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一直爱着你》细雨冷菊

60、60 奇怪的兄妹俩

　　四点钟下班，但是至到六点钟我才被允许离开。这位严厉苟刻的新护长看我交完班后立刻指着桌上小山一样的出院病历要我整理。直到五点五十分，她临下班时才板着面孔对我说可以走了。换掉工作服前我又跑到罗皓的房间里去跟他道别。他在等一位出院的病人腾出单人病房来给他，今天他不再回骨二科了。有位单间的病人已经结账出院了，他搬进了那间病房里，恢复了原来的待遇。

　　我没有看到云姨，因为这里是化疗科，家属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探视，平时就由护工们根据病患们的病情与需要一人看护一间或两间病房。

　　“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罗皓开心地说。他的液体已经输完，现在他半躺在床上无聊地刷着手机。最近所有的检查指征都在显示他的病情在朝好的方向迅速发展，这似乎让罗皓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让罗皓的主治医生深受鼓舞。

　　“我不是一直在你这里进进出出的吗？你就没看到我？”我故作惊讶地说。

　　“我是指工作以外的探望。”罗皓笑眯眯地说。他看起来精神很好，脸色也有些红润了，有一股无法掩饰的激动从他眼神里流露出来。

　　看罗皓的神情，他昨晚似乎并没有见到他前妻，我有点纳闷，他的前妻半夜三更地跑来医院难道不是为了见他吗？

　　我在罗皓病床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他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看了罗皓一眼，他的表情是那么自然，那么坦率，就好像面对着一位已经相处了许多年的挚友一样。我的心里突然被一种强烈的渴望触碰到了，我没有将手抽回来，而是任由罗皓握着。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坐在罗皓的面前与他开心地闲卿着，我们像亲密无间的朋友那样说着不着边际，无聊透顶的话题，我甚至把这一天被护长训斥的话当成笑料一般说给罗皓听。罗皓认真地听着，只是他将我的手越握越紧了，像是在给予我安慰，又像是对我深深的怜惜。我没有拒绝，但是我也没有对罗皓说，在他面前，我感觉到了一种心绪的安定，就好像，许多年前在面对着我父亲的时候那种感觉如出一辙。

　　我真想多陪陪罗皓，就像陪伴着自己的亲人一样，但是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刚按下接听键，就传来了晓晴气急败坏的声音，她说林璟儿你到底在哪里，下班这么久了你还在加班吗？我发了多少信息了你都不接？

　　“我已经下班了，但是还在病房里。”我看了一眼罗皓，有点心虚地说。

　　“在罗皓的病房里？”晓晴马上问。

　　“嗯。”我不敢撒谎。

　　“哎——”晓晴叹了口气，说，“我哥说晚上要请我们吃饭，你去吗？”

　　“你哥请我们吃饭？”我意外极了，倒不是因为卫晓东请吃饭的这个原因，而是晓晴昨晚对她哥哥还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可是今天怎么就又欢天喜地地准备接受他的邀请了。

　　“你去吗？”晓晴又提高了声音问。

　　“就我们俩吗？”我实在有点忐忑。

　　“不然还有谁？”我几乎能听到晓晴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说，“反正这一餐，我是不会心软的！你现在快去换衣服下班，我在楼下等你。”

　　我收起了手机，还没开口就听到罗皓温和地说：“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你知道？”我惊讶地问。

　　“听出来了。”罗皓点点头，“年轻人确实应该多聚餐，这样有赖感情的交流。”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怀疑我根本没有与他人好好交流的能力。”

　　“怎么这样说？”

　　我干巴巴地说：“我总是看不清别人在想些什么，我心里存有疑惑，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询问。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任由事情发展，而不是去改变事情的结局。我总是对自己，感觉失望。”说完后，我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罗皓，就像在看着一个可以任由我倾诉衷肠的，足以令我依赖的人一样。

　　“我对你可是有些不一样的想法。”罗皓重新拉过我刚才拿手机而甩开他的手，说，“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没错，你对自己不够自信。在我看来，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力量，一种无形的，但其实能够强烈影响他别人的力量。不瞒你说，这种力量现在就正在影响我。”罗皓看着我，深情地说，“璟儿，你知道吗？正是因为你，我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心……”

　　我的心猛然一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罗皓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们去了一家叫“红太阳”的川菜馆里吃麻辣烫。晓晴说卫晓东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走进了一个包间里，卫晓东看到我们立刻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璟儿——”他兴奋地向我们招手，我也回报了微微的笑意，但回头看看身后的晓晴，她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就好像请客的人不是她的亲哥哥，而是某个令她既无好感又难以推却的刚刚认识的人似的。

　　奇怪的是卫晓东对自己妹妹的冷淡态度并不为意。他兴致勃勃，大献殷勤。点菜的时候还非常大方地对我们说喜欢什么尽管叫就是了。我看着卫晓东激动的神情，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买彩票中了头奖一夜暴富了。

　　我们三人围坐一圈后他便开始关心地询问晓晴今天上什么班，工作累不累，与同事间相处如何这一类既敷衍又硬绷绷的问题。那种既犹豫又拘谨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哥哥对妹妹发自肺腑的关心，更像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竭力要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但是卫晓东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晓晴对她哥哥竭尽全力地讨好不仅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更显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来。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低着头，绷着脸，一声不吭地吃着火锅里飘浮滚烫的食物。

　　“璟儿，我真高兴我们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起了。”卫晓东在妹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又将他的目光飘向我。妹妹的故意冷落完全没能影响到他的心情，他看起来是那么兴奋，那么的兴高采烈。听他这样说后，我也只是傻笑。那些对卫晓东来说的美好时光对我来说却并不安宁，也不快活，它带给我更多的是破坏的阴影以及感情的分崩离析，当那些回忆偶尔在黑暗中潮水般将我淹没时，我不得不拼命地晃动身体，从冰冷的海水中将自己拯救出来。

　　我突然对眼前冒着浓郁芳香的丰厚的食物感觉索然无味。

　　“知道艾琪为什么肯出院吗？”晓晴突然问我，她带着些许尖锐的声线将她哥哥那些低沉的如同自说自话的喋喋不休给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她连眼睛都没向卫晓东那边瞥上一眼，就好像他根本就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为什么？”我立即问。

　　卫晓东尴尬地看了看我们，继而低下头去往还漂浮着许多牛肉丸子的火锅里下了一包鱼豆腐，又默默地搅绊起锅里面的配料，没再说什么。

　　“听说，罗皓给了她二十万。”晓晴淡淡地说。

　　我想起了罗皓对我说过的话。看来这二十万便是他与艾琪达成的“协议”了。

　　“你相信吗？”晓晴又问。

　　“当然。”我回答，又问，“你从哪听说来的？”

　　“医院里的人都这样传的。我亲眼看到艾琪出院的时候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旅行包，看样子高兴死了——要是有二十万，我也不介意被揍一顿！”

　　“可不是揍一顿那么简单。”我白了晓晴一眼。

　　“那也好过什么也没捞着，却被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的强。”晓晴毫不客气地怼了回来。

　　我狠狠地瞪了晓晴一眼，就差扑过去把她给狠揍一顿了。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患上了绝症还坚持与妻子离婚的病人吗？”许是觉察到了我和晓晴间突然涌上来的火药味，卫晓东不经思索地便插话进来。

　　“你认识？”晓晴板着脸，但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反问了哥哥一句，继而她又看看我，似乎在询问这是不是我告诉她哥哥的。当然我没有。

　　“你见过他吗？”我也问。我看到晓晴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情。

　　“我，我见过他妻子。偶然遇见的。”卫晓东说完后瞟了我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有点慌张，有点后悔。

　　我想起了昨晚我们确实与她打过照面，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卫晓东是怎么认识她的。

　　“你认识的人还真多。”我听到晓晴这样揄揶她哥哥。

　　“其实……”卫晓东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是他终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吃完饭后，卫晓东又提议去逛街，但是被晓晴给断然拒绝了：“不去——”

　　“明天我们还要上早班，要早点回去休息。”我急忙打圆场说。卫晓东这才惆怅地点了点头，他送我们走到医院正门口的时候，晓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恨恨地逼视着自己的哥哥。

　　“晓东哥，你也回去吧。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吗？”我一只手紧拽着晓晴的胳膊，不停地朝卫晓东眨眼睛，示意他应该回去了。

　　“好。”卫晓东点了点头，脸上却仍是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说，“那我走了，你们早点回宿舍休息吧。”

　　晓晴不等我说完就一把拉过我向医院走去。我知道卫晓东仍站在大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开。晓晴一定也是知道的，虽然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也许是为了早点躲开哥哥的目光，她拉着我急急忙忙地就向急诊科走去，我知道她是想穿过急诊科的大厅然后绕向门诊大楼，然后再从门诊大楼的另一个出口走回宿舍。

　　我的心里充满了更多的困惑与不解，但看着晓晴绷紧的面孔与愤怒得几乎要喷出火焰的双眼，我一句话也不敢问，任由她拉着我快速地往前走去。开始的时候晓晴走得很快，但当我们走上急诊科前厅的阶梯，穿过空旷的大厅进入急诊楼一侧的走道，从卫晓东的眼皮底下消失时，晓晴拖着我往前赶的脚步便蓦然停了下来。我的脚步一个刹不住，整个人便直直地撞上了晓晴的后背脊上。

　　“嘶——”晓晴痛得咧开嘴巴回头瞪了我一眼，说，“怎么走路的，真不长眼！”

　　“你还怪我？”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还纳闷你和你哥到底怎么回事……”

　　很突然地，从一间治疗室里传出了一阵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哭泣声。我和晓晴面面相觑，根据我们的经验，这是又一个病人在急诊室里抢救失败了。

　　我看到一间治疗室的门口挤满了病人的家属，有人一脸悲凄，无奈地低泣，也有人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甚至伴随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捶胸顿足。我不由伸长了脖子想走过去瞧瞧里面发生的状况，却又被晓晴一把拉走了。

　　“有啥好看的。自己科室看得不够多吗？”晓晴一边往前走一边嘟囔着，我任由她拽着，其实想想也对，这种好奇其实并无益处。以前我也并非是个对未解事物有强烈探知欲望的人，但是，最近我这是怎么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境，正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毫无觉察地发生着某种改变。

　　当然，我喜欢这种改变。

　　我们绕过一个转角，走进了门诊大楼长长的闪着黯淡灯火的走道里。晓晴终于松开了抓住我的手，同时又放慢了脚步。她低着头，神情既悲伤又沮丧。我与她并排沉默地往前走着。门诊大楼早已人去楼空，门窗紧闭，我们的脚步在清冷的走道里回荡着，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像幽灵般飘忽不定。

　　我想起了刚才死在治疗室里的那个人，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已近暮年。生命如此脆弱，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天人永隔，阴阳相别……我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晓晴也停了下来，她疑惑地看着我，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秦教授的诊室。”晓晴说。

　　“你知道？”我看向晓晴。

　　晓晴的语气显得犹疑不决：“秦教授是国内一位非常出名的心理治疗师，在治疗抑郁症方面很有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名符其实？”我认真地看着诊室门口上方的牌匾：心理治疗科。这几个黑色的字体给了我一种微微的眩晕感。

　　“我听杨键说，秦教授刚刚从北京的协和医院退休，就被我们医院高薪聘请过来了。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听说，他还是个很厉害的催眠大师。”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