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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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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气候多变,一入夜浓雾遮天盖地漫来,周遭黑沉沉的,即便举着火把也难以看清前头的道路,此时自然无人敢冒险夜中行进。
无星无月,夜中晦暗无光,是以那荒郊野林外的一点火光则显得格外明亮。雾气被篝火驱散了些许,隐约可见几辆货车被摆成了一个圈,将那辆马车围在中间,人靠在车辕旁休息。
一道黑影悄然从林间闪过,来到一块大石后,低声道:“大哥,人都睡下了。”
几人躲在这石头之后,身负刀剑斧锤,为首那人摘下蒙面的黑布,赫然是今日在茶肆中与老者搭话的商队首领。
不同于白日,他此时神情凶悍,煞气十足,闻言道:“那几个镖师有些麻烦。”
一矮小精瘦的男子目露凶光,道:“与从前一样不就是了?一个个宰了扔下山崖,东西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烧了……”
又一人道:“烧了多浪费,他们不是有车?老样子,装进去带走。”
劫匪首领沉思片刻,道:“你看清楚没有,他们货车上有什么?”
那瘦小男子立刻激动道:“大哥,是金器!和前几日的那伙海商一样,带的都是金子!”
几人闻言目光顿时火热起来,恨不得马上把几辆货车拉过来瞧个仔细,当下便催促起首领。有人道:“俺瞧那少爷就是个草包,他懂个屁!那老头也是老得不行了,几个面嫩的嘴上没毛,半点见识也没有。不然怎么羊七去给他们指路,他们就真信了,上了错路到了这林子来呢?”
瘦小男子忙不迭点头:“咱们有十来号人,还会怕他们不成?大哥你不是瞧上了那少爷身上的玉,我看那也是好东西!”
首领迟疑道:“咱们上回不是说好了,上回那趟干完,就金盆洗手了,彻底不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了?”
一人道:“话是这么说的,但金盆洗手也要有个金盆不是?咱们朝他们借一借,兄弟们一人一个,完事洗洗手,就散了各自回乡去,绝口不提这一年的事。”
“天意如此,大哥,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就怪不得我们了!”
众人纷纷催促,首领咬咬牙:“也罢,人总不嫌金多!老规矩,手脚麻利些,动手杀得快点,别弄出什么大动静。”
劫匪们早已跃跃欲试,他一发话便纷纷取出武器,朝着货车所在包抄去。一壮硕劫匪在首领目示之下率先动手,他小心来到车前,大掌往车后守夜的伙计身上一抓,想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拖过来。这一招屡试不爽,次次都能得手,可这回五指却像是抓住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一扯便听见衣衫撕裂之声,攥紧的手中只有一把干稻草。
他难以置信回头道:“大哥,你看这是怎么——”
余下的话未说出口,他已看见首领直愣愣盯着自己,面色铁青,喉头早已被箭矢贯穿!
“……当心,有埋伏!”
“大哥中箭了,快跑!”
惨叫声起此彼伏,回荡在树林之间。劫匪们向四周逃窜,却挡不住黑暗中射来的冷箭,未过多时,林中又恢复了平静。
叶云棠骑着马回到车旁,看着一地尸首,叹道:“我还以为真遇上了什么山大王,没想到竟是几个不成气候的蟊贼。这点本事,也学人当劫匪?”
亏她还以为能反手劫这群匪徒一把,看这些人的形容装扮粗糙简陋,两块布将脸一蒙便作罢,也不像是那等寨中有财宝积蓄的大山匪。
见一劫匪尸首身旁横着根长棍状的武器,她定睛一看,顿时气笑了。
这世道,竟还有人敢带把锄头就来打劫!
叶云棠顿觉方才那番布置是白费心思,兴致骤失,立时吩咐左右将设在树林里的陷阱收去,道:“趁着天还没亮收拾干净,尸首就挖个坑埋了,横竖这深山老林也不会有人来。”
贺寻望着那中箭的匪徒尸首,颇有些心惊胆战:“少东家,你早看出来他们是劫匪了?”
叶云棠眸光轻动,懒懒道:“路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人?我猜这伙人经常伪装成行商的队伍,路上碰见了不熟悉这条商路的,就假意上前邀人结伴同行,带到偏远之地下手。完事把尸首往山里一扔,自会被野兽分食而尽,查也查不出来。”
她翻身下马,走到一辆货车旁,俯身朝车下看去,笑道:“你说是不是?”
车下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叶云棠身后的镖师立刻上前,将那人从车下拖了出来扔在火堆旁。
贺寻突然发现这几名沉默寡言的镖师,与他所想的全然不同。从他们方才掩盖行踪,声东击西误导劫匪,布置好一切后入林伏击的行为来看,远超出寻常镖师会做的事。
若真是寻常镖师,怎会带着弓箭,黑暗中还能听声辨位,准确无误射杀敌人?
贺寻打了个寒颤,默默退后一步,心想自己还是与其他人一样,装作不知道好了。
火堆旁那人蜷缩着,身形竟如孩童大小,也难怪他能在关键时刻躲过箭矢,藏在车下逃过一劫。
他抬头见一女子站在自己身旁,不由一愣。叶云棠连比了几个手势,笑微微道:“你倒是聪明,知道躲在我车底下。你不如猜猜,现在到底谁才是肥羊?”
这样一个貌美女子居然能比划出他们道上劫路用的暗语,再看她身后站着几名持弓的镖师,以及握着刀一脸悍气的车夫,这几人显然以女子为尊,活脱脱就是另一伙凶徒恶匪。那劫匪惊骇欲绝,立刻痛哭流涕求饶,道:“原来是……是女大王!女大王饶命!小的们有眼无珠,不识大王真面目,冒犯了大王!求大王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叶云棠拇指按住剑柄,听他竟然叫自己大王,不禁失笑:“盗亦有道,落草为寇,只为谋取钱财也就罢了,还要取人性命。虎豹饱食后尚不噬人,可人心总是贪婪无尽,只想着索求更多。谋害那些客商之时,你们应想到会有今日,怎么这报应到了自己身上,就开始贪生畏死了呢?”
那劫匪跪地磕头,哭道:“饶命啊,小的家乡遭了灾,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跟着同乡出来做这种事!小的也不敢杀人,都是、都是我们大哥逼的!大王饶我一命,我愿将宝物奉上,求大王网开一面!”
叶云棠淡淡道:“宝物?我手上这剑也是宝物,前朝古剑,多年不用,剑锋已钝,割肉也要割上半天。要是用它来杀人,大概要割上个几百下才能割断喉咙,不知这是什么滋味?”
那劫匪颤抖道:“小的、小的所言句句为真,不敢欺骗大王!前两日有个海商路过此处,大哥带着我们将他劫了,发现他车里藏了不少宝物。后来……后来大哥将车门锁了,不准我们几人去看,说是怕兄弟离心。小的绝无半点假话,那钥匙他日夜带在身上,大王一搜就能搜出来……”
马上有人去翻拣尸首,取了一把铜钥匙回来。
劫匪两眼放光,嘶声力竭道:“就是这把钥匙!我带大王去看,那车就在林子外停着!还望大王放我一条生路!”
“海商,倒也有点意思。”叶云棠拿起钥匙看了看,若有所思道,“也罢,索性无事,不如开开眼界。前头带路,要是敢欺瞒我,就让你试试钝刀子杀人的滋味。”
“是、是!”
那人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众人穿林而过,来到树林外头。一条小河绕林而过,河畔一辆大马车翻倒在水边,大半陷进淤泥里,驾车的马儿已不知去向。
看着地上凌乱的蹄印,挣断的绳扣,叶云棠冷笑道:“你们连驯马都不会,还想装成往来跑商路的客商,真是漏洞百出。”
伙计们下去想把马车推上岸,却怎么也推不动。叶云棠挥开眼前飘浮的雾气,让人打火把过来照明。如今水中尚有未消融的浮冰,在黑夜中发出玉石般清脆的碰撞声。也正因如此,水位不高,未漫及河滩,那马车免去了淹没之险。
叶云棠拿着钥匙走到马车前,打开锁后她随手将锁扔在地上,这才发现这马车车身竟是精铁所铸,难怪会如此沉重。
这么一来她倒有些好奇车里到底藏了什么,拉开车门,点点金色滑了出来,火光中一片灿烂光芒映入眼帘。因马车翻倒,本该好好放在箱子里的金沙宝石都倾倒了出来,随着歪斜车身堆成了一座金灿灿的宝山。
而在这宝山之上,竟躺着一个人。
今夜分明没有月亮,叶云棠却觉得像是看到了泄落于此的清霜银辉,可月华辉光绝不会如此耀眼。
马车深处那人枕臂侧卧,肤清若雪,唇如含丹,乌浓发间缀夹着金沙与洒落的各色宝石,仿佛一匹闪着流光的锦缎。在四周璀璨金光映衬之下,那人眼睫也染上了薄薄一层淡金,整个人宛如一尊玉石雕像,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几乎看不出是个活人。
浮荡在河上的雾气恍若轻纱,使得一切覆上了朦胧梦幻之感。静夜里只听流水潺潺,若非叶云棠深知自己梦无好梦,只怕也以为眼前所见是场幻觉。
微怔后回过神,她心想果然是珍宝,就连这满车黄金珠宝都不及这少女眉眼动人。
想来众人皆感如此,四下一时无人出言。叶云棠对身旁伙计道:“扶我一把。”
按住他的肩膀借力一步攀上马车,叶云棠弯腰低头走了进去。在触碰到那少女的瞬间,她不由屏住呼吸。方才在车外已被这明妍容光震撼,现在靠近了看,只觉如枝上清雪,清艳婉丽,若是稍稍用力一碰,便会随风簌然散去。
叶云棠想了想,还是将人抱起了起来,没想到份量竟然不轻。少女手腕垂落,雪白颈项上沾了些细碎金沙,被抱起时发上宝石叮当掉在车里。金沙里一物被哗啦带起,叶云棠寻声而望,眉头一皱。
少女右手手腕有一镣铐,连接着一条两指宽的铁链,铁链一头钉死在车厢顶上。除此之外,她双脚上还穿着一双沉重的铁鞋,为衣裙所遮,故而叶云棠不曾发觉。
叶云棠只得先把人放下,单膝跪地,从腰间摸出铜丝开始撬锁。那镣铐倒是简单,两三下便打开了,反而是这双铁鞋有些麻烦。
她对此物也略知一二,这样式古怪沉重的鞋原是运送奴隶时,为防止他们逃跑做的铁具。一旦穿上这个,习武之人都步履维艰,更别说寻常人。
那铁鞋卡得甚是牢固,鞋下便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块,叶云棠将少女双腿抬起又放下,把整双鞋都摸索了个遍,终于在鞋底找到了锁眼。
她捏着铜丝拨弄了许久,却一直不得其法,铜丝都拧细了,还是开不了锁,不由心烦意乱。定了定神,她深吸一口气,又从荷包里取了根新的,捅进锁眼又试了会儿。
这铁鞋不过是为了困住人,想来也不至于把锁做得太复杂,不然钥匙一丢,难道就要在脚上套一辈子了?叶云棠知道想开这锁无非是需要些耐心与时间,静下心试了三四回,突然听见细微轻响,登时如闻天音,手腕飞快一转,只听咔嚓一声,铁鞋从中打开,露出了一只伤痕累累的脚。
刚要去开另一只脚上的鞋,车身一斜,再度向淤泥里陷了下去,叶云棠没来得及稳住身子,差点跟着滚了一圈,未料一头撞在木箱上,眼前立刻看见一串金星。
摇晃的车门发出一声巨响,少女也不曾转醒,依然紧闭双眼沉沉睡着。
车外头几名伙计闻声以肩背撑着倾斜的车身,急道:“少东家!”
叶云棠晃了晃头,道:“我没事,你们先别动,我马上就出来。”
她照葫芦画瓢开了第二只铁鞋,踩在金沙上一把抱起少女,踹下两个碍事的木箱,也没去理会里头装的是什么。低头见怀中人睡颜纯净,叶云棠心中莫名一动。上岸之后,她把少女放在马背上,让伙计回去取绳索。几匹驽马并人合力,这才把马车从淤泥里拉了上来。
只是如此一来,车中之物大半都掉在了河滩上。叶云棠命人放倒马车,对那劫匪道:“真金假金都分不清,还以为要发大财了。你们如果真敢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流放到崖州都算走了运。贺寻,来告诉他这一车装的都是些什么。”
贺寻从河滩上捡了些金沙与宝石在手里看了看,查看了一番道:“稀金沙?原来不是真金,难怪这么细。琉璃倒是烧的不错,不过也只能骗骗不识货的。红珊瑚是土粘的,染过了头,忒红了……”他又朝车厢里探去,半晌后惊讶道:“少东家,怎么这一车都是假货?”
叶云棠手持火把,从车身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锦盒,一本账本,唏嘘道:“真东西都在这儿放着呢。”
她打开锦盒,里头装着一串宝石项链,火彩斑斓,色如殷血。每颗宝石都有拇指大小,光色纷呈,经火光一照,仿佛会流动一般。
贺寻看得两眼都直了,喃喃道:“这可是好东西。”
叶云棠把盒子扔给他,翻开账本随意看了几眼,见其中夹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签押,多是借还抵物一类,署名‘木利’,想来是这海商的名字。正要把东西塞进怀里,忽然看到一张契书。
那是一张卖身契,从新旧画押看来,已经手四人。被转卖的这名少女唤作阿檀,十八岁,西瑶人,乃是一名舞姬。从明州灵泉,到凉州熙河,再到江州衡城,转手三次之后,被这海商以七百金买下。
叶云棠垂眸看了一会儿,夹着契书一折,放火上点燃烧了。转身对那劫匪说道:“宝物倒是真的,你没有骗我,这钝刀割肉就不必受了。”
劫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道:“小的谢过大王,多谢大王饶命……”
寒光一闪而过,那劫匪面上狂喜之色未褪,喉头却喷出鲜血,睁大双眼仰倒在地上。
袍袖干脆利落地一扬,叶云棠收剑入鞘,含笑道:“赏你个痛快,谢就免了。”
伙计们在林中挖了个大坑,将群匪尸首埋了,铺上枯枝落叶。叶云棠坐在火堆旁,在额头上放了一块湿帕子,听见身后脚步声,头也不回道:“姜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老者道:“少东家,那车里头的人来历不明,若是随我们一同上路,只怕会另生事端。”
叶云棠拿出怀里账本,道:“姜伯,你不妨猜一猜,被这群劫匪打劫的这位海商做的是什么生意?”
老者双手接过翻看了几页,讶然道:“这是……”
“不错,”叶云棠目光微冷,“此人专掠卖人口,伪装成游商,靠着车里那些假金假石头在各州之间行骗,拐骗良民,将其从一地贩卖到另一地,干的恶事也不比这些劫匪好多少。此番遭难,也算是恶有恶报。”
老者微一颔首:“如此说来,被关在车里的那位姑娘也是被人骗卖到此地的了。”
叶云棠看向马车,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慢慢道:“从明州到江州,路途何其遥远。七百金买一个人,连我都有些好奇,他究竟要把人送到什么地方去。再说了,姜伯,你也见到她的样貌。这里是北地,可不是青州,我们要是不管她,她的下场如何,不必想也能知道。”
老者思忖片刻,叹道:“也罢,救人一命,命里便多添一笔功德,到底是件好事。神灵在上,定会保佑少东家诸事顺遂。”
叶云棠笑吟吟道:“我倒没想过这个,不过是当初有人也这般救了我,今日便换作我来救旁人,仅此而已。这一路上荒郊野岭,想找个人也难。留她在身边,我也好趁着这两日睡个安稳觉,蓄精养锐,等到了回安说不得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老者闻言赞同道:“是这个道理。先前我还在担忧此事,叮嘱那几个小子经过村镇时多留意些,看看有没有年轻女子,谁知尽是些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五六岁?”叶云棠嘴角抽了抽,“这是准备让我带孩子呢?”
等处理完林中之事后已是破晓。天光微明,众伙计回来重新将马套上,扑灭火堆,一切恢复如初,商队重新上路。
叶云棠坐在马车里,听着传来的征铎声,抱着怀中少女合衣躺下。车厢不大,多了一人更显得局促,手脚也伸展不开,后背更是紧贴厢壁,动一动也难。可说来奇怪,如往常一样,只要有人在身边,她一定就能睡着。
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心跳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因多日未曾安睡带来的烦躁逐渐消散。困意袭来,叶云棠慢慢合上眼,这一次再无泼天血光与熊熊燃烧的城池出现,她被黑暗裹挟着,在久违的平静与宁和里,陷入黑沉的睡梦之中。