记忆了……就只是在此刻,有这样的片段涌入脑海——她有些开玩笑般地想,以前能随意和希尔凡见面的时候,可未必有她现在这样,一天里想起他那么多次。但是,的确,要是立场反过来,他是这个失败的信使,要骗过殿下应该绝对不是问题吧。

      ——想象出自己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已经交出了信,会怎么做呢?

      开心?忐忑?不满?……这还真的很难想象。

      在英谷莉特还在苦思冥想着应付接下来的场面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帝弥托利的帐篷前,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打开帘子时,里面就已经传出了冷淡的声音:“进来吧。”

      英谷莉特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帝弥托利正背对她站着,目光像是看向空气中不存在的什么。果然开口欺骗他还是很困难,英谷莉特感到嘴都快被缝上了,她支支吾吾了片刻,想着还是用别的话题来岔开一下。但在她绞尽脑汁在想出一个话题前,帝弥托利就转过身来。

      他今天看起来比平时脸色更苍白,就像是受了伤、放了血一般。他似乎对着虚空中的什么,说了一句轻声的“对不起”——英谷莉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对了,但帝弥托利的眼前似乎总是有那些亡灵存在——然后才让散碎的目光聚焦向英谷莉特。

      “明日进攻密尔丁大桥。”帝弥托利如同往日一样下了命令,不可否决的命令。

      英谷莉特几乎是脱口而出了反对:“但是我们需要等待回复……”

      “英谷莉特。”

      帝弥托利叫了她的名字,这让英谷莉特停下了话语。

      “我一直很想知道——在你看来,我为什么要复仇,绝不停息?”

      英谷莉特没有想到被突然这么问,事实上她也确实并不彻底明白。她看到了帝弥托利的恨意,她也恨着帝国,但她能感到自己愤怒的热度与殿下有差。她顿了顿,才道:“为了……报复展开不义之战争、夺走您王位的恶人,为了祭奠王国的人民流下的鲜血,为了结束战争。”

      “真是过于正义的说法。”帝弥托利又问,“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要向父亲母亲与古廉谢罪呢?”

      “我认为他们不会怪罪您。”英谷莉特说,“五年前,王国陷落,王族倾颓……这不是殿下想要的,也不是殿下能阻止的……”

      帝弥托利闭上眼睛,他似乎笑了笑,自嘲般的,他沉默了片刻后,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扮演一位骑士,这个游戏玩得很开心吧?”

      “……!”

      英谷莉特认为帝弥托利已经知道了一切,她的欺骗与隐瞒,她想要开口,但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别过目光。而帝弥托利已经说了下去。

      “那么,你的游戏结束了。”帝弥托利说,这次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再也没有之前那种过激的话语,但是他的语言却比那次更加锋利,“你上次过来与我说想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但是,事实上,古廉那家伙,从来没有一次,认为你能成为和他一样的骑士。”

      英谷莉特想起上次她半路就跑了的对话。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我确实是……但是,这和他没有关系!请不要再——”

      “你和他订婚了,以后会成为公爵夫人。所谓一起成为骑士什么的,都是他哄你玩的谎言而已。而你甚至连到底是谁害了他都不知道,一直自以为是、自我满足。呵,事实上,古廉现在都在控诉你的愚蠢和大言不惭——说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你非常可悲,英谷莉特。”

      这段话超出了英谷莉特的想象。

      ——连谁害了他都不知道?

      但是帝弥托利的双眼中,却有着英谷莉特无法错认的认真。

      “什么意思?”英谷莉特说,“是达斯卡人!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英谷莉特这么说着,但她内心却像是海中的船般不安地晃动:某种直觉。她一下子回忆起帝弥托利这段日子和她数次谈论古廉的神情——

      “每个人……吗?……你很讨厌杜笃吧?”帝弥托利说,“没意识到吗,英谷莉特。我作为达斯卡事件的第一目击者,从来都无比信任他。就连希尔凡那家伙和他关系也很好。恰恰相反,许多人都知道达斯卡人不是主谋。我目击到的凶手不是达斯卡人。归根结底,达斯卡也没有动机与实力造成那样大的事件。只有你还在愚蠢地为每次处刑与歧视拍手叫好。其实我很多次想要和你说,只是……不过算了,现在让你知道也不算晚——”

      “………”

      “杀了古廉的是帝国人,是艾黛尔贾特。我已经有了无可辩驳的证据。你该为了你对杜笃的所言所行而谢罪——古廉也会为你感到羞耻。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骑士。更不配出现在战场上。”帝弥托利用低沉的声音说,“从一开始就背叛了古廉,自顾的忘记他的痛苦,不再渴望复仇的你,没资格劝我不前进——滚吧。”

      “………”

      就像是在烛光下摇曳的暗影。

      明明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大声地说“骗人!”的。但是帝弥托利没有骗自己,英谷莉特能看出来。帝弥托利……和自己一样也永远是信使游戏的输家。

      所以取而代之的是,在这一刻,墙壁、窗户、窗外的天空,家具与人们,全都被染上了黑色。而这些黑色暗面之中,他的影子在摇摇晃晃。

      英谷莉特试图认真思考帝弥托利说的话语:杀害古廉的不是达斯卡人,而是帝国人?是皇帝?但是她的脑子却一团乱麻。这怎么可能?因为——

      ——因为被告知“达斯卡是仇人,而他们都被处决了”,而将愤怒的感情稀释了。有报仇,一个仇人都没有放过,把他们的首领都砍下来挂在了王都好几天……他一定能安心地离开,前往女神的怀抱了……

      ——因为时间慢慢流逝,悲伤的感情也逐渐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至少这世界上还有她重要的亲人与朋友们,他们总是不断用各种方法试着让她笑出来……

      ——因为……最后,还剩下“迷茫”……这份感情,不论多久,都像是尖刺一样贯穿英谷莉特的心。

      ——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做出的决定是这样的:她不要放弃过去,就算所有人都不在那里,她也会一直、一直驻守在那里。她仍然“要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

      ——因为她已经不要迷茫了。答案很简单。她要成为一名骑士。无论谁说什么。

      ——因为她明白了,古廉是遵从自己的心而死的。或许,就像是信里所说的。那就是身为骑士……身为人,应有的姿态。

      那个她这九年来,一步一步地开创新的道路,挺直背脊、微笑着活下去的第一步。那个让她能慢慢消除悲伤,让她能开始迷茫自己未来该如何活下去,让她开始欢笑和寻找前方的那个的“前提”……

      是骗人的吗?

      那些让她感到“他一定已经感到满足,去往宁静的地方休息”的一切……如果不是真的。

      如果他直到现在……都在那片遥远的西方的半岛平原上孤独地痛苦着……

      或者并不是在那片平原上。就在这里。

      在视线的死角。在听不见声音的虚空。在转过头去就看不到的地方。英谷莉特感觉自己被谁沉默无言地看着。也许也并不是什么人。是一滩因为战争而变得零碎的黑泥。就像是这个帐篷中白日的黑暗。她以前看不到。但是,看到的话,就能感到那无言的申诉。

      帝弥托利看到的。

      ——古廉为你感到羞耻。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骑士。更不配出现在战场上。

      “……………………”

      就像是在烛光下摇曳的暗影。在这一刻,时间倒退,点亮了九年前房间的烛光。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有人在敲着她的门。

      “英谷莉特!英谷莉特!”

      不要让我出去。安静一点。让我想一想……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应该怎么活下去。

      夺走自己重要东西的人们还在幸福地活着。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开开心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明明……明明若是如此,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完全不同!自己应该拼命地找出凶手然后复仇才对。这样之后,才会去谈论未来,去想要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实现理想,或者什么——

      帝弥托利做的是对的事情。一直想要劝阻他的自己做的才是错的事情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自己是从哪里搞错的?

      “——达斯卡惨剧真的不是达斯卡人干的吗?”

      “达斯卡?”在帐篷外的梅尔塞德斯为获得了英谷莉特回音而多少感到高兴,明明是拟定了在夜里趁着夜色快速通过密尔丁大桥,但英谷莉特却从晨会开始就一直没有出现,早饭与午饭也没有吃……梅尔塞德斯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呢,英谷莉特?”

      “你们都确定达斯卡人是清白的?”英谷莉特再次问道。

      “唔……”梅尔塞德斯并不了解那段历史,她试着拼凑自己的关于达斯卡少许的记忆,然后说道,“也许吧……仔细想想,以前的杜笃是那么一个温柔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也许达斯卡人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你看,帝弥托利不是很信赖他吗?我、亚修、雅妮特也多得他在厨艺上的照顾。啊,还有次我去做点心,还看见希尔凡在和杜笃学做菜,两个人意气相投、相谈甚欢的样子……很难得看到希尔凡和不是你们几个也不是女生的人亲近呢。所以,至少,我想,有些达斯卡人是清白的。”

      “……没有过……”

      “……?”

      “没有一次,和我说过。没有一次,和我说过,达斯卡人确实是无辜的、他认为达斯卡人是清白的?归根结底……‘古廉的仇已经报了’,那不是他自己说的吗……?”英谷莉特低声说,“如果不是那样……我……我一直以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梅尔塞德斯问。

      “我……”英谷莉特顿了顿,片刻后,却只是传来轻轻的吸气声,这让梅尔塞德斯以为她是不是哭了,但是在下一句话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哭腔,“……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军帐外的梅尔塞德斯将声音放得更温柔了:“没关系。我知道的。不是每一种痛苦都是能表达出来的。但是,如果很痛苦的话,可以试着和我说说看?就算只是片段也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英谷莉特沉默了许久。接着,她用梅尔塞德斯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呢,曾经为错误的屠杀呐喊,把善良的人们斥责为没血没泪的野兽,也因此错待了同伴,还因此,傲慢地以为仇人都被灭族了,没心没肺地过着开心的日子,明明重要的人在地下都没有瞑目!……我……应该为此谢罪的人们却都死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但是,这样的我……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

      梅尔塞德斯试图从英谷莉特的话语中找到对方痛苦的来源,她并不知道英谷莉特想要陈述的事情,但大体能理解是和达斯卡有关。那么,英谷莉特和达斯卡有什么关系吗?梅尔塞德斯又等待了一刻钟后,终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离开了英谷莉特帐篷,去向吉尔伯特汇报。

      “状况怎么样了?”吉尔伯特问道。

      “不肯从帐篷里走出来,也不让我进去。连她的天马的日常照料都完全不管了,马厩刚才可有一番乱子……”梅尔塞德斯担忧地道,“难以想象,英谷莉特会是那种把自己关在房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帝弥托利和她说了什么吗……”

      “我记得贾拉提雅的大小姐……曾经是……”吉尔伯特沉默不语了片刻,摇了摇头,“殿下说随她去,放着不管就行了。”

      密尔丁大桥之行不算顺利,新生军对身份不明的军队不允放行,而帝弥托利却态度强硬。就在梅尔塞德斯以为一场硬仗不可避免时,一件令人极度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甚至这让梅尔塞德斯想到了“神谕”二字,毕竟英谷莉特突然变得不正常还在念叨达斯卡——而他们中真正的达斯卡人,在今日,从死亡的传言中复活了。

      杜笃的归来时带来了一个新情报——同盟边境另一座防卫更疏忽的大桥。他们终究是没有与新生军爆发冲突。不论如何,这个事实还是让梅尔塞德斯松了口气。事实上,梅尔塞德斯并不认为帝弥托利是因为情报而从密尔丁撤退,更像是……当他决定要孤注一掷抛开一切做某件事时,突然被杜笃的出现而钳制住了那份狂热。

      那份——将所有人都卷进去的狂热。

      而杜笃的消息,在黎明之前都尚未传进英谷莉特的耳中。事实上,前一夜没有睡的她已经撑不住,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境与现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仍然在是黑色的屋子里,被难过与迷茫与愤怒包围。这是她在古廉去世后经常会做的梦,在梦里,她就被困在这个房间中,被上了层层铁链锁的大门,根本无法打开。

      但是,这回和九年前并不相同。不论等了多久,暗影与寂寞,自责与仇恨,种种痛苦的感觉都没有消失。明明那些是,过一阵子就会自己消失的东西——

      不是的。英谷莉特在此刻意识到了。并非如此。

      那个时候,她是被谁拯救了。……从,原本要在九年前开始直到现在都不会结束的痛苦中,拯救了自己。

      因为那并不是一件……并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是非常日常的、就像是每天的玩笑一般被完成的事情。所以就像是他的存在本身一样,被她视为了理所当然。

      她被敲响了门。她被一场闹剧引出了房门。在那之后,她被告知了一些真实发生的屠杀与另一些虚假的信条。因为那个时候他非常、非常的认真,所以真的相信了他说的话。……不,那时候他也没有说谎,只是默认了,不仅是那时候,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当自己说达斯卡人的坏话的时候,当自己排挤杜笃的时候,他明明都在旁边,但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英谷莉特一点都不想要被欺骗。尤其会不爽于被他骗,一直都致力于让他再也不说那些浮夸的花言巧语。糊弄的是古廉的事情的话,就绝对更加不可原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至少这次,现在浮现在英谷莉特心中的情感,并不是那样。反而像是,在一壶开水中加入冰块那样难以描述的情感,浮上心头。

      因为她“不知道”,她才有了在九年间所建立的一切。那其中的快乐、汗水与艰辛,那踏出的每一步,那憧憬着未来的理想……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真实的话,又会走向什么样的道路呢?如果她开始怀疑某些人、如果她要学会与仇恨相处,学会忍耐与发泄,她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是另一个帝弥托利或者另一个菲力克斯?“我想要成为和古廉一样的人”,那时候还能怀着笑容、纯粹带着憧憬地这么说吗?

      她无法否认这样的九年所建构的自己。九年里,她从一个人的未婚妻,变成了一位理想中的骑士。她从弱小变得强大,能够抬头挺胸,坚持自己想要走的道路,而不再迷茫。

      ——无法确认最初那么说是因为什么,也许只是想要把自己拉出房间而已。但那之后,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再也无法说出口。

      ……而现在,她自己也看到了。真正的真实。

      ……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向她伸出手了。

      不过,那也已经没关系了。

      已经过了九年,她也不再是那个时候的孩子了,越过生死的战斗,她已经成长为了更强的人。她已经能面对那个时候无法面对的事情了吧?

      在一片黑暗的房间中,英谷莉特站起身,看向出口的木门。这个木门十分巨大,有两个人高。要仰头才能看得到。上面有无数的铁链,死死的扣着。

      “唔……我连真正的木门都踢开过。何况是梦里的。”

      不知何时,英谷莉特的手上出现了武器。她认真地摆出架势,向前一挥。但枪尖还连门的边缘都没有接触到,门就已经自己四分五裂,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外面是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只能看到窗外的大雪。和站在雪里抬头看向她的少年时期的希尔凡,他似乎刚刚从戈迪耶领过来,看到这一幕显然非常讶异。

      哈哈,英谷莉特有些促狭地想,在来帮助自己这件事上,至少这次他没来得及。

      “……可不能消沉太久啊。”英谷莉特说,“看起来,现在……我一个人也可以了呢。”

      从九年的幻梦里醒来的英谷莉特走出了房门,天空已经微微亮了,士兵们已经从密尔丁撤退,而杜笃归来的奇闻也传来。英谷莉特选择首先拜访了他。杜笃显然对英谷莉特的拜访感到吃惊。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英谷莉特说。

      “……”杜笃仍然如平时一样沉默寡言。

      “听到你还活着,我真的感到很开心。”英谷莉特说,“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向你传达我的歉意。而且,没有你在身边,殿下也会很痛苦。……总之,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杜笃问。

      “为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过分的话。虽然已经过了五年,像你这样豁达的人,也许都已经忘记了。”英谷莉特说,“但是,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殿下已经查出了达斯卡的真相,那并不是你们的族人所为。”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杜笃说。

      英谷莉特抬起头。

      “殿下虽然那么说,但实际上,达斯卡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也许有人也参与了达斯卡事件……殿下有告诉我,是艾黛尔贾特皇帝引发的一切,我相信殿下的判断。但这不能否认,或许我们的族人中也有参与这件事、是皇帝走狗的可能性。”

      英谷莉特第一次听到杜笃这么长篇大论与自己说话。

      她想了想,说:“即使那真是你们的族人所做的,也与你无关。……我并不是因为听到殿下说那些话才想要和你道歉的。当我听到你和殿下一同失踪,知道你是用自己的办法去试图拯救殿下的事情时……我就已经知道我是错误的了。不,在那更久以前,每次你挺身而出保护我们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了。法嘉斯内部也有叛国之徒,但不能说所有法嘉斯人都是不忠义的。你就是你,与其他人怎么样无关。”

      “……”

      “杜笃。你一直在用你的努力证明达斯卡人的清白。……真的很了不起。在我心中,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骑士。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以自己的心在行动。”英谷莉特说。

      在听到她这么说时,杜笃突然轻轻笑了笑。

      “哎……笑什么?”

      “不……就只是,想起之前的一段对话。”杜笃显然此刻在英谷莉特的面前能够多少放松下来,他给英谷莉特倒了一杯热水,“事实上,虽然我不会为了那些事而改变我的行动与忠诚,但被殿下的朋友们排斥也并不是一件乐事。”

      “是……呢……”

      “我以前,一直都希望尽量少跟你们接触,不要让任何人为难。我并不对和你们成为同伴抱有什么希望。”

      “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英谷莉特说,“无论我说什么,杜笃都还是在做应该做的事情,侍奉殿下,保护同伴。反而是我单方面……”

      “啊,的确是那样,因为有次对话改变了我的看法。”杜笃说,“殿下的朋友们中……我本以为都是排斥我的存在的。但的确有个人告诉我,他和殿下一样都认为我们是清白的。……坦率说,那时候我很吃惊,因为我也并不是第一次接触他,每次到了年关节庆,你们都会到王都觐见,他从来都是对我视而不见。我也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不好传言,我认为他是个轻浮的人,因此也和所有人一样,对摄政大人和格雷曼子爵给达斯卡的定罪深信不疑。但是到了学院,有次我们偶然单独谈话时,他却又完全改变了态度,并且好像完全猜出来了殿下对达斯卡事件的思考……”

      “……”

      “我为自己对他的误解道了歉。但我也很清楚,虽然他似乎是相信我,但人们对达斯卡人的误解却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在那时候,他对我说了一番话。”杜笃说,“——误解这种东西,不把确实的证据摆上台面是无法解开的,即使通过证据证明了清白,人们的情感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改变。能改变他们的就只有时间和努力而已……这令他感到非常唏嘘。”

      “…………”英谷莉特将双手握在一起。

      “他说这句话时,表情显得很难过的样子。比起在陈述一个道理,更像是在说什么感同身受的事情。我一度以为,是他想要澄清自己在外的不好名声。甚至专门去流言散播的地方纠正那些对他不好的评价。但后来我发现他一点都不在意这种事,更不要提有什么想要通过努力去改变别人看法的想法。”杜笃顿了顿,“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事实上是在告诉我一个方法。和你们相处、解除你们的误会的方法。虽然不知为何,但他看起来挺希望能够让这个误会解除,甚至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要讨好女生而学习厨艺’的理由来接近我。而我尝试了。用努力和时间。……听到你的话语,让我突然想起那时候的对话。看起来我并没有做错。”

      “……”英谷莉特喝了一口热水,感觉身体被温暖了些许,她问道,“是……希尔凡对你这么说过?”

      杜笃点了点头。

      “看起来,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都是我在教育他、替他收拾烂摊子。”英谷莉特顿了顿,“但是……剩下百分之一的时候……是反过来的呢……”

      杯中的水已经被喝完了。

      杜笃从英谷莉特的手里拿过杯子,问道:“之后,你要怎么办,英谷莉特?我从梅尔塞德斯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英谷莉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无论如何,我会是你的同伴。”

      杜笃回到了他的沉默中,无言地点了点头。

      接着,英谷莉特再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帝弥托利的帐篷前。她甚至有点畏惧之心:因为每次当她鼓起勇气来找他说点什么,最后总会以非常、非常糟糕的情况结束。如果不是她每次最后总还能找到一个点让自己爬起来:努力、信念或者什么;如果她并不是在这九年里变得更坚强了的话,肯定在某一次就会被打击得再也不想走出房门了吧。

      帝弥托利正背对着她坐着。对于英谷莉特的锲而不舍,他似乎也感到懊恼,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其实是想要向殿下道谢。”英谷莉特说。

      帝弥托利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转头。

      “时至今日……我终于能够接受,从以前就一直没有正视的事实了。明明古廉一定非常不甘心,但我却不想承认。扭曲了他真实的样貌,强加上自己的理想,一直不愿去正视真相……多亏了殿下,我才能继续前进。”

      “……”

      英谷莉特没有期待真的能够获得回答,她片刻后,又问了一个她希望能得到回音的问题。

      “殿下,现在也能看到古廉他们吗?”

      “……哼。”帝弥托利终于开口,“在你说这些轻飘飘的话的时候。现在他们也在持续不断地痛苦着。”

      “那么,可以告诉我……古廉对你说了什么吗?因为我……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英谷莉特反问道。

      “你是想说,他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不存在的幻影?”

      “说他们是幻影的话,会让大家伤心的吧。”英谷莉特说,“殿下又不会撒谎,看到了的话就是真的能看到吧……一定是因为殿下想要为他们复仇,而其他人都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殿下面前,并且愿意和殿下说话吧。”

      帝弥托利转过身来,他看向英谷莉特,他似乎有点生气——那并不是他最近时常的那种故作冷冰冰的情绪,而是一种更热烈的怒火:“不要以死人的名义对我说话。”

      “至少……”英谷莉特说,“至少在我认为他已经获得了安息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就算现在能再看到,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在我知道了真相后,他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你在说什么……你看到什么?”

      “看到古廉。……他死了后……我一直在房间里,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所以试图和他说话。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那个时候是可以看到的。但是,在我走出房间的那天……消失了。在那天晚上的一个梦后,就消失了。是因为,去到殿下的身边了吗?”

      “…………………………”

      “因为我……相信了错误的真相,他是不是感到很失望呢。我不知道。”英谷莉特说,“最后的梦里,其实给我的感觉却是非常的……温暖。就像是日出的时候,被清澈的阳光照耀一样。整个梦都是暖和的光的颜色。明明每天陪着我的古廉,却突然和我说了再见,然后骑着马离开了……我一直一直在追赶,但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太阳。但是到最后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走到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头,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说什么?”

      “……”英谷莉特沉默了良久,她的脸上浮现了数个不同的表情,但最后,她让淡淡的笑容留在了自己脸上,“英谷莉特,不要哭。”

      “……”

      “我之后有好好遵守这个约定哦。但是,不论如何,都再也没有见过了。”英谷莉特摇了摇头,“所以,我猜想要问问殿下,他现在……在说什么呢。”

      帝弥托利用手捂着头,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懊悔,憎恶,诅咒。他一直在说着这些。露出悲伤的表情。质问着为什么我不尽快为他们复仇。质问着我是不是因为还残存着感情所以手下留情。质问着为什么我活下来了而他们死去了。就是这样。”

      “……是……吗……他是这么说的啊。”英谷莉特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那……那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对不对?”

      “……”帝弥托利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什么事的话,就离开吧。”

      “的确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和殿下说。”英谷莉特说,“……我感到很抱歉,我终究没法成为他一样的人。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要前进。我在这九年里已经成长了。而现在,我明白了殿下的想法。所以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一同去为我们重要的人复仇。就算是非常艰难的道路也好,我都会努力的。”

      帝弥托利在留给英谷莉特的话语是这个,然后他就大步走出了营帐:“——我说过的,我会利用你们到最后。”

      这大概是他们前往古隆达兹前最后的对话。那时英谷莉特觉得说不定这也会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对话……她在前往古隆达兹前,认认真真地整理了自己的行囊,将自己重要的回忆之物放在天马身旁的行囊袋里,然后给父亲与兄长写了几乎像是遗书的信,也放在其中。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她的噩梦里一样,她也许无法从那片平原归来。并且和古廉不同的是,他用生命守护住了殿下,但自己……或许做不到……因为九年前的殿下面对敌人的攻击会逃走,到安全的地方去;但现在的殿下面对敌人的攻击则会冲上前。骑士无法守护不会撤退的主君。无论如何,无法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

      她想着要不要给朋友们也写点什么。她开始动笔,但在第一个人上头就卡住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她想要当面问问看他的,问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又为什么那样做。不,“为什么”这点她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她花费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删改了许多次,最后写下了如下的内容:

      【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仔细想想,这段日子说不定是我们俩没有见面的时间里间隔最长的了。……也或许,在之后,也还会有更多的日子,无法见面吧。

      虽然以前我总是说你“没有了我就不行,什么都做不到”。但是反过来说,那意味着其实是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不见面的时候才感到这点:不看到你的话,就会感到有点寂寞。你认真起来就会是个很厉害的人,这点我一直知道的。其实对你来说,即使没有我,也能前进吧?所以,以后也少不顾后果的到处勾搭女孩子,要努力前进哦。

      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很多事情……对我而言也是一样啊。如果没有你,我很久以前就会失去动力,到今天一无所成吧。虽然那时候我的城堡倒塌了,但是你帮我又建立了一个新的堡垒。

      所以,一直以来,都谢谢了。】

      她停了笔。……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将自己藏起来的帝弥托利写给希尔凡和菲力克斯的信,写给家人的信也拿出来,将这封信也一起,装入了用天马毛皮制成的随身小包里,天马的毛皮略微带有魔力,可以防水与火,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信件都不会被毁掉,只是价格十分高昂——不过好在贾拉提雅有芙朵拉都算出名的天马种群,一切都省吃俭用的英谷莉特因此才能拥有它。

      她继续完成了剩下的信件。怀着希望永远不要寄出,但又希望能够被看见的心情,将那个小包装在了自己贴身衣物内部的布兜里。

      这是古隆达兹的春天。树上正冒着新长出的翠绿,地上一片片白紫色的小花,碧蓝的天空映照在潺潺河流。白色的蝴蝶在天马飞过的时候匆匆避让,森林深处的鸟正在树丛的高处鸣叫,声音清脆好听。

      ——根据命令埋伏在森林的一侧,等待着与帝国军接触的时机的英谷莉特,注意到的都是这些小小的、温柔的事情。就像是想要在最后,也看到的是这样美丽的景色一样。她的目光敏感地捕捉到周围的一切。

      所以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先是烟雾——不是早上湿漉漉的晨雾,而是干涩涩的烟气,然后是鸟鸣的停止、只有流水声不绝。再之后,天上掉下了零散的火星,并不是什么攻击的招数,而像是从远方随风飘来的火的种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太阳投射下的影子,已经到了约定的突袭的时间。

      ……不过不论发生什么,也已经没有那么大区别了。她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斗。

      向前飞去,烟雾逐渐漫过了天空,呼吸都觉得有些不适,天马本能地想要向上飞去,却被英谷莉特制止。跟着一起冲锋的士兵已经渐渐看不到了,只是凭着约定的方向前进——

      似乎听到了火海里有人的叫喊声,鼻翼里除了烟气似乎还有一点血腥的味道。有人被杀了。在烟雾中只能隐约看出是位骑兵。地上倒着两位士兵的尸体。他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到来,摆出了架势。

      英谷莉特在之后其实无数次回想着这个时刻: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她没有想任何事。她在那个时候,只有纯粹地在古隆达兹拼上一切的愿望,她的目标并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就只是纯粹地想要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已。

      她出手了。因为是先攻,轻易地就攻击到了对方。但是,对方的盔甲很厚实,看起来不仅是用上好的金属铸造,还有利用魔法加固过,显然自己的一枪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而第二枪就直接被挡住了,试着利用坐骑的力量硬拼,却没有能够成功。

      英谷莉特继续进攻。

      她不能后退,也不需要后退。她并不是为了全身而退才来的!

      她果然没有全身而退。接下来的进攻中,她有伤到对方几次,对方也有伤到自己。英谷莉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不得不让天马飞上高空喘息片刻。在天空的新鲜空气,让她过度发热的大脑多少冷静下来。对方很擅长物攻,防御也不低,这样下去只会久攻不破,但是,不知道对方对魔法的防御是怎样——

      “……!”

      好险。英谷莉特转过头去。天马也发出一声示警的嘶吼。刚才擦身而过的是光箭的魔法。有其他魔法师躲藏在附近?还是说那位骑士会魔法?不知道,但不能再犹豫了。英谷莉特也会一招能够带来魔法效果的战技,她摆出架势,驱使天马再次向下——

      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出现了蓝色的光辉,那是她自己的纹章。

      虽然从小到大,因为怀有纹章,总是遇到很多麻烦事,但是……在战争中,又会感激自己拥有更强大的武力,能够守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们。

      如果……自己能……活下来的话……她想要将自己所成长和懂得的一切,回报给他们。但是,已经是——

      怀着这样的心情,英谷莉特俯冲下去。

      然后,她看到了令自己终身难忘的一幕。

      在眼前浓烈的烟雾中,有一种光出现了。蓝色的光素们不知从何而来,但很快凝聚成一个成型的图案,那是强烈的、力量的象征,足以穿透烟雾,被人观测到。

      “——哎?!”

      这图案英谷莉特并不陌生——

      戈迪耶的纹章。

      那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拥有的纹章。而拥有这个纹章的两个人之一,正重伤养病。

      ——所以,此刻站在对面的人就只有一个可能。

      跟她打了好几个回合的是希尔凡。

      英谷莉特在此刻突然意识到了这点:这的确是可能的。新生军也很可能同时进攻,这件事她听吉尔伯特说过。……他的枪术确实有点熟悉——但又不同,而且以前的他不会光箭,也不太会一边骑马一边释放魔法,那是他与老师会面之后,继续成长的证明……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继续下去,自己的卢恩会捅穿他的心脏。

      这个想象,在那一刻,就像是自己的心脏被捅穿一样,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心狠狠地抽痛了下。

      ——在最后的刹那,英谷莉特试图将自己的枪调转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但她也被对方的攻击击中,且因为转向的施力而失去平衡,从天马上重重跌了下来。她没有失去意识,因此感到了身体与草地碰撞的痛苦,与地面的灼热感。

      又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这四个字跳入脑海。英谷莉特有些狼狈的爬起身,侧腹部有一个不算太深、几乎可以说是擦过去的伤口,只是因为破裂之枪在枪头后还有几个骨状的倒钩,才让这伤口有些疼痛。她捂着左侧的腹部,在烟雾中摸着方向前行。

      远方的山火熊熊燃烧,将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与黑色。高温扭曲着眼前的景色。

      英谷莉特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噩梦中。大火蔓延的荒原,滋啦滋啦地,草被烧着,地面被炙烤着。这就是他的终末——有个声音在心里告诉她——继续下去,就会这样死在被火焰吞噬的平原之上。

      又是这样。

      她突然明白了那四个字的含义。

      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她恍恍惚惚地踩过枯草,停在他的面前。他睁着眼睛,这比闭着更可怕。因为英谷莉特看到了:他涣散的眼神,没有焦距般。他的目光似乎看向自己,但又仿佛是失明一般,没能和自己对上视线。

      他要死了。

      自己杀死了他。

      为自己建立城堡的人,又一次在这样的地方死去了。而且,又一次,自己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不要……”

      “为什么……又是这样……”

      剧烈的、难过的心情,像是刀刃般,贯穿了她的胸口。不想要失去他。这份心情比任何心情都强烈。英谷莉特从心底感到恐惧——就像是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一样。被她以信念与理性所压下的,最近所受的种种的冲击,被投入了心之海里,翻腾不休。

      许许多多的回忆在这一刻跳入脑海:以前总被笑话爱翻旧账,从八岁的时候追求祖母,到十三岁追求关达尔的女儿,到学院时期无穷无尽的麻烦,她随时都能念叨出一部关于他的长篇小说。但是,此刻也是如此,许许多多的回忆清晰地映入脑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从北国清爽的夏日,到大修道院温暖的冬日……从被他抱到堆起的雪人肩膀上面;到年岁慢慢拉平了年岁的差距,一起像是野孩子一样疯玩、在训练场比拼;最后成为了同学……战友……那些欢笑的日子,那些背靠着背作战的日子,就像是流沙般,不停从双手间落下。

      英谷莉特从没有感到自己会如此慌乱:她几乎对接下来她做了什么没有印象了。她大概是颤抖着试图用携带的药医治,但没有效果,他反而是缓缓闭上了眼。她推测他是从北方攻来的、因为他们是选择了密尔丁大桥那条路,而不是科迪利亚领地的桥。她不确定梅尔塞德斯在哪里,但多半在更危险的正面战场,而且北边有条河,她大概是向着北边出发——

      在天空盘旋的时候,她只觉得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不行。不行。

      但是就像是某根一直拼命绷紧的弦断了般。她感觉泪水像是珠串般,划过脸颊。

      我……到底……一直在做什么?

      已经搞不懂怎样才是正确了。已经搞不懂骑士之道、自己的心意,与所有一切。

      英谷莉特感到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她脑海里的幻觉,犹如被浪涛漫过的海岸,隔着水幕无法看清:她(或许是)把已经没有回应、体温也不断降低的希尔凡交给了谁(是谁呢?她的印象中只有那人会很强力的治疗魔法,但是脸庞都看不清了),接着,她似乎看到了帝弥托利所描述的那个“古廉”——懊悔,憎恶,质问着她。她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她终究无法解释任何事,从那里逃了出来。

      她降落在战场的东侧的一处高地,那是他们约定的战后集合之处。那里暂且火烧的并没有那么大,但林火烧的方向总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她不确定这里是否完全安全。而她降落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倒下的身体:梅尔塞德斯。

      对方已经没有气息了,但也没有外伤,或许是被魔法,也或许是被烟气……英谷莉特不由得跪在她的身边。在火海中,已经看不到远处的军势,也看不到帝弥托利、吉尔伯特、杜笃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并不是一次英勇的战斗,古隆达兹,这只是……

      她突然想起了帝弥托利描述的达斯卡。

      ——在那片荒野上,没有任何美好与高尚的牺牲。有的只是令人作呕的掠夺者,与凄惨无比的被掠夺者。

      英谷莉特将头埋在尚且还有点体温的梅尔塞德斯的胸口。

      “对不起。”

      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着这句话。

      火逐渐向着这里烧来,英谷莉特感到周围愈发炎热。

      她第一次有了和之前完全相反的看法:并不是不想在现实中看到噩梦,而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喧哗。她起身,在不远的火场边缘,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看到那人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拿起卢恩,冲了过去。

      围攻那人的,有数个士兵,有些穿着帝国军的盔甲——但离英谷莉特最近的那位并没有穿。那位士兵已经烧掉了眉毛,脸颊被烟尘熏得发黑,犹如恶鬼般。那人的盔甲或许是脱掉在某处了,那东西太过沉重又闷热,不利于在火中穿行。他与同伴们正疯狂地向着已经孤身一人的帝弥托利攻击着。杜笃呢,吉尔伯特呢,其他人呢?

      英谷莉特没有再去想,她用卢恩一枪贯穿了那位没有穿盔甲的人的腹部,她的惨叫让英谷莉特确认那是位女战士。但加入战局的英谷莉特并没有立刻让形势好转,她并不算很擅长地面战,在她也受伤、左侧腹部隐隐作痛的情况下,更是胜负未可料。

      原本围攻的两位士兵向着英谷莉特逼近,就在英谷莉特打算用速度攻击其中一人时,突然,第三人从草丛后冲出,刀尖闪烁,向着英谷莉特的心脏——

      “……!”

      对方拿着的刀,刺入了英谷莉特的天马的腹部。英谷莉特的天马为主人抵挡了一击。因为这一击,天马原本驮着的英谷莉特的行囊四处散落。

      “萨菲尔!离开!”英谷莉特急切命令道。但天马却不听命令,而是嘶吼着,继续攻击着来袭者。

      英谷莉特借着萨菲尔的攻击让三人混乱之时,夺走了其中一人的性命。但与此同时,她的爱马也已经被连砍数刀,不支倒地。英谷莉特将全身的力量与悲痛凝聚在枪尖,将另外二人的命也一同取走了。

      而当她结束战斗时,帝弥托利的脚下也多出了数具尸体。他站在远处,并不畏惧逐渐烧近的火一般。他所处的位置是平原上凸起的山丘,前方是二三十米高的悬崖。火星子从悬崖的上方往下坠落,然后消失不见。

      帝弥托利转过头来。他显然也并不是处于最好的状态:他的披风被烧黑了一部分,他的半张脸也染着烟雾的黑尘还有血迹。他看向英谷莉特,又看向倒在地上的梅尔塞德斯和重伤呻吟的天马萨菲尔。他走过来,用枪贯穿了萨菲尔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痛苦。

      “……”英谷莉特只是看着。

      “可惜,不是那个女人的首级。”

      “……是……呢……”

      “发生了什么?”

      英谷莉特有些疑惑的抬头。帝弥托利说出这句话时,双眼中并没有什么神采,但英谷莉特却觉得和之前的他有些不一样。

      “古廉不是……让你不要哭吗?”

      ——这次的话语中没有带着打算舍弃一切、推开一切的决然。那是关心的话语。就像是,更久以前,还没有达斯卡事件之前的帝弥托利所说出的话语。时隔已久,他似乎对这样表达关心有些陌生了。

      火星子落在二人之间。含着热流与血腥的风和烟雾,阻隔着二人的视线。

      英谷莉特感觉自己的脸颊上再次划过了什么。

      片刻后,她轻声道:“我……可能杀了一个人。”

      “……”帝弥托利没有说话。

      “希尔凡。”英谷莉特说。

      “……”帝弥托利顿了顿,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什么打算。”英谷莉特说,“作为您的骑士战斗到最后,仅此而已。因为……选择任何其他的道路,我的心都绝对无法原谅自己。……这件事,我已经在很久之前就明白了。如果……我只有在女神的所在向他赔罪了。……所以,艾黛尔贾特在哪里?我们去吧。”

      英谷莉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听起来有点颤抖,又有点飘忽。但是她的决心却没有动摇。

      “……”帝弥托利在沉默了良久后,说道,“那么,我的骑士,英谷莉特-布兰多尔-贾拉提雅。”

      英谷莉特嘴唇轻启,却没有说出任何话。她的双眼因为惊讶而微张。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她正式地从自己的主君口中得到了承认。

      “——我命令你,死在这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年后的信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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